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全家集合商议时,他态度冷漠,可到底没将话说死。
谁知人都回来了,他当众来这一手?
孙氏尴尬极了,牵着玉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是玉桑正头的伯母,还是老夫人亲自将人交到手上的。
此刻丢下她,传出去,外人道江家冷血无情弃女不顾,追究起来,岂非要她背黑锅?
可若她护着玉桑,就公爹江钧那牛脾气,一准将她一并隔在门外。
孙氏是个温软性子,眼下丈夫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委屈的快哭了。
“母亲!”门内跑出来一个与玉桑年龄差不多的少女。
她直奔孙氏身边,看也不看玉桑,拉着母亲就走。
孙氏扯住她:“阿薇,你这是做什么!”
江薇替母亲委屈。
伯祖母今日把人交给母亲,分明是看她性子软不敢反抗。
他们是把面子上的事做足了,为难的事则全推给母亲。
江薇眼眶发红,指向玉桑:“祖父都说不许她进门了,根本不认她,难道您也想被赶出门吗?”
孙氏面露赧然看向玉桑,却见本该最尴尬的少女明眸清亮,眼眶都没红。
其实,玉桑早有准备,别说是江薇,她都觉得孙氏有些可怜。
是以她主动开口:“伯母,桑桑回京之前曾给各房长辈都备了礼,眼下仆从们应当正在收拾,若收错了再要找出来反而麻烦,有个碰撞破损更显失礼。”
她主动将手抽出来,温声笑道:“想来祖父此刻大抵不便见人,伯母可否让桑桑先去将礼品分类点清,送去各房再来?”
孙氏愣了一愣,听出玉桑是在为她解围:“这……”
江薇可没心思领会什么话外之音,闻言越发拉着孙氏回去:“母亲,那边把人找回来,还能将她赶出门不成?她自己想过去,你何苦拦着!”
孙氏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而对玉桑歉然一笑:“也好,你先忙着你的事,待稍后你大伯父回来,自会有个说法,你若有什么不懂,尽管来问我。”
玉桑觉得孙氏性子温和,笑容更甜了:“那就先多谢伯母了。”
说罢,都不必麻烦旁人,她自己顺着记的路过去了。
江薇看着玉桑走远,再次替孙氏抱不平:“母亲,往后这种事您得学着避开,别什么麻烦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孙氏今日本就受了委屈,一听这话不由炸了:“你何时说话能过过脑子?你祖父膝下总共两子,一个死在外头,一个就是你父亲,偌大宅院人丁单薄,除了我还有谁能管!”
“你祖父自来不喜子孙做事任意妄,你何时能有长进,不再这般冲动言行!”
江薇哪里肯让:“母亲拿祖父说事,那祖父就是不喜她进家门,母亲还忤逆了呢!”
“你……”
江薇扑进孙氏怀里:“母亲,女儿只是心疼你……”
孙氏立刻又心软,再不说苛刻之言,叹息几声,带她进了宅内。
她想,等丈夫下值回来,此事让他拿主意便是。
直至孙氏母女走进去后,玉桑才悄悄探头走出来。
她看着相连的两座宅子,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路上,江慈没少同她交代家里的情况,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都说江古林离经叛道,不服管教,少年离家忤逆孝道。
可她看来,分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古道伯伯一路回来都有递送家书,江家必是知晓她的。
江老夫人会让孙氏出来接下她,想来也没料到江钧会有这一手。
至于江家这边的态度……
前一世江慈筹谋已久,江古道与花氏对她言听计从。
是以,玉桑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回京后压根儿没有经历过这类情形。
再深想一步,前一世她是稷旻钦点的良娣,而今,她只是江家女儿。
想到这里,玉桑怅然失笑,自己无形中,倒也得过他诸多庇护呀。
忽的,玉桑脑中灵光闪过难道这才是稷旻不打算接她进宫的原因?
稷旻曾明确说过,他不愿放手。
可他纠缠的姿态,并非把她锁在身边,而是安排了这样一个微妙的身份。
她看似走了和前一世一样的路,但其实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一世,江慈对稷旻态度的不同,稷旻宠爱和庇护的缺失,便是当中的毫厘之差。
他莫不是想等她在江家走投无路后,向他摇尾乞怜,借他的庇佑夹缝中求生存?
