因为张周又要策划出兵之事,皇帝又把朝廷带入“战时状态”,内阁晚上又要留一人轮值,李东阳自告奋勇主动揽活。
刘健趁着去跟李东阳商议轮值事宜时,特别还关切问道:“你若不方便对外人言,私下里谈,不泄露便可。”
李东阳笑了笑。
以内阁三人铁三角的牢固关系,李东阳当然不担心自己告知刘健,会被刘健泄露出去。
但他仍旧只是摇头表示不能说:“事关重大,且谶言之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何必当真作准呢?或者过个几日,也仍旧是太平无事。”
或者?
刘健心说,以前咱是都不把张秉宽的话当回事,但一件件都成现实之后,也该知道他的嘴真的开过光,你明知事有可能发生,且事态严重,却故意说个半拉子,你李东阳应该不是那种吊人胃口的人吧?
“嗯。”刘健倒是不勉强,“那宾之你早些回去,入夜之前便过来。有事再与你行商议。”
……
……
李东阳离开值房后,刘健先把必要的制诰事,交给诰敕房中书舍人,并将人打发走之后,才将谢迁叫到书桌前。
二人坐下。
谢迁明白刘健的目的,笑着道:“宾之是有事想说不能说,欲言又止,大概关乎于他切身之事。是这意思吧?”
“嗯。”
刘健点头,“我也思索良久,如今能跟他如此切身相关的,恐怕非孔家之事不可。”
“哦?”谢迁显然不这么认为。
你刘健单就从李东阳欲言又止,就能猜出事跟孔家有关?事情的联系,是否太牵强了一些?
刘健道:“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怕事情真被张秉宽言中,事发后因他未提前言明,而令他人无端非议,而此等事却又令他事前无从开口,事关乎到他的抉择和立场,除了他跟孔家联姻之事外,别的事会让他态度如此反常吗?”
谢迁闻言稍微一琢磨,苦笑了一下。
听刘健一席话,最先觉得扯淡,但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
“孔家,会有何事?却能令他不明说?”谢迁反问道。
刘健这次则无能为力。
纵然他是大明首辅,对于政治脉络掌控非常到位,但就从李东阳一个欲言又止,也不可能进而联想到是孔家老大孔弘绪居然会在家里放火烧自家的殿堂。
这题出得有点超纲。
谢迁见刘健一脸严肃不回答,转而问道:“你说这事会不会在发生后,不太好收场?”
刘健摇头道:“陛下既肯跟宾之言明,没有藏掖,说明此事即便发生也不会危害到大明国本,非要说此事跟孔家有关,孔家如今叔侄二人都在京师中,莫非是有人要借他们叔侄的题,来发挥?”
谢迁道:“要不要我去跟东庄说说?”
“不妥。”刘健当即否决,“你这是把宾之架在火上烤,他既肯告知我们有事,必定是顾虑到此事的影响,才未对你我言明,若贸然对外声张,陛下会如何想?”
谢迁又在苦笑。
这出题的人不给答案,还不让问,那我们在这里瞎猜什么?
刘健又道:“我想以宾之的智谋,也该料到,即便现在我们把他的话传扬出去,也于事无补,或是事将发生于眼前,也或是他人根本无法料到背后缘由,说也白说。”
“呵呵。”谢迁笑道,“那还真是会打哑谜。这宾之啊,学坏了,以后也别有什么事都在他面前提,让他也尝尝今日你我上下求索而不得的焦躁!”
“你啊……”
刘健横了谢迁一眼,二人心中倒也对李东阳没什么芥蒂。
……
……
翌日朝议。
当天是《大明会典》正式公布成书的日子,临近朱祐樘的寿诞,一部典籍也算是给朱祐樘最好的贺礼。
当皇帝的既想有文治,也想有武功,还想在修书立作方面名留青史,而《大明会典》总结了以往大明所定的典规章程,算是大明官场的一部百科全书,也涉及到风俗教化等事。
这样一部书,对朱祐樘明君的名声,可说是意义重大。
书成。
修书的功劳自然也一并下发,首功并不属于张周,而是内阁三名挂名的总编撰,但因三人本就已位列宰辅,官职暂时不变,却是朱祐樘当场言明会有嘉奖。
所谓的嘉奖,其实朱祐樘心中已有定案,就是给三人加封少师等官爵,同时也准备赐玉带和蟒衣。
但这一切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在未来一段时间执行。
三个总编撰功劳大,但也只是口头表扬,实际奖励没下。
在场大臣也都知道,这所谓的首功也不过是个幌子,真正有功劳,会升官的,还是下面那些真正干活的人。
“……加副总编撰翰林院侍讲张周,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太常寺少卿;程敏政为翰林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改国子祭酒兼礼部侍郎林瀚,为吏部左侍郎;进翰林侍讲梁储,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
一次加官有五六十人。
不过除了功劳比较大的这些,剩下的人多是要在未来几个月慢慢拟定的,毕竟也不是说一股脑全升上来就行,一个萝卜一个坑,只先把重点的官职给安排好,剩下那些侍读、侍讲、修撰、编修的,则要一个个去把官职调动理顺。
