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一骑当先,其余诸人也无有犹豫,虽说心中提防不减,同样各个腾身而起,先后没入门户。片刻之间众人皆去,一片狼藉的囿苑之中再没了半点声息。
而这一遭踏入幽光门户,一似初次,只觉眼前光影明暗间转,短短不过三两息,已现出出口,倒未再突兀开在半空,而是如一道寻常之门敞开在一片方砖地面上。
张目所见,竟是一座高顶石墙的阔大厅堂,只可惜内中器物陈设已十不存一,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可称简陋至极。而更使人注目的,乃是点燃在地面正中一盏浮灯,灯火微微,不过仍让众人看得清楚,有两人正齐头并肩横躺于灯下,不是一早失散了的林栖与程北旄又还是谁?
一看两人出现在此地,又是倒地闭目一动不动,众人微惊。不过立刻就听先到一步的逢先生道:“听得到这两个娃娃的呼吸声,应该只是昏迷过去,性命无碍。”顿了一下,又笑出一声,“不过,你们可还听到了旁的?”
他意有所指,诸人中刹那一静,随即一阵阵十分细碎的锁链曳动声就格外清晰起来。同处此厅堂之中,方位乃在……
像是呼应诸多猛然追索过去的视线,就在一众人的目光皆指向厅堂西侧时,“嗤”“嗤”两声,两盏与漂浮在林、程二人身边的浮灯一模一样的灯光燃起,堪堪照亮了西墙一隅。一刹只闻数人倒吸冷气之声,就见那堵厚重石砌的墙壁上,自高处蜿蜒垂下两条漆黑长链。长链尽头铸着两把手指粗细的黑亮弯钩,正牢牢锁透了一人的琵琶骨。而被锁之人素衣被发,盘坐地面,直至此时才缓缓抬起头,冲着逢先生哼笑了一声:“你料错了,此地无茶亦无酒,无可招待。不过本就是恶客践门,想来也无需那些。”
听其言语声音,正是之前两度与众人隔门对话之人,那些狷狂言辞凌人气态,分明该在城中地位举足轻重。无人能可料到,如今对面一见,竟是这样一种处境……奇异的情况。登时原布衣一拢扇上前两步,正色开口:“你是何人?与这魔窟是何关系?”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随即缓缓抬起头。披在两颊的散落黑发拨开,露出一张颇为年轻秀气的陌生面庞。不过看来面色苍白之极,气息也颇虚弱,显见饱受扣在其身的乌钩黑链摧残,神气两亏,只怕全非在场任何一人的对手。不过即便两边强弱有目可见,这人仍毫不见怯懦之意,反倒仍以讥诮目光看了原布衣一眼:“你说错了,此地非是魔窟;而是福地。至于我是何人?我自然是这福地仙城唯一的主人。”
一言说出,一片愕然,谢不敏更是按捺不住破口骂道:“你该不会是个疯子吧?什么福地!什么主人!快说,御师藏身何处?玉墀宗那魔头与其他的魔脉余孽呢?”说着话,就要大步向前,直往那人面前冲去。
蓦然一道灰光掠过身边,更有一人快在他先,一晃已到了西墙之下,一手并指如剑抵在那人颈前,另一手向地一拂,石砖地面细屑飞溅簌簌有声,现出三个大字:说清楚。
被锁之人神色仍无什么改变,任凭浮生客指尖剑气砭肤,看向他冷冷一笑:“我言确实,信或不信在你,恃强威逼,不过自以为是罢了。”
一时间两人各不相让言辞僵持,原布衣这才缓步近前,盯着那人细慢问道:“容我请教,何为福地?”
那人转而看他半晌,才无视了浮生客道:“天分九野,地列九城,竞其灵秀,以传薪光。雄踞神州半壁而择其为柱石,此非福地,何为福地?”
莫名其妙几句话听得在场多数人一片茫茫,但原布衣与剑清执两人出身不凡更是身在高位,见闻传习之广博远胜其他,一时只觉这番言论依稀耳熟。片刻之后,剑清执因近来广阅诸记,蓦的灵光一闪,记起曽见此言出处,登时脱口道:“《上宗古记》!”