若他真这样想,那么真是……
想得美!
玉桑目光略过精致的江府花园,眼珠轻转,溢出几丝狡黠光芒。
即便那日她顺利出逃,人生的起点顶多是个一无所有的废娇娇。
且应付陌生的人心与环境,对柴米油盐与安稳安定的考量,都需要硬实力来填充。
现在她是江府娘子,比起一无所有的闯荡,这里反而更易积攒她所缺的东西。
她本就更擅长这样的生活。
稷旻呀稷旻,这身份是你硬塞给我,可不是我偷抢拐骗来的。
玉桑搓搓手指,心想,来都来了,可不能白来。
……
就在这时,江慈过来了,一见她脸上便挂起担心之色:“桑桑,你没事吧。”
玉桑料想是江钧把她拦在外头的事情已经传开。
她压根没给江慈追问的机会,一把拉住她:“姐姐,我记得伯母回京前和沿途都添置了伴手礼,是为回府后分给各房的,东西都送了吗?”
江慈摇摇头:“还没呢。”
玉桑忙道:“伯母要照顾古道伯伯,必定分不开身,不如我陪姐姐分送到各房,权当认人了。”
江慈眼珠一转,笑着点头:“好呀,你随我来!”
她二话不说带着玉桑回院子,同母亲说了这事。
花氏刚将江古道安置好,也听说了刚发生的事。
偌大江府,只有他们一房晓得玉桑是太子的人,岂敢叫她受委屈?
是以,花氏亲自领着两个孩子往各房走动,此举透出的维护,叫几房的人颇感意外。
各房往来最讲究面子上的功夫,刚才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可花氏浑似不知,玉桑更是心无旁骛认真认人,言行举止间礼数周到得体,任谁都不会在此刻不识趣。
于是,大家也都和和气气打了招呼,对玉桑好一番夸赞。
直到他们去到了江老夫人那处。
花氏给婆母准备的礼物最为用心,加之江慈嘴甜,玉桑知礼,江老夫人全程露笑,甚至主动问了玉桑几句。
这几句多少含了些试探,玉桑从容不迫,恭恭敬敬回应。
江老夫人轻轻点头,终是说了句:“你已归家,往后不必拘束。”
花氏闻言,心中有数了,即便今日将玉桑留在这边,婆母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几句话说完,花氏带着两个孩子告退。
江老夫人的院里有一条不大平整的鹅卵石道,是长媳庞氏专程命人为她铺就的。
庞氏每日给老夫人请安后,都会亲自扶着她去走一走石道,胜过推拿按摩。就连江戚下值回来也会在这里走一走,舒坦!
然一个不小心,玉桑在这条小道上摔倒了,膝盖都磕破了皮。
江老夫人听到动静,让老仆搀了出来:“可有大碍?”
玉桑飞快掩好膝盖,含笑摇头:“无事。”
江慈瞅准时机,主动帮腔:“确无大碍,祖母不必担心,也是桑桑第一次来,没有瞧见罢了。”
“可是祖母,桑桑还未见过叔祖父就先挂了彩,若带伤拜见怕是要失礼。可否叫她先在孙儿院儿里养两日,再去拜见?”
花氏看了女儿一眼,没说什么,转而留意起江老夫人的态度。
江老夫人看了玉桑一眼,她虽挂了彩,可脸上并未挂泪,不像那些动辄哭哭啼啼博取同情的小娘子。
江老夫人轻叹一声:“怎得这么不小心,你刚来,就在我这头受了伤,可叫我怎么同你祖父交代。”
在场谁人不知,那江钧根本不在意这个孙女,老夫人说场面话罢了。
花氏这时开口了:“母亲还是那副菩萨软心肠,就见不得孩子吃苦头,孩子本就是磕磕碰碰就长大了,哪有母亲说的那般严重。”
言及此,话语又转:“不过,这样去见叔父的确不妥,让儿媳先照顾玉桑几日,再教教她规矩,婆母意下如何?”
