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江两省巡抚。
唐景夕在口中咀嚼着这六个字,永安帝懵懂朝政六年，但是却不代表他连重臣巡抚是谁都不知道，这一位是柳丞相的门生子弟。
邕江绵延数省汇入滨海，海口处渔产丰盛，气候温润，促使邕江两省是为大周最繁华之地，比之天子帝都邯郸也不置可否,那里国商无数，才子辈出，可谓是大周一大命脉。
但是相对的，朝中每年从邕江得到无数税收,也要管理邕江最大的问题堤坝。
海滨之城，每年大雨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堤坝便是邕江两省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为了防止因为暴雨而淹没邕江,朝中每年都要拨款数十万两白银建造维护。
唐景夕回想起就在科举殿试之前，他才批阅了邕江巡抚的奏章晴日暖风生麦气,芳草幽幽胜花时，邕江风调雨顺，百姓安宁,现在却有人说，这位巡抚大人，贪污了纹银五十万两。
这个数字，都快抵得上朝中拨给邕江两年的纹银了。
柳丞相冷眼而视，他身侧之人厉声喝道，“黄口小儿，你可知污蔑朝廷重臣是何等之罪？郑大人忧国忧民，日夜不眠的治理邕江，如何能让你在圣殿之上这般污蔑他！”
许行桢不为所惧，闻言更是冷笑一声：“郑南旭忧国忧民？怕是天大的笑话，他若是日夜不眠，那也是想着如何贪污的更多一些！”
文臣横眉怒目：“许行桢！你竟还敢在圣上面前如此恶意羞辱重臣！”
“诶。”唐景夕轻声制止，他的目光望向许行桢，心中倒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这件事，怕不是那么轻易的就能解决。
许行桢在朝堂上说的话，不止是得罪郑南旭，更是开罪柳丞相，即便唐景夕保了他这一时，想将这件事平息，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才刚刚安抚了柳丞相，削了他宫中禁卫的势力，本想着在殿试之后，能保一段时间三足鼎立之势，让他能得以修生养息，未曾想他定下来的这位美貌状元郎竟然如此冲动。
“许行桢。”唐景夕轻声唤他的名字，少年的声线中还带着一丝稚嫩的气息。
许行桢肃然回望：“草民在。”
唐景夕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既然想要状告郑南旭，那么你可有证据？”
这可是整整五十万两纹银的贪污案，朝中重臣都觉得呼吸一重。
柳丞相皱眉：“陛下，郑南旭治理两省兢兢业业，怎能为了他的恶语中伤，就怀疑到对大周忠心耿耿的良臣身上！这对朝中忠君臣子而言犹如诛心！”
唐景夕笑着说：“丞相这话说重了，朕倒是觉得，若是郑卿家的的确确是清白无辜，那么也不用害怕别人的恶言恶语，许行桢若是拿不出证据，是在污蔑朝中重臣，那么朕也不会轻易绕过他。”
他重新看着许行桢，“朕的话也言尽于此，若是你没有证据，那么朕也要按照国法来处罚你。”
满朝人的目光都在这个穿着素洁长衫的青年身上，只见他稍昂下颚，坦然的从手中拿出一卷泛黄的纸卷来，他双手把住纸卷两段，平举在自己眼前，“陛下，这便是草民的证据。”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此刻顿了顿，郑南旭是何等人，两省巡抚，在邕江喊一声土皇帝都不置可否，怎么眼前这么一个看着就是寒苦出声的青年，还能拿出去郑南旭贪污的证据？
金元宝的快步的跑下台阶，从许行桢的手中拿过纸卷，恭敬的送到唐景夕面前。
唐景夕不动声色的掠过柳丞相，只见他面无改色，怕是呼吸都不颤分毫。
纸卷被缓缓打开，这上面是一些莫名的数字，还有一张则是写满名字的纸张，而在这两张纸的最底下，都盖着一个红泥印章！
唐景夕问道：“这些是什么？”
