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在被囚禁三年后，第一次重见天日。
虽然身边有很多人看着他，防止他有任何异动，但重新见到太阳，仍旧让人十分欣喜。
他孤零零地坐在席间，没有人敢上前来跟他说话。
他也乐得清静，微微合着眼，感受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的感觉。
下一次再见太阳，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太阳了。
吃完这顿饭，他就会被赫连昭——他的亲哥哥，拉去砍头、车裂、凌迟，把所有最酷烈的刑罚用在他身上。
当然，也可能继续囚禁着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年。
三年不见天日的时光，几乎磨平了这位天之骄子身上所有的意气和棱角，让他变得阴郁，满腹仇怨。
温暖的日光落在脸上，就像母亲的手一样温柔。
让艾尔肯不自觉地想到了那个女人。
那是唯一一个会无条件宠爱自己的人，可她死在了赫连昭的手里。
他的父亲，母亲，都死在了赫连昭的手里。
艾尔肯再一次想起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
那个夜晚刷新了他对他哥哥的认知。
艾尔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那么冷酷无情呢？
为了王位，可以连自己的父母亲人，都痛下杀手吗？
王位就那么重要？
为了避免自己眸中的仇恨泄露，他甚至不敢多看赫连昭几眼。
于是更多地去看了夏西禾，他的嫂子。
和舞阳公主长得好像。
但艾尔肯认得出那不是舞阳公主。
起初艾尔肯并没有太过在意周萌。
他只是王后身边的人。
但艾尔肯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胆怯的青年，竟然会冒着得罪赫连昭的风险，给他送酒。
一壶热酒。
“那个……你身体不好，还是喝热酒吧，别喝太多。”
艾尔肯听到那个青年低声说。
“就算别人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自己也得好好保养。”
“不然以后身体垮了，再想治，可就难了。”
青年戴着一顶圆圆的帽子，帽沿露出少许乌黑的短发，一双眼睛如小鹿般澄澈。
那是从未遭受过污染的、纯净的视线。
艾尔肯看着这双眼睛，一时间出了神。
这青年不敢和自己多交流，抛下这一句话，就匆匆地走了。
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艾尔肯看着他回到了王后的身边，两人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周围响起人们的窃窃私语。
或许是因为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久了，艾尔肯的听力变得特别好。
他能清晰听到别人是怎么说的：
“那个周萌怎么会突然给他送酒？他就不怕死吗？”
“是王后的意思吧？”
“大王怎么突然把他放出来了？看这脸色一副马上就要死了的样子，多晦气。”
艾尔肯不在乎别人的奚落嘲讽，他只在乎那个人的名字。
他叫周萌？
艾尔肯眯了眯眼，看相貌好像是夏国人。
模样真可爱。
而且，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那样纯净的眼神了。
发现周萌在看自己，似乎担心他不喝。
艾尔肯把玩着那壶酒，迟疑少许，便选择喝下去。
他倒了一杯酒出来，慢慢品尝着温热的酒水。
酒水辛辣，但暖暖的。
他相信有那样眼神的人不会害自己。
就算赫连昭或是夏西禾真想害自己，也用不着这么迂回。
他的小命，只在他们一念之间罢了。
或许是为了让周萌多看自己一会儿，艾尔肯主动提出，想奏乐庆祝太子满月。
他奏乐时，感受到周萌惊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直盯着自己看。
艾尔肯悄悄翘起了唇角。
弹完一曲，艾尔肯拨了下琴弦，琴弦发出清脆明亮的声音。
他抬眸望了周萌一眼。
也不知道周萌能不能听懂。
这只曲子，他是谈给周萌的。
周萌显然屁都没听懂。
满月宴之后，艾尔肯又被关了起来。
不出他所料。
回到地牢时，艾尔肯唇角挂着讥讽的笑意，问左右侍卫：
“大王怎么不杀了我？”
比起一直被囚禁着，艾尔肯宁可死。
左右侍卫显然不会回应他，还踢了他一脚：“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走。”
“大王愿意留你一条小命，你还废话什么？”
留他一条小命？
确定不是故意为了折磨他么？
地牢的日子漫长得没有边际。
寂静，冷清，昏暗，逼得人发疯。
入目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满地乱走的虫蛇鼠蚁。