江老夫人看来,玉桑在外头长大却懂礼数,只当是江氏在教,对她也多了些赞许,遂道:“这本是该做的,孩子都伤了,赶紧带去瞧伤。”
得了婆母明言许可,花氏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把玉桑带回去了。
人一走,江老夫人身边的老仆多了个心眼:“来时还带着礼,路倒是走的挺稳当,怎得走时却摔了跤?可不是蹊跷?”
江老夫人摆摆手,并不在意:“被亲祖父这般排拒,一个孩子,即便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又如何?也不是什么高明招数,暂留便暂留吧,那头不仁,咱们还能跟着不义?”
老仆便笑了,扶着她进去歇息:“二夫人说的不错,老夫人您就是一副菩萨软心肠……”
这一头,玉桑被带回江慈的房间,花氏去给她找药。
玉桑坐在床头捂着膝盖,心情复杂。
她主动表示帮忙送礼,的确是想借在这边的院子溜达假装受个伤。
有江钧的态度在先,她忽然在这边院子受伤,任谁都会怀疑她是想赖在这头先住下。
所以,真伤假伤不重要,有个场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在这边先住下就好。
几个院子溜达下来,她一眼看中江老夫人那条石子路,多好的事故现场呀!
可就在她凝神准备表演一个夸张而不失逼真的假摔时,江慈不动声色的伸脚,结结实实绊了她一脚。
谁能想到,她们想到一块儿,而她又实诚至此呢?
这该死的默契。
江慈见母亲走远,捂嘴直笑,冲玉桑挤眼:“如何,我这一脚绊得高明吧!”
玉桑的拳头,硬了。
脸上扯出个干笑:“高,实在是高。”
不多时,花氏取来了药酒,江慈主动帮她上药。
看着这情形,玉桑脑中忽然蹦出之前稷旻为她上药的场景。
她愣了一下,将思绪压下去。
胡思乱想什么呢。
……
话分两头,稷旻刚一回宫就惊动了嘉德帝与赵皇后。
赵皇后泪眼婆娑的将儿子从头看到脚,只道他这一趟出门,非但没养出气色,反倒消瘦了。
嘉德帝见妻子伤心,一边安慰一边同稷旻说起益州的事。
联合江古道演戏断了益州官僚的事,稷旻早已修书,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比韩唯本人还早两日到。
所以,当韩唯将事情经过道出后,并未在嘉德帝脸上看到一丝惊讶。
而他们更不知的是,嘉德帝非但不觉得稷旻处理这事的方法有误,反而大为惊喜。
说给皇后听时,皇后亦是大吃一惊。
赵皇后是嘉德帝原配正妻,虽也出身名门贵族,但与嘉德帝有实实在在的感情基础。
这些年来,嘉德帝纵使宠爱谁,也不曾淡了与赵皇后的感情。
同样,再受宠的妃嫔,也无人能越过赵皇后的威仪。
所以,两人诞下长子稷旻后,皆是全心全意挖空心思的培养。
可这种培养方式,随着稷旻渐渐长大,开始显现弊端。
他们的儿子,自是尊贵无比。
但这种根植于稷旻心中的骄傲,反让他在处事时太过纯粹。
放在从前,若遇贪官污吏阻碍,稷旻必定直接派人来查。毣洣阁
一人不够就派十人,一日查不出就不罢休,用绝对的权势来让真相浮出水面。
他是太子,的确有足够的权利。
但若每件事都要这样正面攻击,实在不明智。
所以,这次他借力打力,知江古道不算无辜,却没有直接彻查判罪,而是用另一种方法让他为自己的疏漏付出代价,继而将功补过,简直令嘉德帝倍感惊喜。
身为皇帝,首要一则便是不要事事较真,演技还得好。
而企图证明自己能力,选择用更决绝的方式来造成轰动效果的,恰是孩子行为。
他们的儿啊,终是长大了,懂得便同迂回,还会演戏了。
稷旻一路风尘仆仆,嘉德帝简单问候后提起正事是为让他不要松懈。
没想稷旻一一回应,毫无错漏,还主动提起这之后的规划。
当然,这些他也已修书送回,早该送到嘉德帝手上。
稷旻淡定的问:“父皇对儿臣之计可有什么指点?”