“噢?”那人眸光一闪,一声嗤笑。
原布衣也在他提醒之下恍然:“《上宗古记》例数数千年前上古宗门,此记载乃为……明夷上青宗。”
这一名号道出,其余之人或有知之或有不知,一时间反应不一。不过被锁那人倒是将视线转换于两人之间,各自看过一番后开口:“想不到仍有人记得宗门之名,此番见你等一面倒也不亏。”www.bïmïġë.nët
原布衣也立刻又转向他:“你口称明夷上青宗,难道此城就是上青宗当年列地九城之一?若当真如此,果然堪称‘福地’。不过任凭昔年何等灵秀,至今也不过风流云散,反作了魔类狡窟罢了。”
这一遭那人倒未讥讽驳斥,只道:“据地九野,大德赫赫,从者如云,何其辉煌之基业,千年过尽,也不过终是雨打风吹去。旧时福地沦落魔窟,今时是我,彼年未必不是尔等。哈!哈哈……”
见他仰头而笑,意态轻狂,浮生客抵在他颈前的指尖稍有挪开,但仍不离喉间方寸。直待他一口气笑罢了,才凝重神色又写下几字:你又是谁?
那人一眼扫过石屑斑驳的地面,立刻嗤出一声:“我乃此地主人,你说我会是何人呢?”
逢先生这时才走上前来,他之前一直在原地与沙白翠一起查看林栖与程北旄二人状况,不过倒也未忽略了西墙下这一番动静,此时“嘻嘻”一笑:“那你便是明夷上青宗之人了?不过据我所知,上青宗立教虽有数千年,沦落也早有千年之久,更有传闻其残脉也都消亡于赤海魔行之劫。你此刻自称明夷上青宗门人,可信与不可信,还在五五之间。”
不想那人闻言,立刻一眼瞪了过去:“我乃明夷上青宗当代掌门,岂容你质疑!”
逢先生玩味一笑:“若这样说,要是只有一人之宗门,以你之能为,自封掌门倒也顺理成章。”
“便是只有一人之宗门,又岂可虚悬掌门之位?以传薪光,非是戏言。”逢先生说得戏谑,那人却是难得正色端容。不过答过这一句后,又不明不白嗤笑一声,没了后话。
如此几轮对话下来,众人大约也明了了几分眼前这人刻薄孤僻之性。不过若当真如他所说,乃是古脉遗传,又被折辱囚锁在此,磋磨出这等性情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兰荩忽的在剑清执身后冒了个头,不满道:“说来说去,云里雾里!你既是上青宗掌门,为何被囚锁在自家城中?你若是被御师那班魔头所囚,先前又为何能屡屡操纵此城机枢作难于我等?这般前言后语不合,你莫非只想我众人与你在此闲话解闷么?我等此来尚有诛魔要责,可没有陪你闲耍的心情。”
她乍一开口,不似先前几人顺话套话柔软,句句将话挑得分明。不过那人不以为忤,反倒长笑一声:“问得好!那魔头不是不想杀我,而是不敢、不能杀我。这个中原委,非我能言,端看你等可有幸或不幸得知了。至于操纵城中机枢……”他双掌扶地,微一吐力,掌中泛起一层淡淡灵光的同时,被黑钩穿透的胛骨处受力,登时又崩裂出丝丝鲜红。不过他那袭素衣双肩乃至胸前本就已被层层叠加的血迹反复渗透,对此似无所觉、全不在乎,任凭黑钩钻肉,仍虚托掌心灵光一翻,随即猛一振臂挥向十余步外的一处墙壁。
“哗啦”一声,乌链剧颤,那人挥出灵光的刹那脸上血色便褪了个干净,皱眉咬唇还是低低闷哼出声,旋即闭眼静待接下来连绵不绝而至的钻骨之痛。不想这一遭锁链甫震荡起来,下一瞬,浮生客腕臂一转,原本抵在他喉间的手向旁挪开尺余,一把便将乌链抓住,霎时链中所蕴恶劲翻腾不已,如灵蛇回噬,只是这点以困锁折磨为目的的力道全然奈何浮生客不得,百般跃动无济于事,只得又颇为不甘的缓缓平复下来。
那人却不甚领情,只睁眼瞥过哼了声:“你倒是好心!”