在场大臣最在意,也是最妒忌的,自然是张周以修书的功劳,直接升侍读学士兼太常寺少卿这件事。
要知道这俩职位中,侍读学士可不是什么兼职的,是学士就是学士,这是在一个新科进士入朝不到半年的情况下……如果再加上张周现在身上背着的总制宣大军务、兵部尚书、左都御史的职位……
说张周是目前大明除了皇帝之外,最有权势之人,好像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当然张周若被调回京城,基本上是不可能给他正职的六部尚书或左都御史职位,连五寺正卿也够呛,多半是腾挪个六部侍郎给他,以兵部侍郎的可能性为大。
文官自然知道以张周目前的功劳,做完了总制,回来当侍郎,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现在也便在想。
既然皇帝给了张周翰林院侍读学士兼太常寺少卿的官职,那让他回来再兼个礼部右侍郎的虚职,那就再合适不过。
等于说,张周一回朝,就把他的权力给架空了,哪怕他继续留在翰林体系,可能以后有晋升翰林学士甚至是入阁的可能,影响到大明中枢决策,但至少张周对朝廷的祸害,在短时间内会降到最低。
……
……
当天朝议还不止《大明会典》成书和嘉奖。
此事之后,朱祐樘又让戴义将张周派兵去威宁海日常巡防的事,当众公布。
因为此消息前日便已传扬开,在场大臣也不觉得有多稀奇。
朱祐樘则显得很振奋道:“……国朝对于草原的治理,以往多都流于纸面,出兵后即便有战果也多都即时回撤,如今要在草原筑城,并以牧民放牧、耕作以长久经营治理,算是为日后国朝安边塞之土定下规范。朕其实也希望秉宽能长久留在边陲,震慑狄夷,但朝廷上下也缺不了他。”
大臣一听。
这啥意思?
皇帝这么快就要把张周给召回来?不对啊!现在明明是张周出兵的时间段,提这个真的好吗?
“另外狄夷部族头领火筛,将会在三四日后抵达京师,礼部和兵部酌情拟定迎候之事。”朱祐樘又提了一句。
大臣又没听明白。
皇帝让礼部安排迎接,这能理解,让兵部参与其中……就算火筛曾经是兵部头疼的对象,可现在作为使节上贡到访,这跟兵部有何关系?
很多人望向刘健和马文升,似在等他们出来给定个基调,也想让他们为不明就里的大臣释疑。
可无论是内阁,还是六部尚书,都没有出来反对或是注解的意思。
……
……
朝议结束。
刚出奉天殿,一群人就把刘健等人给围住,有点大朝会之后要开小会的意思。
谢迁有驱赶之意,摆摆手道:“陛下要以兵部和都督府派人,或以火炮等震慑狄夷,这有何难理解的吗?”
刑部右侍郎何鉴道:“谢阁老,听陛下的意思,是要召张某人回朝,以他如今的官职回朝之后如何安置?如今西北未平,陛下召他回来,莫非西北的事就交给他人?”
“是啊。”人群后面有人在搭腔,“一个人背那么多官职,朝廷上下遇事到底应该听谁的?”
“呵呵。”
谢迁用鄙夷的目光看过去。
感情你们这群人,现在都巴望着张周继续留在西北是吧?
回朝会影响到大明京师官职的平衡,你们难道就觉得他留在西北,继续霍霍大明西北边镇,就是什么好事了?
李东阳见谢迁态度转恶,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太好的言辞,主动出来道:“诸位,就算张秉宽回朝,多也是得到赐爵,朝中六部部堂之事不会再身兼。如今人未回,你们是在未雨绸缪,还是在添乱?”
谢迁瞄着李东阳。
你不让我说,大概是怕我说话难听,但你说出口的好像也没好听到哪去。
眼前这些大臣可都是大明的股肱之臣,你直接说他们在添乱……
你牛逼。
工部左侍郎曾鉴道:“宾之,如今陛下宠信奸佞,给一个人的授官愈发增多,此风不可长,应当及时劝谏纠正啊。”
这也说明了这次朝议之后,为何这些官员会如此激动,不管不顾就在宫殿门口找三名内阁大臣要说法。
是因为皇帝对张周的赐官越来越多,听上去就不像是一个人能抗得动的,从都督府、六部、都察院、边镇总制,再到翰林院,甚至是太常寺这样的衙门,都有张周的职位在里面。
如果再加上个即将要封的“莱国公”,这就更可怕了。
而往往一个大臣能身兼两职就不错。
这就会让大臣们觉得……很不公平!
这坏了规矩!
不在于张周能力高低,而在于皇帝不能一次赏赐给他这么多。
吏部尚书屠滽也走出来叹道:“若此风日甚,只怕会给将来君王用人开了不好的先河,一切当以朝廷典制为先。而张周升迁,虽有功勋,却多都出自陛下亲封,吏部从始至终都难以参与其间。”
身为吏部尚书,屠滽似乎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
在他们这些传统文臣看来,张周升官,说是看功劳,还不如说是看皇帝的心情。
皇帝觉得张周功劳大,就给升一次,什么职位觉得缺了,就给你加一个,哪里觉得你有用,就把你给调过去……
如果皇帝一人就能说了算,那还要廷推、廷议的制度干嘛?大明吏部也可以解散了!