就连风雨声都传不到这里来，太深了。
也没人和他说话，没有任何事情能打发时间。
三年下来，他还没疯，已经是他意志坚定了。
艾尔肯捡了块石头，在墙上写正字。
每过一天，就写一笔。
已经写了几百个正字了。
未来还会有多久呢？
艾尔肯不知道。
但艾尔肯没想到，又过了几个月，他竟然就能出来了。
他离开了那间地牢，被押解着前往京城。
听说，他哥哥打下了夏国。
这么快吗？
不愧是他哥哥。
一路上舟车劳顿，日子虽然很不好过，但是至少他能看到太阳，能感受到风吹在脸上。
还能看到很多活人——虽然那些人并不和他说话。
除了周萌。
他被押在囚车上，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人人避他如瘟神，只有周萌不怕，借着送食物的时间过来，和他聊天。
“你冷不冷？”周萌问，“若是冷，给你加件衣服？”
太久没和人说话，艾尔肯几乎连说话这项技能都快丧失了。
他摇摇头，谢绝了周萌的好意。
周萌：“你方便吃东西吗，不方便的话，我喂你？”
艾尔肯这种囚犯，自然没什么山珍海味，只有干粮。
周萌把干粮送到他嘴边。
“我自己可以。”艾尔肯用不标准的汉文说道。
他艰难地从枷锁下抬起沉重的手，握住那张饼。www.bïmïġë.nët
“不用了不用了，我来吧。”周萌看他辛苦，主动接下了这个活。
他喂艾尔肯吃了几口饼，又给他喂口水。
天气转凉，艾尔肯身体又差，周萌连水都特意准备的热水。
“慢点。”周萌说。
艾尔肯吃了大半张饼，不那么饿了，才问周萌：
“你不怕我吗？”
“你有什么好怕的？”周萌混不在意道。
艾尔肯一字一顿，很不熟练地说：
“靠近我，不会有好下场的，他可能会杀了你。”
这个他，不必说，自然是指赫连昭。
周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抿抿唇：
“不会的，你不用替我担心。”
有大哥保他，应该不至于吧？
他只是给艾尔肯吃点东西而已，赫连昭又没下令杀了艾尔肯，总不能让他饿死，是不是？
之后，周萌时常借着吃饭的功夫，过来和艾尔肯说话。
艾尔肯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周萌经常和他唠唠叨叨一些与夏西禾、赫连昭之间的事情，什么话都敢说。
吐槽赫连昭太暴躁，吐槽大哥把他当牛使，云云。
似乎不知道，这些话若是传出去，就赫连昭那个脾气，周萌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艾尔肯心中不由产生一些异样的感觉，又有几分欣喜：他竟然那么信任我么？
长长的队伍到了夏国地界后，一日夜晚，夏西禾命令所有人在城中驻扎，住一夜，第二天再出发。
连日赶路，他累了，大伙也累了。
艾尔肯同样分得了一个房间。
但这间房的窗户漏风，而且还没有火盆。
他因为体弱，风吹，感染了伤寒，在这个房间里，便更觉得寒冷。
本打算裹着被子和衣物，熬一熬就罢了。
没想到周萌会突然过来，不仅让小二们把窗户的空隙给堵上了，竟然还把自己的火盆木炭都给了他。
“你都这样了，就别逞强了。”周萌的手按在他手背上，“我身体好着呢，有没有这火炉都行。”
青年的掌心温热柔软，让艾尔肯想到了猫咪的肉垫。
不，比那个手感还好一些。
不过是多看了他的手几眼，周萌也不知怎么的，竟慌乱地跑了。
还说给他煮了姜汤。
火炉和姜汤，让艾尔肯这个夜晚温暖了许多。
周萌。
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竟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的好听，比世间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都好听。
就像一句咒语，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欢喜起来。
可惜，他们之间的缘分仅此而已了。
他无法挣脱赫连昭的囚禁，周萌会娶妻生子。
但是艾尔肯不甘心。
他想要自由。
感受了阳光和清风之后，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地牢。
他想要周萌。
那个善良柔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入京之后，艾尔肯被赫连昭囚禁在一座宅邸里，没有再关进地牢。
这就方便了艾尔肯。
他可以更方便地联系自己以前的人。
入京不久，京中出现时疫，太子感染天花，宫中一片混乱，人人自危，没人再顾忌得上他。
天赐良机。
艾尔肯旧日党羽的帮助下，逃走了。
一出京城，他就犹如鱼游大海，再也没有人可以限制他。
重获自由的艾尔肯，脑海中回想着那个青年脸上纯真的笑容，欲望蠢蠢欲动。
他要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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