浮生客也不理会他的态度,转而再看适才灵光落处,又现四展浮灯。光焰环绕之下,原本黑漆漆的墙边全貌得以窥见,竟摆放着一张三尺见方的青石台。石台通体莹润光华,如冰如玉,其上更是隐现蜃影叠叠,楼台殿阁皆是宛然。
这石台蜃境顿时引得众人注目,不过一看之下,不只一人低呼出声:“这……似乎眼熟……”
“这摆着好多石雕的园子,不就是刚刚那处?”
“那这前方石殿,莫不就是此刻我等所在?”
一时间众议纷纷,兰荩已凑到最近前处又细看了几眼,扭回头道:“这就是可控此城的机枢?”
那人冷笑:“你是太过高看自己,还是太过小看别人?”
“难道不是?”兰荩嘀咕一声,又去看那石台,忽听剑清执道,“该是部分枢纽……此图不全,你难道未发觉么?”
兰荩立刻再次定睛,那青石台上蜃图,前面部分楼阁宛然如临实境,但其后尚三之有二,却都存在于一团幻雾之中。初一眼只当是环城之景,此时再观,才察觉那雾中景象竟在一直缓缓流动变幻,时而华庭美宅、时而层叠园苑、时而壁立千仞、时而大浪涛涛、时而幽如鬼域、时而一片茫茫……虚无不定之景,有如莫测之深。
“这是……”兰荩讶然,“这又是在弄什么玄虚?”她回头看向那人,“你是在故意遮掩此城真貌,还是有什么旁的意图?”
那人冷眼瞧着众人围着青石台打量低语,片刻后才白着一张脸道:“我连自己身陷囹圄之状都不怕被你们所见,又何必作此无谓遮掩。你之所见,便是我此时所能见。其余不可见者情境如何,倒是要问你们欲寻欲杀之人了。”
剑清执一直听到此处,尽力在心中将诸事梳理一番,方才开口:“你之意,莫非是说魔尊遗脉来到强占此城,锁困你于此,又在城中多处重新做过许多手脚?”
“你倒不是个蠢的。”那人对着剑清执撩撩眼皮,“不然,我为何要放你们入城一见?”
“原来阁下是有驱虎吞狼、坐享其成之意。”原布衣将扇一展,向着青石台上挥动一下,“这主意打得不差,只是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一扇清风拂过,勾勒蜃景的幻雾登时聚散离合流烁不定。一角开处,似乎即将隐现其后真容。但旋即就如错觉,又立刻被层层雾浪再次遮掩殆尽,终是未露庐山面目。
原布衣“咦”了一声,真元再催,扇风叠加。不过任凭他出手如何强弱变换,那雾气只如真似幻,涓滴不扰,仍旧将后半城图遮蔽得严严实实。那人见状,也只是冷眼看他施为,待到屡试无功之后,才嗤笑道:“此物乃是明夷上青宗须弥照真龛,九城各得其一,以作一城之跟脚。你有何等通天修为,能以一力操运之?”
原布衣闻言这才收手,望着那青石台慨叹一声:“这般至宝,沦落此荒莽之地,实在令人惜其蒙尘。”
那人仍冷冷看着他,片刻后讥诮道:“明夷上青宗沦亡千载,其名犹未彻底湮灭尘世之中,你道这城中还能有何宝存之?能留存者,不过我之珍物、彼之瓦砾罢了。你若肯出把力气将此物扛了出去,大约往尘世村镇中寻一手艺纯熟的石匠,或能打造出一扇磨盘,日日碾着那些五谷杂粮、凡俗稷穑,就是最大的用处。”
他这话说得太过刻薄,几乎明晃晃指戳到了原布衣的鼻子尖上,青垣脸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上前就要开口。不过逢先生却抢在他前面,有意无意一步跨过,碍住了他的动作,向那人笑道:“路径不明、酬答也无,你只高坐此处,看着我等为你家的基业去寻那些魔头打生打死,算来我们不免太过吃亏了。”
那人搭他一眼,爱理不理:“你们愿杀就去杀,不愿杀便趁早退出城去,我又何曾强逼你们什么?左右玉墀宗将我锁在此地这么多年也不能取我性命,任他风水轮流,我仍是此城之主,何须对你们低声下气相请!”
“哎呀,你这话,当真说得我进退两难!”逢先生向后跳了一步,转向剑清执,“西云主,我计较不过此人的唇舌,你又如何看待?”
