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恒踉跄着跌撞入房,扫视室内,转身阖靠屋门。
他慢慢走向内间卧榻,伸手撩开床幔,下意识的向上看,见空荡荡的并没有藏人,摇头笑了笑,抚平衣裳坐在床沿边缘,静静调息片刻,睁眼——
短短瞬间,酒气尽去。
说不上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或者动作,眉眼间依然三分含笑,只突然间气质陡变,有如脱胎换骨般,已从声色犬马的纨绔小少爷,过渡成了沉静儒雅的贵公子。
他的声音清泠泠的,音中带暖,透亮和缓,如炎暑中汪着碎玉的清泉,有着能平复心绪的力量:“不用躲了,出来吧。”
幽暗静谧的室内,风影浮动,暗香盈袖,一条纤细娇小的人影,快如闪电,率先飞扑了过来。
小丫头小百灵一下子冲出来跪抱住周钰恒的大腿,哑着嗓子呜咽出哭音来:“主人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真的不见了!有什么事情交给我们来办不好吗,何必亲力亲为?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管饭啊——啊、不是,如果不小心被青城山的人知道了主人的真正身份,我们又来不及赶来该怎么办啊?我的主人哇——”
她一边哭哭唧唧,一边推拨拿脚尖轻踢她小腿的黄离,嘟嘴向周钰恒告状道:“主人你听我说啊,你以后都不要相信他们几个坏种了,黄离云雀鹧鸪他们几个,早都惦记着收拾金银细软,只等主人落难了就拆伙走人哪,也只有百灵我啊,一心牵挂主人的安危,一刻也不敢休息,马不停蹄的找来了呢。”
说话间,趾高气扬的抹干了眼泪,站起身,狠挖黄离一眼:“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快点儿说,别耽误了主人的时间。”
“话都让你说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口说无话可说,可还是要说的,却不是为了狡辩,黄离低声支吾道,“少爷,大家都很担心你。下次不能再这样临时起意打乱原定计划了。”
那边,小百灵早已抢过黄离手里捧着的锦盒,讨好式的一件一件的向周钰恒献殷勤道:“主人你看,算盘珠珠我都一粒粒的替你收集好也擦干净了;扇子是前天赶工制成的,按主人的要求做的;新量体的两套成衣早早备下,我派人取来了……主人需要沐浴吗?百灵我啊,早有先见之明的备好了热水,随时都可以取用。”
周钰恒伸手取出乌木小骨的折扇,扇头如意钩镂雕苍竹傲雪,顺手旋过半圈:“酒后入浴非养生之道,罢了,将就吧。”他用扇端抵住小百灵不断前凑的张牙舞爪,问闷闷不乐傻杵着的黄离:“她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话脱口,面色一凝:“是不是——小霜呢?他现在在哪儿?”
“霜公子很好!全须全尾安安全全的,我保证。他们一直遵照主人的吩咐混在人群中暗中保护,没让霜公子察觉。”未等黄离开口,百灵已清清脆脆叽叽喳喳的抢答道,“说起咱们霜公子啊,可厉害了,听到主人不见了的消息,奔着主人直接追来了,一日之内,跑死了两匹马,由陆路转水路,扯帆南下……”
黄离也抱拳跪下:“霜公子心急如焚,日夜兼程,沿路隐迹藏形,把我们全都甩脱了,我们望尘莫及,只能推测出大体的方位,估计此刻人已经在江南了。——属下等办事不力,还请少爷惩罚。”
“他没有先去别的什么地方吗?”见黄离肯定的摇头,周钰恒擎着额头轻笑出声,“此刻才到江南吗?怕是当初追来的便不是他吧。——无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江南那边自会有人照应。”
他放下手,语气笃定道:“会被假的朱雀晃过,跟来的无疑是毕先了。或许忍冬也在?是他干扰了毕先的判断吧,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确定在江南的那个是‘我’。那么,既然小霜留在了教主的身边,究竟是哪一位出事了?李掌门?其他的什么人?还是连白元奉都跟着受伤了?”
一站一跪的两小只同时怔住了。跪着的马上回答道:“少爷聪慧。盛剑楼崔老楼主和李掌门先后殒身。魔教教主身负重伤,具体情形如下……还有些新近的消息……”站着的也跟着跪下了,扑闪着乌黑漆亮的大眼睛,钦佩夹杂在疑问中顺口脱出:“主人你不会是装晕吧?怎么什么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呀?”
周钰恒没有回答。他扶着雕花木床柱站起身,不知是沉思亦或者失神,静默不语。
须臾,收扇,示意百灵和黄离上前帮忙更衣梳头:“是吗,韩介和那图朵选择将蛊皇蛊后送给教主他们了啊。心慈者多误事,可惜崔老太君了。”
“更可惜的是少爷花费大半年精力搜集来的天材地宝等名贵配药,转眼间竟成了一堆破烂了……”黄离愤愤不平着。但在周钰恒不悦的神色中,立马住口,也低下了头。剩下小百灵小心翼翼的接话问道:“主人你是在伤心吗?”
“不至于。”周钰恒缓缓摇头,“长臂难及啊。我自认为没能力救得了这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因此决不会苛责自己。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多少还是会有点儿伤心的吧?”
“只不过他又要难过自责了吧。”周钰恒面露哀伤。
他的衣服已经换好,渐变竹纹刺绣外衣,里青外黑、黑金交错的一套。
他舒展双臂静待二人替他归束装饰——金色的发带,金色的发鬓发夹,竹纹金线雪纺的腰带,流光的蔽膝,仍配着相称的扇套、算盘、香囊,和节节高升寓意的琉璃玉佩——轻叹道:“暂不说这些,其他的人呢?”