谢迁乐呵呵道:“技多不压身,官多也如此,诸位若是觉得不公,大可联名上奏……呵呵,我可什么都没说。”
指望内阁去劝说皇帝?
没用了!
就算你们一起联名,一齐给皇帝施压,多半也只是助涨了张周的气焰,造成了君臣之间的隔阂和矛盾,难道打压一个人的方法,不应该是给他挖坑设绊吗?
坑不着绊不到,人家功劳一天比一天大,能耐愈发得到皇帝的信任,光在这里空口说白话,说不应该给他那么多官职。
你们自己不去说,就扣个大帽子,让我们这些宰辅去说,感情闹出君臣的矛盾,只跟我们内阁有关,跟你们这些文官无关是吧?
“散了!”
刘健都懒得说。
正是身在高位,才知道事有多无奈。
一边想当正人君子,等着张周自己栽跟头,却是张周功劳一天比一天大,愈发得到皇帝的信任,而下面那些官员又不明就里非让他们出头……刘健才叫一个心累。
刘健走在前,径直而去。
李东阳和谢迁等人也快步跟上。
剩下的人眼见连内阁都对张周崛起的事不再强行过问,自然心中有意见,一边商议着要联名上奏劝说皇帝,却更多的人选择闷声离开。
在联合给刘健他们施压上,他们能达成一致。
但若说联名上奏劝谏,他们就达不成共识了。
正所谓是天塌了由个高的顶着,朝廷有困难也要让官大的负责,更多的人是想躲在后面享受实惠。
但问题是……
张周崛起的问题,无论是个高的还是官大的,也都无能为力。
……
……
林瀚升官了。
国子祭酒兼礼部右侍郎,升为吏部左侍郎,虽然都是正三品,但一跃从治学的老学究,变成了大明正职的部堂官,仅次于尚书之职。
而且林瀚的升迁,明显有一层“调离学职、晋升尚书”的意思。
当林瀚回到国子监时,来恭贺他的官员、学生等人,近乎是排起了长龙,甚至很多六部、五寺的官吏,也都跑来恭贺于他。
“以后北雍的事,就要交给他人了。”
林瀚于人前,还略显遗憾。
他从弘治三年调国子监祭酒,一直干到现在,他的名声似乎早就跟国子监绑定在一起,突然要离开国子监去吏部供职,哪怕他也明白这是升迁,言语之间还是略带遗憾。
来访的翰林修撰刘春笑着问道:“不知何人接替林祭酒职位,主持北雍之事?”
“这……朝廷还未定,估计接下来几日朝堂上会再议。”
林瀚还真不知道是谁来接替自己当大明顶级学府的校长。
历史上,接替林瀚的人是曾经当过南京国子监祭酒的谢铎,同样是老学究,而谢铎比他林瀚更闲云野鹤,此时正躲在家乡过自在日子。
“诸位,明日老夫便要去吏部,很多事情来不及交接,今日也无法款待于各位。见谅见谅。”
“林老这是说哪里话?以后同在朝为官,还要多多提点。”
“是啊!”
林瀚知道,自己如此受欢迎,是因为自己去了跟大明官吏最切身相关的吏部当左侍郎。
当他面对如此场面事时,还是觉得很不适应。
自己突然就如此受欢迎了……有种媳妇熬成婆的感觉,还不适应怎么当婆婆,也就是不太会用手上的权力,也不懂得官场摆架子、讲排场。
……
……
林瀚送走客人,随即要去自己的宿舍见家人,他马上也要搬家了。
不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由他自己主持修造的宿舍,他也不能住,家人也要跟他搬新的地方。
等他到宿舍院子隔壁女眷所住的院子里,阮氏带着婆子,还有林仪正在收拾东西。
“老爷。”
阮氏上前施礼。
林瀚道:“搬不动的东西,不必带走了,吏部那边会有新的屋舍和床榻等,被褥也可以添置新的。”
阮氏一听,自家丈夫这是有钱了啊。
她不知道的是,皇帝除了赏赐给林瀚官职,还有物质上的赏赐,就算不多,但也绝对比林瀚一年的俸禄多。
“这些是……”林瀚随即瞅见了从屋子里刚被搬出来的绸缎。
林仪随即低下头,脸有些红。
阮氏道:“是仪儿夫家那边遣人送来的,是上好的贡品云锦。都是大红的缎子,说是给做嫁衣的……要不给老爷也添置一身新朝服?”
林瀚一听,皱眉道:“这都是常人不能就的贡料,老夫穿出去像什么话?”
大明四品以上官袍虽然都是绯袍,只是以前后补子不同来区分官品,但林瀚可不会轻易去穿云锦的袍子,他没得到御赐,没资格穿。
林仪一听,心中很紧张。
生怕老父亲一怒之下,让人把这些料子再给送回去。
她其实自己还是挺喜欢的,谁家没出嫁的小姑娘,不喜欢这些精美的衣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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