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下一秒,乔伊跟鬼魂似的出现在眼前。
“自己上路?”他问。
尤利尔吓了一跳,差点因心虚而坦白从宽。但使者并没有誓约之卷,他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埃兹·海恩斯先生很乐意约克多待几天。”
“也许他更乐意看到你。海恩斯没几天好活了。”
不出意外,你口中的“几天”基本上相当于“几年”。德鲁伊埃兹·海恩斯从外交部退休后,每天除了摆弄花草,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他本人表示,自己非常享受退休后的时光,不想再与神秘领域有半点瓜葛。
“寂静学派的‘第二真理’大人不日将抵达高塔。”学徒实话实说,“先知大人认为,我不留在克洛伊更安全。”
使者沉下脸。伯纳尔德·斯特林,他从不喜欢这个人。而在梦境之旅后,尤利尔知道原因。若非对方如今是圣者,乔伊一秒钟都不会忍受此人的存在……学徒也不喜欢他。但话说回来,斯特林的成就不仅源自于天赋和性格,不择手段才是他身居高位的根由。
那些曾与他同一时代的人,却少有这么好运。乔伊不必说,麦克亚当在黎明之战后下落不明,“胜利者”维隆卡在胜利和荣光中走向了人生终点,秩序建立起同盟又分崩离析。银歌骑士团的传说还在大地播散,而曾受他们保护过的人……
“命运女巫”的先祖,奥雷尼亚帝国皇帝埃尔伯·霍舍姆,他被长子谋害,死在了女儿和“胜利者”的婚礼上。而打了败仗、遭受流放的苍之圣女帕尔苏尔,她逃离监牢,最终为复兴的迷梦死在冰海秘境。
初源也不例外。“黄昏之幕”渴望规避阿兰沃的战事,却不幸错误地打开了地狱之门。社长奈笛娅·爱斯特丽德将圣经视为钥匙,但它不仅没能拯救同胞,反倒还成为他们遭受迫害的根源。
连阿兰沃也彻底毁灭,精灵们迁徙至大陆另一端,建立了新的王国,自称法夫坦纳。古老的月都沉入大地,最终被破碎之月收回,成为纯粹的魔力……这些人与事尽皆逝去,只有高塔还是高塔,先知还是先知。三千年来,命运集会恪尽职守,一如既往。
不知道先知怎么看待“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先民时期他是麦克亚当的首相,水银圣堂的大巫师,而当奥雷尼亚分崩离析、皇帝下落不明时,他又一步登天,成为神秘领域地位最高、影响力最广的大人物之一。
你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行事不讨人喜欢,追求也非常极端,可对秩序而言,斯特林的存在无疑起到了正面作用——少了任何一位圣者,黎明之战的结果都可能存疑。然而比之先民时期,虽然诺克斯大变样了,但过去不会消失。起码乔伊记得很清楚。
其他人会不会忘?尤利尔说不准。他不知道使者怎么逃出冰海秘境,怎么进入高塔,怎么一步步进入外交部、成为命运集会的统领……从结果判断,使者的经历比起“第二真理”也绝不逊色,但这些谜团如影子般伴随他左右,将他笼罩在迷雾之中。说起高塔统领白之使,人们知晓他的功绩、尊敬他的头衔、畏惧他的力量,但对他本人知之甚少。
在人们口中,我得不到答案。尤利尔清楚这点。指环索伦曾提起有人向高塔推荐了乔伊,学徒便试着打听对方。
『‘守门人’杰瑞姆·奥斯克尔曼,我很久没见到他了。他是外交部成员,也是高塔最老的驻守者。直观来说,此人的资历堪比‘银十字星’』
尤利尔吃了一惊。“和奥斯维德先生一样?”
