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夕抬眼眺望,整个邕江城都浸泡在水汽之中,雨水的雾气朦胧笼罩,官道两侧空无一人,一路上除了他们一行人哒哒的马蹄声和车撵碾过的声音便再无其他。
突然,在茫茫雨帘之中,却传来了御马狂奔的响声,马蹄踢踏在官道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而且来势汹汹,必然不是一个人。
萧无慎此时收起书,他稍抬眼帘,透过半开的车厢门,看到有一队人马披着蓑衣带着蓑帽,不顾漫天倾盆朝着他们的方向奔驰。
“陛下觉得来的人会是谁?”萧无慎漫不经心的将书放在矮桌上。
唐景夕还坐在他的腿边,稚嫩的脸蛋上带过一丝阴沉之色,“到了这个地界,来的想必就是巡抚大人。”
小皇帝的声音是还混着变声期时候的沙哑,少年清亮的音色稍哑,有一种好似是从喉间发出的微颤腔调,在话音的最后是意犹未尽的连绵余音,犹如幼儿期的动物,混杂着呜咽。
萧无慎听罢发出一声轻笑,明明嘴角的笑容温和的仿佛翩然君子,可是眼中的冷意却又让人寒心刺骨,“消息得到的倒也不慢。”
唐景夕瞧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毕竟有无数的同门。”
来人停在离车撵数米的距离,一行人纷纷翻身下马,没有半点迟疑的披着蓑衣双膝跪地在因为落下大雨而变得泥泞不堪的碎石官道上。
“臣邕江巡抚郑南旭叩见皇上!叩见摄政王!”
一声大到好似要撕裂眼前雨帘的男音嘶声力竭的喊道,男人头顶的蓑帽因为昂首险些从头顶掉落,身上的蓑衣也挡不住倾天之雨,连累身上的官服都彻底湿透。
唐景夕坐在车撵中,直直的看着此人身上因为湿透而变得更加幽深的官袍,上面狰狞的麒麟象活灵活现,好似下一秒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咬碎它眼前所有。
郑南旭跪在地上,哪怕膝盖之下有尖锐的石子抵着也不敢动摇分毫,自他跪下之后,前行的车撵被迫停下,永安帝一语未发,周遭人亦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即便大雨瓢泼,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肌肤上都能发出不小的动静,也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唐景夕问:“谁允许你来的。”
几个字便让郑南旭额头冷汗都惊出,他盘踞邕江两省数年,此地地灵人富,每年朝贡国库税收都能在数百万白银,几乎每一日都有无数富商捧着奇珍异宝金银俗物到他眼前任之挑选,只盼得能入郑南旭之眼,在海口税门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郑南旭从一开始的高风亮节两袖清风也被这堆积如山的珍宝晃花了眼,由俭入奢易,他总想着收了这笔就收手,但是却永远都有下一笔,欲望的闸门一松,里面的恶兽又哪里是轻易可以再囚禁回去的,奇珍遍布府邸,金银却不能多收,到最后竟是连朝廷拨款修建堤坝的银两也都动了心思。
邕江已经好些年没有下过能溃堤的大雨了,仿佛老天也已经懒得折腾这片土地。
郑南旭是柳丞相的得意门生,是邕江这一片地界的巡抚大人,邯郸远在天边,天子权势被丞相与摄政王分化,在知道天子来邕江之前,郑南旭都忘了,忘记了这个天子即便手中的权势被分化,他依旧是大周的皇帝,依旧能取他性命!