剑清执倒不在意他们明里暗里的言语交锋,只道:“深入此地,只为除魔,行不可废。”
“好吧好吧,那就是咱们还要自己将热脸贴上去给人家作白饶的苦力了!”逢先生感慨一声,又滴溜转身回到青石台前,上上下下摸索琢磨起来。
剑清执便向那人道:“我等与明夷上青宗无有瓜葛,此来只为御师与玉墀宗。你既自称城主,又与魔类共存此地多年,想来也该知晓他们的藏身之处。烦劳指点,我们自去寻其了断便是。”
不想那人仍又摇头,懒懒散散向后一倚。浮生客手捉乌链,他就毫不客气的也在身后手臂上借了点力,结结实实靠了上去。浮生客登时放手,身形一晃宛如残影,瞬息退回到诸人之中。那人倚了个空,肩头钩索拉扯,眉头一皱又见血出,开口说话倒是连个颤音都不打:“我也不知。”
“你不知?”
那人瞧着剑清执:“我被锁在此处不得离开,如何知晓那些魔头在城中何处动过手脚、又把哪一处选做了自己藏身的巢穴?你们难不成当我有天听地晓之能?”
青垣立刻开口讽他:“那你这城主也当真有名无实。”
“千年流散,只余一名,本也是天理之循。”那人并不在意,又将目光一一转过众人,这才慢吞吞道,“不过,我可指点一法,至于如何去做,是否能成,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他话才说罢,忽听青石台旁逢先生扬声道:“你所说之法,莫不就是这块磨盘石?”
那人哼笑一声:“破了石灵之囿阵法是你,如今又是你。你既然这般聪明,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
“你的话,多数比大姑娘的酒还辣,不听也罢。”逢先生嘴上说话,又俯身对着青石台若有所思,片刻后扬眉一笑:“我记得你刚刚说过,此物得需通天修为,才能以一力强运之?”
“你有此修为,大可一试。”
逢先生摇头晃脑:“在下可不敢狂悖至此!不过我观适才原长老出手,此物也并非全然无应,不过力尚不及,而关窍不开罢了。既然如此,不妨多集合几人之力再试上一试。难不成当年那上青宗当真人人修为通天,不然锻造此物何用?”
原布衣稍加思索,便点头道:“我可一试。”
剑清执听逢先生说话,蓦的又深深盯了他一眼,随后也附和道:“可。”
他二人一有决断,其余之人自然也无二话。逢先生冲着一直冷眼旁观那人笑了笑:“可莫要怪罪我等失手砸坏了你家的宝贝!”
那人只是八风不动道:“你若有那本事,但砸无妨。”
逢先生嘿笑一声,不再多言,又绕着青石台转了两圈,伸手一点正中之处,稍一停顿,又下偏两分有余:“离主坤客,明入地,火入土,向此处来。”
原布衣循声抬手,扇风霎出,绵绵存而不断,卷向他之所指。
随后,众人也都各自出手,虽说拿捏分寸,但在场修为无有弱者,齐力而为,声势足堪惊骇。十余步外深深钉入墙体的乌索也被撼动连连,连带被钩索加身那人神色登时惨淡,闷哼一声,咬得唇深见了血色。
浮生客在旁看他一眼,也同样挥出一道炽烈剑气加成上去。一时间厅堂中震动更甚,石墙地板无不簌簌有声,眼见诸式汇聚,辉煌炫目已臻至极,逢先生站在青石台边,这时将手中法尺一祭,红芒大盛,内中更隐隐似有丝丝玄异之色,只是一转即逝,和以诸力化作一片夺目白芒,笔直贯向须弥照真龛中一点。
这一击力量非同小可,即便余波也足可撼动整座厅堂。但奇异之象骤现,非但众人不觉磅礴冲击之力,亦不闻丝毫两相撞击声响。唯见龛上白光源源不断涌入幻雾之中。那雾气须臾膨胀起来,自三尺之地徐徐而起,袅袅而张,前后不过数息,便从石台方圆直至覆满了半面墙壁。而雾气中亦不再见流丽变幻之景,而是有什么具体有形之物,正于其中渐渐凝成。
“那是什么?”
数人同声开口,旋即白光暗去雾气弥成,一时众人皆静。
便见一座花纹古奥、上足可抵厅堂天顶的高大石门正在雾气中逐渐展现于眼前。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玄瞳变般若兰宁更新,第 178 章 章一七六 明夷上青宗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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