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座大院。
除却一些分量较轻的官员,潞王李从珂、尚书左丞相刘谋、邢国公朱守殷、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俱都在座,唯独不见了宣徽使王纪实。
屋中笼罩着一片愁云。
“宣徽使......可惜了。”最先说话的依然是刘谋,他唉声叹气不住摇头,“昨日见到宣徽使,老夫还与他言谈半响,斜阳草树,一切看似都很寻常。不曾想,午后他就被传讯,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
见众人只是垂头不说话,刘谋又长叹道:“宣徽使忠心为国,操劳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回却因为些许财物就身陷囹囵。秦王、李公、任公行事,竟然这般果决无情,宣徽使往日的辛劳,为江山社稷留下的血汗,此时竟是无人体谅半分,实在令人心寒......我大唐朝堂,顿失一位脊梁啊!”
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重重冷哼一声,却没有多言。
邢国公朱守殷期期艾艾道;“昨日遇见任公,对方打量了某半响,那眼神可真是让人浑身不舒服,就跟盯着出入自家宅院的贼人一样!”说着忿然一拍小案,满面怒容,“某戎马一身,沙场征战数十载,为晋王、陛下立下无数功勋,他安重诲算甚么东西,真把某当成是毛贼?”!
“把国公当作毛贼倒不至于,不过现在那三位,看谁不是跟猫见耗子一般?”李从珂语气复杂。
说到这,李从珂看向康义诚,眼神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揶揄之意,“此次王师援楚,怎么不见侍卫亲军调动一兵一卒?”毣洣阁
康义诚黑着脸道:“大军征伐,自有陛下拿主意,我等武将只管执行就是,考虑那么多作甚!”
李从珂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眼中的戏谑之意,怎么都挥之不去。康义诚心头恼火,他哪里不知道,李从珂这是不满他先前的倨傲之色,当下有心拿石敬对李从珂的评价来羞辱李从珂一番,想了想还是忍住。
说起王师援楚之事,刘谋神色微松,“这回王师援楚是赵王领军,朝廷发殿前军三万,地方上邓州威胜节度使、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州安远节度使、江陵荆南防御使协同,声势可谓浩大。朝廷大兴兵戈,粮草征发、军械补给、人力调集都不可避免有大动作,朝廷六部必将日夜繁忙,各方官员都要多加合力,值此用人之际,想必吏治整顿之事,会暂时搁置。”
朱守殷半分也不乐观,“此次领军援楚的可是赵王,咱们那位逢战必先的秦王,可是安坐洛阳挪都没打算挪一下,要说朝廷要搁置吏治整顿,某看希望不大。再者,别人不知,潞王应该知晓一些,自秦王平江陵以来,江陵地位日重,境内秘密囤积的粮草、军械、医药,堪称多不胜数,好似就在为今日作准备一般。这回征战,又调四镇藩军,只怕江陵物资不足的,也是从各藩镇调集,朝廷六部除却兵部,只怕不会有太大妨碍。”
这番话有道理,但这道理同样很伤人,一时堂中的人都安静下来。
半响,康义诚道:“谁也不知道陛下、秦王与那几位宰相是何心思,这几位大人物可愈发不按常理动作了,心思难测。”
“赵王是如何说法?”刘谋关切的问。
康义诚冷笑一声,“与秦王相比,赵王本就没甚么功勋,战功是一个也无,大争之世,战功为立足之本,眼下楚地战事大有可为,赵王焉能不一门心思扑到楚地之战上去?昨日赵王传话,让我等都安生一些,待他援楚功成归来,有大功在身,说话的分量就不同了,那时再作计较。”
“这......倒是老成之言。”刘谋颔首,“离开了洛阳,便是想有所作为,也是鞭长莫及。”
然而话虽是老成之言,却也意味着一众官员,现在指望不上赵王。姑且不说赵王援楚,是否能够凯旋,在赵王出征的时日里,众官员的安危,可就完全看秦王心情了。
“孔循日前来信,急问对策,我等何以回应?”刘谋又问。
康义诚沉吟道:“陛下下诏,孔循多番推脱不肯进京,但此事能拖一时却不能拖太久......”
朱守殷寒声道:“王师援楚,这是大事,真把宣武军逼急了,骄兵闹事又何妨?值此紧要之际,再联络其它藩镇响应,朝廷还敢真大动干戈不成?那几位纵有天大心思,难道还敢闹得大唐内忧外患一起爆发?”
“有理,有理!”