久违的恐惧一点点的占据郑南旭的心房,他稍稍抬眼,车撵厢门半开,轻纱垂落,郑南旭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最初的时候,那时候还是承德帝,他刚入朝廷,跪在承德帝的面前接受封赏,那个苍老的老人用一双波澜不惊甚至都能用冰冷来形容的双目扫过他的身躯,仿佛他整个人,他的生死,在承德帝的眼中都如同无物一般。
在承德帝死后,郑南旭已经很久没有再回想起那个不寒而栗的目光,可是在今天,这位少年天子竟然带给郑南旭一样冰冷的感觉。
郑南旭俯首,额前几乎碰到眼前泥泞的地面,“邕江大雨冲溃堤坝,陛下心系百姓亲临邕江,而钦差大人还在受灾之城无法脱身,委托下臣来恭迎圣驾,迎陛下去邕江省衙。”
唐景夕清冷的目光盯着他,声音平静无波,“钦差无法脱身,你这位邕江巡抚倒是有时间。”
郑南旭恭敬道:“邕江现在水难连绵,陛下万金之躯”
“你知道是水难,你还敢离开灾城?”唐景夕直言打断,他冷声道:“郑大人的时间未免也太随便了,省衙就免了,带朕去灾城。”
郑南旭一顿,低声答应:“是。”
灾城离的也不远,淹掉的六城皆是邕江入海地带,地势本就低洼,溃堤之后这里便是首当其冲,海水吞没半城。
“臣等恭迎陛下!”邕江地界最高的城墙下,挨挨挤挤的跪倒一地的臣子,他们恭敬又惶恐的低下头颅,恨不得埋进湿透的地砖下。
唐景夕恍若未闻,他扬手掀开车帘,大雨之下,金元宝连油纸伞都来不及拿,便看到小皇帝跳下车撵,要往城墙上冲去,不过下一秒,他就被萧无慎抓住了手腕。
“陛下莫要这么急切。”萧无慎稍稍皱眉,金元宝感觉将防雨的斗篷递上。
萧无慎接过斗篷,这是用邕江地区特制的斗篷,柔软光滑,雨落之上不留痕迹,久泡不烂,用来防这等暴雨最为合适,可是这种丝线特别珍贵,每年邕江的织女经过一整年的纺织,也只够进贡皇宫的分量。
萧无慎将斗篷披在小皇帝的身上系好,对上唐景夕一双急切的眼,他稍稍皱眉:“这里不比邯郸,陛下还要注意安全。”
“也不知道到底淹成什么模样。”唐景夕心下发慌。
“事情已经发生,更何况是上天降下,陛下便是着急也没有多少用处。”萧无慎说的清冷,但是好歹唐景夕还听了进去。
萧无慎接过金元宝手中的伞,他身上也披着斗篷,可是不同于唐景夕仿佛要被这长长的斗篷,压的好似整个人都像是小孩儿错穿了衣服的模样,萧无慎却是身姿颀长,宽肩将斗篷完全撑起,剔透的雨滴落在斗篷上,顺着织面一路而下,在斗篷的底端凝结成珠,然后滴在城中结实的石板上。
萧无慎行走的步伐一顿,他带着冷意的目光掠过还跪在地上的群臣,薄唇为挑,露出一个不带一丝暖意的笑,清冷的声线带着嘲讽:“身为各城县令,不在城中援助,可真是大周的好臣子啊,都给本王跪在这里。”
话锋一转,磅礴之威。
群臣小心翼翼的跪好,即便被雨砸的张不开眼,也不敢挪动分毫,只得低低的应一声是。
二人登上城墙,便是知道这邕江灾情严重,也没曾想会看到如此画面整个城中都是水,仿佛眼前的完全不是曾经繁华无限的邕江城,只是满满水域。
水浪翻涌,原本耸立树林只余下丛丛带着翠绿的木枝还在水面上,此前的高楼也只能看到一层屋顶,唐景夕挑眼望去,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砖石一般!
在这汪洋水面的一旁,唐景夕甚至看到了无数人趴在高出的岸边于暴雨中像是在呼唤着什么,岸边甚至还平躺着不少身躯。
也不知是死是活。
眼前一切犹如炼狱,这无边的水就像是无形的恶兽,残忍的掠食这世间的一切。
萧无慎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唐景夕,小皇帝原本红润的唇被咬的煞白。
“郑南旭。”唐景夕轻声说道。
这位导致了一切的巡抚浑身一震,恭敬道:“陛下。”
“雨下了多久。”
“溃堤之前,下了五天,其中停了两日,现在又下了三天。”郑南旭揣摩着小心翼翼的回答。
他心里也明清着,这次邕江水患,郑南旭身为两省巡抚必定会受到追究,但是也是因为这次水患,绵延了六城溃堤,堤坝已经被这汹涌浪潮冲开溃散。
这几年他昧下数十万的银两,从一开始的心惊肉跳只取少许,到之后胆子越来越大,贪念越来越重,今年的银两足足三十万,他竟剥去了一半朝上,用在堤坝的维护上不到五万两。
而用来以次充好的碎石块都溶在了这一片汪洋之中,再也寻不到了。
即便不识相的状元郎能拿出那两张纸,上面便是有了衙门的印章又能如何,终究也不过是两张纸罢了,随便找一个替死鬼,说是盗用印章便可解决,找不到堤坝的证据,找不到贪污的证据,便是皇帝和摄政王来了又能如何?
柳丞相还在朝中,他有无数的同门,只要柳丞相愿意保他,他郑南旭便能全身而退!
萧无慎看着郑南旭,凤眼的眼尾稍稍挑起,有一种冷冽的漠然,他点了点头,“五天就冲溃了修建多年,维护五载的堤坝。”
郑南旭身躯轻颤:“因为……因为今年的雨实在是太大了,乃是上天之灾。”
“天灾?”唐景夕心口闷得发疼,他一双圆圆的桃花眼瞪得极大,甚至还冷笑了一番:“这等灾事,你告诉朕,仅仅是天灾?”