“没有少爷的吩咐,他们不敢随意动作,都在外面候着呢。”
“引路。走吧。”
黄离拧开室内茶台上的某处机簧,半壁窄门慢慢现出。一名身高身形俱肖似周钰恒的黑衣人迅速抱拳见礼后,快速套上周钰恒换下的衣服,躺在床上,蒙头装睡。小百灵则掌灯,三人沿着藏于壁柜间如蜗牛壳般延展的楼梯下行。
走过一段路后,周钰恒忽然没来头的问身侧的两人:“你们认为,如果今日受重伤快要死了的那个人换成是我,他会抛下白元奉主动来到我的身边吗?还是干脆因为我快‘死’了,而那以为尚能‘活’,所以仍然守着那个能活的?”
黄离和百灵都没敢随便应声,两人同时将头埋低了下去。
好在周钰恒也并未为难二人,他自问自答道:“我知道小霜会如何答我。他会说:你足够聪明,你并不身处江湖,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因为教主陈疾难去,因为教主本性善良易受人骗,因为我的命是教主给的……他总误以为我心胸宽广能纳百川诸事从容,尊重我却不愿意亲近我。殊不知我也是个喜欢拈酸吃醋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普通人,尤其见不得自己的心上人,除我之外,眼底还容得下旁的什么东西。”
周钰恒刷得展开乌木折扇,扇面上字画绸缪,诗字出自陈欺霜手底,墨画则出自周钰恒笔端。他的笑意挂在唇角,却溶不进眼底:“真没用啊,没想到我有朝一日竟也成了这样的傻瓜,好像除了一个他,还有些与他相关的卿卿我我情情爱爱等龌龊杂念外,竟再也容不得别的事情了,十足的可笑!”
小百灵认真思索斟酌用词小心的安慰周钰恒:“主人,你莫伤心啊。霜公子绝非不在意主人,他只是走不了。你看嘛,白元奉一醒他立刻撇开白元奉只身下江南找你了。据说霜公子连‘傲雪’都忘了带,足见他临行前慌乱成了什么模样。怎么可能没将主人放在心上呢。”
“我知道。”
“啊?!知道?”
“这些话我是说给你们听的。”
异口同声:“主人我不太明白/还请少爷示下。”
“以上这些,你们找个恰当的时机转述给小霜听。一个字、一个词、一个语气都不许差。”
“是。遵命。我们知道了。”小百灵欢脱地应着,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她试探性的问周钰恒,“所以主人这次以身犯险也是有意在试探霜公子吗?”
“不,是我错估了青城众人,尤其是李染枫这个人对他人的影响力了。长久囚笼的猛兽虽然爪齿已钝,但敏锐的洞察和眼底的杀意依然夺目。有一瞬,他是真的想杀掉我。”周钰恒灿烂的笑,“不过近距离的接触也让我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李染枫是个与青城山众人截然不同的人。他是一个能够不择手段积极排除一切对师门不利因素的正统卫道士,尤其擅长隐忍。这个人,我想收为己用。”
黄离当即主动请缨道:“少爷,黄离愿意自请前去将人绑过来。”
周钰恒笑:“他的实力与小霜不相上下,你估量你的实力不该知难而退吗?”
“霜公子我不敢比,可是他,如果放手一搏,他不见得真那么强,我未免就真那么差。黄离可以避免与对方正面冲突——我本就擅长如此。然后想方设法,抓人。只要少爷需要。”
周钰恒轻敲黄离:“几日不见,你倒是变自信了嘛。我知你忠心,但是犯不上。他这个人,心气极高,野心太大,定不甘久居人下。降服这个人的过程类似于熬鹰,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式的攻心战。所以,光是将人抓过来是远不够的。我猜,他对我也抱持差不多的想法。”
“换言之,他既有霜公子的武力,又有主人的谋略喽?他是个这么难对付的人吗?那趁其羽翼未丰,一不做二不休,将人彻底收拾掉,难道不是可以一劳永逸吗?主人你说百灵说得对吗?”
“谁说得不到的就一定要毁掉的?照这种说法我非得杀光全天下的人不可了。况且这样太过无趣。换我,非但不动他,还要竭尽所能助他一臂之力,将他送上更适合他施展的位置呢。”
小百灵眨眼、挠头:“这不是养虎为患吗?主人这样做到底是何用意啊?不能稍微透漏那么一点点点让百灵知晓吗?”
“你自己猜。”
三人经密道,入闹市,穿人海,说说笑笑间,视线豁然开朗。
藏身于寻常巷陌见的、恍若遗世独立于认知之外的、金碧辉煌的大厅内,人声鼎沸,换盏推杯,宴饮正欢。
忽见周钰恒自厅外迈入,满场俱静。
视线所过处,酒杯皆已斟满,平齐至额头处:“总会长,许久不见,您过得可好哇!得到您的召令,兄弟们可是披星戴月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人全到齐了。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周钰恒走至正位,揽袖举杯,同样举至额心,爽朗的笑道:“兄弟们辛苦了,我敬你们,先干为敬。”他一口饮尽,空杯示意,放下酒杯,由百灵斟满,再举,“也无他事,不过久疏问候,趁此机会小聚罢了。今夜我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全场酣然,宾主尽欢。
主座上的人已携着两名随侍再次隐退。更衣过后,堂而皇之的出正门,入夜色,又至另一处江湖人宴饮欢聚的地方。
如此这般接连露脸七八处,最终进入一处民宿,缓缓的登梯入户。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寒霜栖月更新,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摘下面具透口气不好吗”(四)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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