许行桢双目却在此刻开始泛红，他急促的吸气，唐景夕甚至能看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他声音有些沙哑，“这是草民村中所有适龄男子的名字，郑南旭派遣官员去每个村落招收防涝公事的工人，并且承诺在建造堤坝之后给每人工钱，可是村中百姓依照合约建完之后，郑南旭却撕毁合约，且将所有工人赶出工事营地，不服者乱棍打出，非非但如此，百姓还发现，在建造堤坝时，郑南旭以次充好，用的材料并不是坚固的巨石，而是碎石粘成！若是邕江再落大雨，必有决堤之险！”
唐景夕手指点在那红泥印章之上，这的确是邕江衙门使用的印章。
一位文臣鼓起勇气说道：“陛下不可听他一面之词，这两张纸算的什么证据，怕不是他蓄意伪造。”
许行桢怒极而视：“这位大人，我倒是想问问，这天底下不是衙门中人，谁能知道这印章是何等模样？我又是如何才能见到，又能如何让人造出这印章来！？”
文臣一时哑然，半晌才道：“我怎知你如何见到？”
唐景夕轻声说：“够了。”
朝殿之中寂静无言，所有人都看着小皇帝，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定夺。
唐景夕扭头看向萧无慎，“五哥，这件事你如何看？”
在这种危机关头，唐景夕只想找一个可靠的垫背。
萧无慎脸上笑意更深，他对上小皇帝那一双眼睛，里面满满皆是求知欲。
“臣倒是觉得，许行桢应该不敢伪造印章，既然他敢拿出这份书卷，那就证明他对自己所说的话能负责，”萧无慎对上柳丞相平静无波的眼眸，“既然如此，倒不如派遣钦差去一趟邕江，查一个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好一个水落石出。
唐景夕感觉有一口气憋在心口，又仿佛是沾满油脂的布块捂住肺腔，憋得胀痛，“那就派钦差前去。”
柳丞相缓缓闭上眼睛。
唐景夕道：“既然如此，那就选一个，刑部侍郎何在？”
“臣在。”一个长眉长须的中年男子走到殿中。
“好，郑南旭一事就交由你。”唐景夕将手中的纸卷递给金元宝，“你真朕查的明明白白的。”
刑部侍郎接过纸卷，弯身答应：“臣定不负圣上所托！”
安排了钦差，唐景夕又道，“许行桢，你也别去文渊阁了，你跟着刑部侍郎去邕江，事后无论是什么结果，你朕都要看到你和郑南旭回到朝中。”
“是非因果，都由朕来决断。”
刑部侍郎率先答应：“谨遵圣令。”
唐景夕这是在和所有人传达他的意思，那就是，许行桢要活着去，还得活着回来。
刑部侍郎带着许行桢，还有唐景夕所赐的尚方宝剑离开邯郸，小皇帝站在宫中的高楼上，看着天边无数飞鸟划过苍穹。
萧无慎颀长身影轻靠在红柱上，飞鸟展翅而飞，在阳光下映下漆黑倒影，他们旁侧并无什么人，小皇帝背对着他站在楼前，长风吹过，宽大的玄色帝袍猎猎作响，震得少年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长风吹落一般。
“五哥。”唐景夕轻轻开口。
萧无慎道：“嗯？”
“你觉得他们能查出什么吗？”
“陛下派了钦差，不也是想让他们能查出一些吗？”
唐景夕沉默多时，他负手而立，纤长的身躯犹如宫中碧绿幽翠的长竹，他枫糖色的目光望着绵延望不尽的地平线，“邕江……有百万的百姓。”
柳丞相的左膀右臂，若是郑南旭真的贪污数十万两，那么这个案子查下去，邕江的官员都得落马。
萧无慎目光悠远，“秋日就要到了，邕江的雨季也快了。”
唐景夕颔首，这件事，若是要稳下柳丞相，那么郑南旭现在就不能动。
他派去了三个人，刑部侍郎，许行桢，还有一个是能护他们安全的武官，除却许行桢，另外两位一是承德帝为他留下的老臣，另一个则是中郎将此前副官。
“其实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去堤坝扒开看看，这里面的究竟是石头，还是碎石草木。”萧无慎轻叹一声，“但是这个办法……”