郑南旭微微闔眼,乌纱帽沾了雨水,重的他肩颈都在发疼,但是他还是保持着镇定的神态,颔首道:“陛下,的确是天灾!”
唐景夕冷哼道:“好,带朕去江畔,朕倒要好好见见,你是如何处理这等天灾。”
萧无慎淡淡制止:“陛下且慢。”
“五哥?”唐景夕稍稍皱眉。
萧无慎微挑下巴,“郑大人毕竟是邕江巡抚,这等大灾可少不了主事的人,让县令过来带路,郑大人就退下吧。”
郑南旭有心想要再争取,但是对上萧无慎那一双冷的厉害的眼睛,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战战兢兢的点头。
萧无慎与唐景夕走下城墙,底下一众臣子连个膝盖都不敢挪一下,暴雨倾盆,砸的他们也不敢抬眼看手握杀伐之权的帝王和摄政王,只能越发低垂了头颅。
唐景夕心中还有气,此时见到这些人,直接道:“跪着,什么时候这雨停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越靠近岸边,凄厉哭嚎声就如同深渊怨鬼发出一般,说不出的凄凉绝望,他们在呼唤自己的父母、妻女,夫君,雨声本就磅礴,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掩盖了这些人的哭声,说不出的孤寂苍凉,听的唐景夕心口直发疼。
县令走在他们身边,练个油纸伞都不敢打,只松松的披着蓑衣,冰冷的雨水浸的全身骨头都在发冷,除了带路,甚至都没有勇气和小皇帝多说一句话。
萧无慎不动声色的看向身边人,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小皇帝通红的眼眶,本来被这冰冷雨意冻得苍白的圆润鼻头都因为酸涩而泛起薄薄的红。
又要哭了。
萧无慎在心中想着。
从他认识这小皇帝开始,这个在恨不得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少年却莫名的特别容易哭,在东宫的时候,哪怕是因为养的一只鸟死了,他都会哭。
小皇帝哭起来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嚎啕大哭,他仿佛是知道在这个世间身为男子不应该落泪,可又忍不住,就会一个人窝在东宫的一角,抱着个枕头呜咽的哭,哭的入神了,有时候连萧无慎来了都不知道。
面对唐景夕哭泣的模样,萧无慎也甚是冷静,他甚至连安慰之语都没有,只默默的等着唐景夕哭完。
而一般小皇帝若是哭了痛快了,就会很快遗忘掉自己落泪的原因,没一会儿就又对着萧无慎露出傻兮兮的小脸。
他都不用人劝,自己就好了,好了之后也忘得快,这样的性格也挺好,不记苦楚,不忆伤怀。
萧无慎在心中散漫的想着,若这样想起来,小皇帝也有不少年没哭过了。
“闺女!”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声打断了萧无慎的思绪,他也直接将脑中的一切回忆丢开,他循声望去,却是一个浑身狼狈的妇人趴在岸边,慌张的想要跳入这无边水幕却被人死死拽住,水中有一沉浮挣扎的幼儿。
唐景夕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抱住妇人的男人喊道:“她闺女失足落了水,你别下去!这水现在不知深浅,你要是下去那就是白白送死!”
妇人哭的几乎断气:“她爹已经去了,若是我女儿也死了,我还活着干嘛?!”
唐景夕眼瞧着情况紧急,对身后护卫道:“还愣着干嘛!去救人啊!”
县令慌忙道:“可是陛下你的安危?”
“现在掉水里的人是朕吗?!”唐景夕喝道:“快去!”
随行护卫的目光望向萧无慎,而在这时,妇人挣脱了桎梏,冲着幼儿的方向就跳入湖中。
萧无慎道:“元宝你在这里陪着陛下,你们随本王去救人。”
县令明白自己刚才的话令小皇帝不喜,当即也不再犹豫,跟着萧无慎去岸边想挽回自己的颜面。
唐景夕眼瞧着护卫跳入水中迟迟没救到人,心中也有些慌张,不禁往岸边走进了一些。
而突然刮过一阵狂风,原本稍微平静的水面掀起翻涌波潮,转瞬间便要吞噬在岸边行走的赤足幼儿。bïmïġë.nët
唐景夕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的扑向这名幼儿,险之又险的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扔向了金元宝。
金元宝瞪着眼睛不知所措,眼睁睁的看着唐景夕落入水面!
“陛下!”金元宝惊恐之下,发出一声几乎破音的嘶吼!
萧无慎愕然回首,只见唐景夕沉浮在水中,小皇帝头顶的发冠都被江水冲掉,一头乌黑的长发尽数散落,粘黏在他的脸上,凌乱狼狈。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快穿之渣攻们的报应更新,第 91 章 第 91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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