『所以他才了解陈年旧事嘛。不过若你的梦属实,那西德尼·奥斯维德和杰瑞姆的年纪加起来,也不可能赶得上……呃,你知道的。这只是假设』指环含糊过去。但它似乎也不太确定,只好力图说服自己。『梦不可能是真的。“守门人”推荐了白之使,才让他来到高塔』
“为什么不可能?”时间上来看,乔伊的梦中经历完全可以发生在他进入高塔之前。指环曾提及,使者进入高塔时就得到了命运集会的位置,也就是说,空境。尤利尔以为这合情合理。
『你不了解人类以外的神秘生物,是不是』指环嘲弄。随后它给出答案:『先民的时期在一千年前,小子,神秘生物也活不了那么久……先知和‘第二真理’是特例,他们超越空境,成就足以比肩诸神』
『我的主人只是被该死的神遗物拖进了梦境,一个糅合了许多圣经持有者、从古至今接触过‘忏悔录’的人的联合梦境。人们会在梦中扮演某个角色,参与某个故事,但尤利尔,真正有意义的事情都发生在现实』
“可先民……”
『不说别人,就说那个恶魔领主』
黑骑士手中就有一卷圣经。白夜战争时,水银领主拉梅塔拿它诱惑过学派巫师林德·普纳巴格。
指环抛出证据:『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八成就是先民时期。生命的逝去意味着火种熄灭,而亡灵的火种是尸骸孕育的新生儿,想回到生前的水平,它们非得重头走一遭亡续之径不可……此过程耗时漫长,比活人漫长得多!但死人不在乎时间……总之,黑骑士如今是空境水准,倒推时间的话,恐怕他得死在黎明之战以前。瞧,梦的时代背景正由此而来』
学徒没再反驳。索伦的推论合乎情理,但他知道更多信息,只是没法解释信息来源。无论如何,他心想,索伦不是占星师,它的主人也不是。他们不知道梦和锚点的绝对联系。
尤利尔记得乔伊的锚点,那枚随他进入现实的银歌骑士徽章。宝石公会资助的冒险者巴尔萨扎,此人亲眼检查过徽章,并断定其来自圣堂骑士——即水银圣堂的银歌骑士。而水银圣堂早成了历史,是盖亚教会和寂静学派的前身,当今神秘领域中,哪怕最优秀的骑士,也无法再获得圣堂骑士的称谓。
况且,证据并不唯一。黑骑士的锚点是一棵白蜡树。在他和希塔里安·林戈特深入梦境、被骑兵追杀时,黑骑士用锚点唤醒了她。后来学徒记住了这点,利用圣经和联合梦境的关联,把亡灵骑士困入梦境。织梦师梅布尔阁下施以援手,帮忙调整梦境进程,使莫尔图斯的时间持续延伸:由于当地的白蜡树早就在自由人攻城时毁掉了,黑骑士不能回到现实。他们由此逃出生天。
不论乔伊还是黑骑士,他们的锚点无疑能唤醒他们的意识,还有比这更有力的佐证吗?尤利尔自己也能在见到使者时苏醒。联合梦境也得遵从逻辑。神秘领域流传着“梦境海洋论”……说到底,如果梦中所见全是虚幻,那乔伊的锚点为什么会是银歌骑士徽章?指环先生也不能解释。
但现在,我有机会弄清真相,尤利尔心想。我真的要问出口吗?真有必要为一个答案提起过去,提起帕尔苏尔?相比这么对待导师,他宁愿克制自己的好奇心。谈起“第二真理”已经够过分了。
乔伊无从得知他的考虑。“我参加了集会。”使者表示。自然,先知不可能向白之使隐瞒计划。
学徒回过神:“就是这样。”他摸了摸口袋,感觉手脚无处安放。“神秘领域即将举行第二次猎魔运动,就我个人来说,这并非荣誉。”
“你这么和先知说?”
“不。先知大人仿佛无所不知。”尤利尔无数次被他吓到。“想必他理解我的心情,才主动提出赶我走。”
“占星师总喜欢自作聪明。”
学徒快出汗了:“闪烁之池即将回归诺克斯,命运集会肯定事务繁忙,我想先知大人抽时间关注我,应该也只是偶尔出现。”
“离开高塔,学派巫师不会善罢甘休。”
“的确如此。但再怎么样,他们毕竟不是圣者。我想我应付得来。”
“你想?”
“我能证明给你看。”尤利尔预感到不妙。若使者真不同意他离开,恐怕会有很多方式……
“除了巫师,还有恶魔猎手。他们即将得到风声,在神秘领域组建讨伐结社的军团。”使者列举,“发生冲突后,双方都不在乎场合。会有夜莺打探你的消息,更有人觊觎你的神遗物。”
“这些都是小问题。”学徒已经察觉七支点的正统神秘和冒险者的区别。至于誓约之卷,假如真有人能偷走它,他怀疑对方会比自己先倒霉。在黑骑士眼中,起码我还有成为夜莺的价值,窃贼怕是没机会。“我又不是罗玛。”
使者不相信地盯着他。
“你不如操心自己。”尤利尔受不了这眼神。“考虑备战的事。神秘领域会遭遇什么样的敌人?拉梅塔?噢,她算不上威胁。其他六个恶魔领主?他们对应七个神秘支点,是吧?夜莺防不胜防。还有秩序内部,高塔正面临寂静学派的挑战。有没有这回事?”同盟说来简单,但若能轻易实现,圣米伦德大同盟当年也不会崩溃了。“先知大人希望联合其他神秘支点,我猜,他首先会遭到自己人的阻碍。”
“你不是了解?”