“不论是不是坚固巨石，若真是用了这办法，在雨季来时，堤坝都有溃堤之险。”唐景夕闷闷的走入楼中，眼角的弧度都垂了下来。
萧无慎没跟上，只是目光悠远的看他。
这般气闷的唐景夕，萧无慎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说来也是巧，他们两个在年幼之时都是病弱之人，萧无慎是儿时得了大病，伤到根基才一直缠绵床榻，而唐景夕则是从娘胎中带了病气。
萧无慎可谓是看着唐景夕诞生下来，他虚长唐景夕五岁，如今十六年过去了，萧无慎甚至还记得他当时第一眼看到小皇帝时候的念头，长得就像是个小猴子。
只不过多过了几年，这小猴子在承德帝细心照顾下，竟也是脱胎换骨，从唐景夕有意识的见到萧无慎的第一眼开始，他就黏上了对方。
彼时承德帝念着唐景夕没有什么兄弟，也时常传唤萧无慎进宫，让他陪着唐景夕。
但是萧无慎体弱，即便进宫也不会多走动，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在唐景夕的东宫中，倚着窗口的软榻，东宫藏书无数，唐景夕少不更事，所有的藏书一律由萧无慎任意翻看，而唐景夕最喜欢做的，也不过在萧无慎专心阅书时，他就坐在软榻上，就在萧无慎的身边，软嫩的脸上带着有些傻兮兮的笑，努力的抓紧萧无慎翻阅的短暂时间，能和他说上个一言半语。
萧无慎不喜说话，可唐景夕也不在意，即便是对方无意识中发出的几个字都能让他开心好久。
这么多年过去，承德帝驾崩，并肩王病逝，在萧无慎的身边，仿佛只有小皇帝还是一直和以前一样，对他抱有一种傻兮兮的信任，多年来都又傻又呆的在他身边。
记忆中，这么垂头丧气闷声闷气的唐景夕好似只出现过一次。
萧无慎站在风中，任由回忆席卷，在小皇帝的身影彻底从他瞳仁中消失的时候，萧无慎也想起了。
是承德帝驾崩的当天，已为太子的唐景夕当夜跑出了皇宫，冲进萧无慎的王府，在他的床上坐了一整晚。
唐景夕那时候也没哭，可是一双眼睛像是比哭了更加的水润，他抬着头望着自己，很轻的问了一句。
萧无慎在这时却不想再回忆下去，他有些厌恶的皱起眉。
这么多年了，他很少会露出这么外露的负面神情，但是在这一次凶猛的回忆后，他竟是下意识的露出反感的表情。
日光荏苒，他很多年没有去回忆过他们在东宫时的记忆，而现在的萧无慎能记得清楚的，却是宫宴那天，小皇帝笑眯眯的递上来的一杯酒。
举止干脆利落，神色天真纯良。
萧无慎也猜不透，唐景夕那日是觉得不会毒死他，还是玉石俱焚却失手了。
就如同现在，他也猜不透小皇帝眼中的信任和依赖又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萧无慎明白的也只是，他自己眼中的温柔都是假的。
唐景夕辛辛苦苦想要维系的三足鼎立，却被他自己选的状元给毁了，萧无慎望着天，若是这苍天再多眷恋一点唐景夕，那么邕江雨季，最好少下点雨，而郑南旭也学的再聪明点。
但是很可惜，苍天从来不眷恋谁，半月后，丰沛的雨水也降临了邯郸，唐景夕在一片阴郁的天气中等到了邕江八百里加急的奏章。
“刑部侍郎才刚到，邕江两岸就决堤了，水淹六城，灾民过十万，”唐景夕看着这满朝文武，轻轻叹息，“看来许行桢没有骗朕的可能性更大。”
百官垂首，一语不发。
唐景夕点着头，“好，你们都不说话，邕江的灾情朕亲自去看。”
“圣上不可！邕江水患成灾必定诸多危险！”文臣惶恐进谏。
“每年朝中拨款修剪邕江堤坝足足二十余万两纹银！现在下了十日的雨就溃堤了！淹的是大周的城池，流亡的朕的百姓！”唐景夕脸上还带着笑，可是这个笑却让底下的人纷纷心头发慌。
“你们不必多说，邕江朕一定要去，”唐景夕一字一顿道：“摄政王随行，丞相监国，有急报皆送往邕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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