从大院出来,已是快到黄昏时候,邢国公朱守殷坐进马车,不紧不慢回府。一路上马车摇晃,朱守殷在车厢中安坐不语,只是紧皱的眉头,彰显出他心中的不安。
快到府邸的时候,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下来,朱守殷坐在马车中,犹能听到车外的百姓议论纷纷,言语中提到的内容,让朱守殷面色大变,他连忙掀开窗帘伸出脖子向前望去,心头立即一声咯噔。
邢国公府邸门前,甲士林立,刑部、大理寺的官员进进出出。
朱守殷不等马车停稳,慌忙跑下马车来,他的家眷仆役都被甲士丢在门屏前,跪了一地,一个个瑟瑟发抖,间或有人在接受盘问。
有一人,负手站在府门前,望向那张邢国公的牌匾。
夕阳余晖下,那人的背影伟岸如山峦。
朱守殷刚疾步到那人身旁,就被甲士冷冰冰拦住,他急声大喊:“秦王殿下!”
那人转过身来,看到朱守殷,面无表情的挥挥手,示意甲士放行。
“秦王殿下,这......这是作甚?”朱守殷慌慌张张见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
“邢国公若是再不归来,孤都要遣人去找了,有人说邢国公畏罪潜逃,但在孤看来,你还不至于丢下家眷不管。”李从璟仍旧保持着看向府邸牌匾的姿势,没去看朱守殷一眼,“朱守殷,你不用多言,孤手里的罪证,足够你人头落地。现在,脱掉官袍,孤给你一刻时间,跟家眷交代后事。”
朱守殷僵立当场,这回一王二相三司办案,对有罪官员多是先行讯问,直接查封府邸的事,这还是头一遭,朱守殷猝不及防。他也知道,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就说明朱守殷堪称罪大恶极,而三司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
“殿下,下官......下官要见陛下!”朱守殷颤颤巍巍道。
李从璟看了一眼朱守殷,“直接查封一位国公的府邸,这样的命令谁能下你还不清楚?朱守殷,你让陛下很失望。”
说完这句话,李从璟意兴阑珊摆摆手,无意再多言,“国公若是不愿脱下官袍,你们帮忙。”
刑部官员苏禹珪带领甲士应声而上。
朱守殷仓惶摇头,“殿下......”他忽然咆哮起来,“殿下不公,陛下不公!某为大唐出生入死,某有大功于国,你们怎能如此待某?!”
苏禹珪面若寒霜,“你曾有功于国,国家也给了你相应回报,身为国公,姑且不言要你造福苍生,便是为守住这份富贵,你也当知律法为何物,既然如今你有罪于国,国家赏罚严明,自然要治你的罪!”
......
在得知李从荣要领兵援助楚地时,边镐很是惊诧,这个消息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眼见大唐大力整顿吏治,显然是在为新政做准备,意欲大力深化新政,如今突然发兵楚地,不免让他犯疑:难道大唐真要内政外战一起抓?这样做的险恶之处,难道大唐真的不顾忌?
夜里进宫,翌日诸事便已议定,诏令随即下达,这样的速度着实太快了些。
边镐在先前给徐知诰的信中,一直说的是大唐要先着力整顿内部,正因如此,吴国才敢放手与楚王决战,并且在攻克楚国王都后,展开兵马去占领楚地全境。值此吴国兵力分散,全面落子之际,大唐突然要插手楚地战事,顿时让楚地战争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边镐素知兵事,知道大唐南下,吴国必要调整部署应对,那么在攻掠楚地城池,与防备南下唐军之间,不仅涉及到十数万大军的调动、各种物资调派,还有战略战术的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想而知这个波动有多大。
每一日,吴国都有无数物资钱财在战争中被消耗,而现在,突变的情况让巨万钱财物资被平白浪费,而战略战术调整下的兵力仓促调动,必然给楚国军队以可趁之机,届时又是无数将士要“含冤而死”,而相应损失的军械、抚恤需要的钱财,又是一笔天文数字。
每每念及于此,边镐都感到浑身燥热。
“先生在想甚么?”李从荣看着边镐好奇的问。
边镐道:“出兵仓促,可供准备的光阴不多,在下来不及推演战局,恐怕在出谋划策上,会让殿下失望。”他这话说出来,就有指责李从荣为何没有提前探知大唐用兵意图的意思。
李从荣无奈摇头,“如今帝国内部大举动不断,大唐要对楚地用兵,就必须出奇制胜,力求速战速决,否则一旦内忧外患一起胶着,对社稷就是莫大危害。用兵楚地,出其不意是必须有的举措。实际上,这件事并不如表现的这样仓促,陛下与王兄早就有了谋划,只不过他二人连诸位宰相都没告知,孤王就更无从得知了。”
边镐想了想,觉得这话没毛病。
连自己人都瞒住了,何况对手?
边镐放下这茬,转而问:“殿下出征,何人为副?”
李从荣答道:“符习为副。”
边镐点头,“符习老成持重,倒是合适人选。”
李从荣笑道:“在孤王心里,先生才是副帅。”
边镐垂首,掩盖神色,心头谋算万千,“殿下如此看重,镐必当尽心竭力。”
在边镐垂首的瞬间,李从荣笑意莫名,笑容里仿佛藏着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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