“什么?”
“秘密结社有自己的国王。”
“你不会是说……圣者?”
“不错。闪烁之池降临,圣者之战会再度打响。”使者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会儿有场小雨,“寻常空境和圣者的差距就像你和我,尤利尔。至于法则巫师?他们不算阻碍。”他简直不把其他神秘支点放在眼里。
“巫师有特殊的手段。”尤利尔劝告,“还有恶魔结社。他们无孔不入,破坏力惊人。从白夜战争到反角城教会革新,甚至布鲁姆诺特!到处都有无名者的影子。或许你得警惕自己人。”
“在高塔?”使者问,“占星师眼皮底下?”
尤利尔哑口无言。高塔和其他地方不同。说实话,恶魔领主再能隐藏,也不可能进入高塔总部。当他在银顶城、浮云之城、反角城时,黑骑士阴魂不散,而回到高塔后,亡灵领主就再没出现过。“总不可能在家门前开战。你得走出门。”
“我每天打开不同的门。”意义不明的回答。
阵图散发微光。尤利尔走上矩梯,等待魔文全部启动。远光之港的穿梭远比『星之隙』缓慢,是矩梯阵列的主体所在。它比不上乔伊的特别通道,但胜在成本低廉,应用广泛。学徒默默倒数着时间。
他们在安静中等待。只要我不开口,你就什么也不说,是不是?尤利尔心想。
没想到这回例外。“索伦告诉我,你在找先民时期的资料?”
学徒一激灵。毫无疑问,在乔伊面前,索伦不会替他保守任何秘密。“历史能解答疑惑。”他条件反射地回答,“关于结社和无名者,他们的来历、目的和与神秘领域争斗的理由,统统会有说法。”
“没意义。历史不能说服双方放下仇恨。”
“了解敌人好歹会有帮助。无名者的前身是初源,结社也出自当年阿兰沃的初源组织。在邪龙入侵前,也许他们研究过自己天赋的渊源。”
“现在也有。”
当然,神秘生物不是傻瓜,恶魔更不会是。“初源的研究一定有成果存留。如今秘密结社藏在诺克斯,不会透露信息给神秘领域。”
光芒闪烁。“那你有新发现?”
“很多。”学徒告诉他,“除了矛盾由来,其中也不乏有价值的情报。恶魔领主全藏在神秘支点,他们隐瞒身份,窃取机密……神秘领域一直在搜寻夜莺,或许我们也派夜莺到结社去。”“纹身”吉祖克曾在教堂提到这回事。
“的确。外交部也有夜莺,藏在秘密结社。”
“外交部?”学徒没想到。
白之使皱眉审视他。
“我的意思是……”他好像以为我在大惊小怪。尤利尔不禁眨眼。仔细想想,结社的存在能追溯到千年前,与神秘领域的仇恨也绝非一两天,双方不互相派夜莺刺探才是怪事。
外交部毕竟不是天文室,甚至也不像事务司,它独立于占星师和管理体系外,主要负责高塔属国的诸多事宜,派遣夜莺完全是分内工作。
看来我真是一窍不通。“我们找到恶魔领主了吗?”
“无名者也有占星师和侦测站。”
意味着没有。“很困难?”
“另有原因。外交部的夜莺很难进入结社核心。无名者依靠特别的方式联结彼此,还有初源天赋辅助。关键是后者,无名者的天赋无法用职业界定,除非他们动手揭露。”
他难得说清楚。『灵视』既不属于职业魔法,又不是神术。尤利尔每次也都靠火种找到无名者同类。说白了,无名者和寻常神秘生物的差异就在于火种,二者的灵魂存在区别。诚然,在筛查自身时,七支点能靠火种仪式和神术辨别无名者,但若要反过来安插眼线,他们受到的阻碍将远超过结社。
“这么说,我们对敌人一无所知?”
“不。水银领主拉梅塔,她的真实身份是寂静学派的巫师帕琪尼斯。”乔伊抛出例子,以反驳他的话。“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曾是她的学徒。”
令人震惊。水银领主完全可以通过她的学徒窃取学派机密。“微光领主”安利尼也曾位至枢机主教……想到信赖的同盟中存在敌人,尤利尔不禁心生寒意。难怪七支点将恶魔领主视作最大敌人。他亲身领教过夜莺的危险。“她逃了?”