嘉德帝愣了一下,赶忙看一眼赵皇后。
每日公务太忙,知道儿子那头一番风顺,他就暂时搁浅了。
还没看呢。
多年夫妻,赵皇后与嘉德帝早已默契如斯,岂会不知他心思?
这是没考住儿子,反被儿子将了一军。
该!
可到底是一国之君,是儿之父,不可叫他下了脸面。
赵皇后故意板起脸:“旻儿才刚回,你让他喘口气成不成?他都还没好。”
嘉德帝赶紧顺着阶梯下,作出大度之态:“也是,你刚回来,歇两日也没什么。”
稷旻看着父皇与母后,心中明镜似的,弯唇一笑:“是。”
稷旻出宫后,赵皇后亲自带队给东宫里里外外清理了一便,连不得心的奴才都换了。
她和声道:“你先回去歇息整顿,我给你那里添置了几个新人,若用得不好再换。”
稷旻眼观鼻鼻观心,抬手作拜,回了自己宫中。
他一走,赵皇后便扶着嘉德帝手臂坐下说话。
“陛下,臣妾先时提的事,您考虑的如何了?”
嘉德帝叹了口气:“原先总觉得他还没长大,过早选太子妃,反而会叫有些人不安分。”
“而今旻儿成熟稳重许多,宫中的人,也该着手添置了。”
赵皇后笑着点头:“太子妃自是要好好选一选,臣妾以为,最好是旻儿也喜欢的。”
这种话,历朝历代的皇后没几个敢说。
可嘉德帝与她感情笃深,两人就是这样相携走来。
一听这话,眼里多了几分柔情,自是知道她的意思。
他点头:“好,皇后把关,朕自是放心。好好为旻儿选个合适的人。”
……
稷旻回到宫中,果见许多不同,连宫人都多了些新面孔。
赵皇后亲自教出来的,一个个安分的不得了。
热水早已准备好,宫婢进来服侍他沐浴。
稷旻看着那热水,忽然想到了在刺史府那些日子央着她伺候的场景。
他弯了弯唇,挥退其他人,自行沐浴。
这期间,飞鹰行色匆忙的回来了。
殿下有命,每日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向他转达那头的情况。
当听到玉桑被江钧阻拦在外时,屏风那头的水声顿了一下,良久,稷旻低声道:“她作何反应?”
飞鹰道:“玉娘子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跟着江夫人他们去送礼了。”
稷旻脑子里几乎能想象出她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已领教过了,便明白,她是真的不在乎。
他的桑桑,心中自有千百副盔甲,因地制宜换上,刀枪不入。
可他心中,依旧有些发堵。
从前他不曾正面这种心情,而今他知道,仅仅是见不得她被欺负罢了。
然后,飞鹰说到了她摔跤受伤的事。
哗啦一声响,稷旻直接起身,语气骤冷:“有人对她动手?”
飞鹰微微侧身,不敢看屏风那头,如实说了情况。
应当是江慈在为她找台阶,也不是很重的伤。
说完,水声撩动,是稷旻又坐了回去。
飞鹰拿不准,问:“殿下,江钧这些年一直闲赋在家,传闻他性子古怪,远不及江戚。若殿下担心,是不是……”
“不必。”稷旻淡淡开口,打断飞鹰的建议。
少顷,他又道:“江古道知道怎么做。”
……
花氏将玉桑安置好后,转身就同江古道说了这事。
这一切都是太子安排,也不知府里发生的事,会不会叫太子震怒。
江古道倒是很镇定。
“无妨,玉桑已带回来,叔父不认,父亲也得认。”
花氏好奇:“要如何认?”
江古道思及殿下临走前的交代,缓缓道:“寻个合适的场合,将玉桑推出来。”
花氏:“合适的场合?”
江古道点头:“挑个合适的日子,为玉桑办一场及笄礼。”
作者有话要说:玉桑:我想明白了,这里才是我的主战场!我要赶紧发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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