“在六指堡的洪灾后。”
当然。换我也会动手。尤利尔在骑士海湾杀死了艾科尼·费尔文,而在那之前,他传递消息、隐藏秘密,几乎把教会的罪证彻底销毁,更让玛奈和不幸的女孩们骨肉分离,无处申诉。学徒没法忘记这些。夜莺的危害可见一斑。
“不逃就是等死。”使者说,“神秘支点不会容忍无名者。”
尤利尔吞吞口水。我不是夜莺。我拒绝了黑骑士。但会有人信吗?就算外交部相信,最好的结局也是被烧死,或者其他“温和”的死法……诸神在上!我还是别再想下去。“你知道,我见过另一个恶魔领主。”
“两个。”使者纠正。学徒没隐瞒接触“微光领主”的事。
“噢,对。我得算清个数。”
“你知道他们的身份?”
也许是错觉。但尤利尔瞧见使者的眼睛掠过一道幽光,像是能透过瞳孔,捕捉到里面熊熊燃烧的灵魂。他是恶魔猎手,学徒心情复杂地记起来。
“只是猜测。我想不死者领主生前或许与银歌骑士有关。”
“那个梦。”使者明白猜测的由来。
“对。他也是持有者。”
圣经『忏悔录』拼凑了每个持有者的梦境。不死者领主非常谨慎,没露出任何可能泄密的马脚,但不知怎的,尤利尔对他有种熟悉感。
学徒尽力回忆:“他的盔甲样式乃至颜色都很古老,属于先民时期。他有银歌骑士的剑术技巧。”差点把我开膛破肚的技巧……“不可能会有人给死人传授剑术,我想这是他生前的遗产。『人格之面』不是证明,身体能够储存记忆么?”
使者望着他,“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这只是单纯的提问,无需想太多。但尤利尔实在说不准。我拒绝了黑骑士,声称自己不会背叛高塔。这话绝无虚假,然而……他克制不住想起希塔里安。林戈特姐妹仰仗着秘密结社生存,如果要做守卫誓言的骑士,你必须背叛另一些人。我非得辜负一方不可。
刹那之间,他感受到无形的重量压在肩头。但假如我不说……
在银顶城的时候,得知乔伊死讯的恐惧笼罩了他。恶魔领主了解乔伊,但七支点对恶魔知之甚少。你可以改变未来……却不能改变过去。想到使者有可能因此而丧命,尤利尔就难以接受。我非说不可,否则会后悔一辈子。
张开嘴时,似乎有人借用他的喉咙发声。他突然希望矩梯启动,好中止此刻的痛苦纠结。“也许、也许是雷戈,甚至波加特。”
使者皱眉,似乎在思索。
我已做出了选择。“但波加特不像是能背叛银歌骑士团的人。”所以尤利尔更倾向于雷戈。“当时,他们身在阿兰沃的地盘,又被秘密结社追踪,最后死在了一千年前。索伦推断黑骑士的死亡时间也在黎明之战前后,这么一来,时间刚好接近。于是我猜……”
使者沉默了许久,直到矩梯的光芒将房间淹没。他的蓝眼睛里似乎涌动着情绪,但转瞬即逝。最终,导师只是一点头。“我知道了。”
可学徒没感到脊柱上的重量减轻。事实上,他心中充斥着迷雾。他多想走出矩梯,向使者寻求帮助。高塔中,唯有乔伊知晓他的秘密,也不会拒绝他的请求。退一步来说,即便他们双方都解决不了问题,说出来也会好受许多。www.bïmïġë.nët
念头充满诱惑力,催促尤利尔行动……但他站在原地,等待星辰光辉把自己带往远方。
梦中往事如阴影纠缠。乔伊的麻烦恐怕不比他少。尤利尔心知肚明,再将问题抛给对方只会加重他的负担。我不能像罗玛一样任性。更何况,他马上就可以逃离高塔,逃离神秘领域和秘密结社争斗的漩涡……但白之使决不能一走了之。先知会不会也清楚这回事?他只要我走,却没让和“第二真理”有过节的使者离开。到时候,使者要怎么应付?
没有答案。忽然间,尤利尔庆幸自己还没毕业。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直到矩梯阵列启动。
眨眼后,尤利尔已消失在了苍穹之塔。
风声悠长,翻过高地。如今他身在宾尼亚艾欧的大地上,眼前是绵延的边境山丘,耳边有身后森林的窸窣。当他迈步踏上通往城镇的道路,积雪发出受压迫的呻吟。城外收割过的田地,覆盖着干枯麦秸和腐烂草叶。
他深深浅浅地踩过它们。
没有四叶城的火红旗帜,没有呼啸寒风和威风凛凛的霜叶堡,没有整齐石板路和纪律严明的守城卫队。但学徒毫不意外。毕竟,这里是布列斯边境的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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