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江慈掀起车帘,钻进一颗脑袋与她商量:“我能不能与你同乘?”
玉桑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心里大约有数,点了点头。
江慈舒了口气,提裙蹬车。
玉桑撩起车帘看了看外头,果见江夫人花氏站在前面的马车边,蹙眉往这头看。
眼看着江慈钻进她的马车,花氏叹了口气,也上了车。
队伍继续往前走,江慈为掩饰自己的情绪,借着强调江家情况为由与她说起话来。
可她藏着心事,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玉桑没说破,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江慈看向她,玉桑面露歉疚尴尬:“对不住姐姐,许是路上没有睡好,但我一直在听,不信你考我。”
江慈怔了怔,自是顺着阶梯下:“不妨事。其实现在说了容易忘,也是白说,不如等快到的时候再同你说。咱们歇歇吧。”
玉桑含笑点头:“好呀。”
然后,两人一路沉默,江慈看着窗外景致发呆,玉桑看着她,若有所思。
虽不知江慈对父亲江古道到底抱有何种期望与敬仰。
但玉桑知道,换作上一世的姐姐,压根不会被这种心绪烦扰,心中一丝波澜都难掀起。
眼前的江慈,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不识处事道理。
恰恰是懂的都懂,却暗暗排斥,同时在心中生出一套自己的道理与做派。
在古道伯伯与花氏看来,或许会恨铁不成钢的道一句糊涂,又或担心她往后碰壁吃亏。
可认识过前一世那个江慈后,玉桑只觉得,一个人什么道理都能想明白,什么事情都能接受,得是经历多少难处,尝试多少次妥协,隐忍多少痛苦才磨练出的性子?
简单纯粹本没有错,只是在顾全大局中尝尽苦与难的人眼中,容不下它罢了。
如果可以,玉桑倒希望上一世的姐姐能有今朝的模样。
或许是被江慈的情绪感染,玉桑也生了些心事。
一日过去,队伍歇在一家客栈。
稷旻出手阔绰,包下整层房间供所有人休息,因是他出的钱,房间位置自有他来定。
自从被带着回京,玉桑这一路都在混吃混喝。
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什么活儿都不用她忙,简直清闲又自在。
可也正是走了这一路,她才觉得,稷旻那夜的话不全是恐吓。
人在途中,仅有盘缠还不够,要安全稳妥,避免颠簸劳累,还得处处有接应。
想要日子过得稳当,手里要有钱,身边要有人。
可现在的她,一样都没有。
思及此,玉桑在心里拿定主意。
她出门唤来小二,给了些钱,要笔墨和本册。
小二接过钱,麻溜的去置办。
玉桑回房,关门转身时,一道黑影从房梁上飞身而下,捂了她的嘴。
她吓得一抖,耳旁已响起来人低促的解释声:“是我!娘子别叫!”
玉桑看着飞鹰,气不打一处来。
就算一个纸团儿忽然从头顶掉下来也是极吓人的,更何况是大活人?
两厢眼神对上,确定了身份,飞鹰立马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抱手赔礼:“玉娘子恕罪,飞鹰无心冒犯。”
玉桑拍拍心口,好歹镇定下来:“何事?”
飞鹰眼珠转了转,是犹豫之态。玉桑微微眯眼,心生防备。
稷旻又要做什么?
下一刻,飞鹰却这样说:“娘子今朝身份不同,这一路闲杂人多,殿下自是不能像从前那般与娘子相处。”
“但……娘子若有什么话,或是有什么要转交给殿下的物件儿,大可随时来找属下,属下必定无一错漏的代为转达。”
玉桑想,我没有啊。
可见飞鹰一副字字艰难之态,她隐约嗅出了些熟悉的味道。
想当年,稷旻身负储君之责,日日忙碌不得闲。
可他自恃身份,即便宠她如命,也不会巴巴放下身段来讨。
历朝历代,后妃哪个不是全心全意扑在王君身上?
于是,就有了黑狼整日捧着小碟子追在她后头求她投喂太子的事。
两厢比较下,同时效忠太子,飞鹰和黑狼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
黑狼是有什么说什么,太子不讨,他替太子讨。
至于飞鹰,且不论今日是不是稷旻派他来的,他都不会让人觉得这是稷旻的意思。
所以,同样的意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她在巴望思念,有话要说,有物要送。
玉桑在心中啧啧叹息,忠仆呀。
若她身边能有这样的人才,何愁出门在外无人照应?
真是令人羡慕。
见玉桑沉默不语,飞鹰再度试探:“还是说,娘子的话不便告知旁人,得亲自同殿下说?”
玉桑眨眨眼,果断摇头:“没有呀。”
飞鹰一愣:“没、没有?”
玉桑点头:“嗯,没有。”
简直不可置信,飞鹰:“那……那或是有什么物件儿……”
亲手做的荷包啊,腰带什么的。
玉桑冲他甜甜一笑:“殿下金尊玉贵,身边不缺妙人,也不短吃穿,何须玉桑费心。”
飞鹰愣住,不是,这个事情它不一样……
“飞鹰大人也说,路上人多口杂,冒然往来会引人误会。”
“殿下若有什么想法与安排,大人不妨挑个天色明亮的时候来同我说,旁人看来至少是坦然姿态,好过这样突然出现吓人一跳。”
玉桑快刀斩乱麻,抬手作请:“我没有要转达的话,也没有需要转交的物件儿,大人若无他事,还是快些离开吧。”
飞鹰无功而返。
玉桑合上房门,还没细想飞鹰此来的原因,脑中第一浮现的是稷旻白日里的模样。
那样子不像假的,难道是寒毒又发作了?
堂堂太子,理应前呼后拥小心照顾着,怎么就中了寒毒?
这时,小二前来送纸笔本册,玉桑开门接过,却没了兴致。
东西放到桌上,她准备睡觉,睡着了就不会东想西想了。
她去木箱里翻装了睡袍的包袱,意外摸到了另一个包袱。
她将东西从木箱子里抽出来,愣了一下。
还剩这么多啊……
……
黑狼见飞鹰空手回来,探身往他后面看一眼,奇道,“你一人回来的?”
飞鹰叹气:“如你所见。”
黑狼瞪眼:“她呢?”
飞鹰看一眼房门方向,冲黑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玉桑被换了新身份后,不能像从前那般贴身伺候殿下。
上路后,从安全考量,他们便比平日更留意殿下。
所以,饶是殿下什么都没说,他们依旧察觉了殿下的异常。
他夜里几乎睡不好,每晚至少惊醒一次。
有时他会直接点灯开始处理公文直至天明,有时太累了,也会接着睡,然后再度惊醒。
客栈官驿房间就那么大,他们守在哪里都能听到动静。
原以为是殿下近来忙碌身体有碍,可每每询问时,殿下又什么都不说。
他休息的不好,胃口也不好,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
眼看京城一日日接近,若殿下这样下去,怕是还没到京城就先垮了。
皆时要如何向圣人与皇后交代?
两人无计可施,自然想到近来最熟悉殿下的人。
没想到……
“她就是个白眼狼!”黑狼气急了。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今非昔比,是个主子了?”
“也不看看是谁助她走到今日这步,竟这般没心肝!难道她不知,殿下怎么让她飞上去,就能怎么让她摔下来?”
话音刚落,房内传来东西翻倒的声音。
两人连忙入内。
“殿下,发生何事?”
稷旻靠坐在床头,身上穿着宽松的月白睡袍,正以手扶额,平稳气息。
手掌未曾遮盖的地方,有细密的汗水。
他摇摇头:“无事,退下吧。”
飞鹰不放心:“殿下此次出行是为养身,可自从去到益州便一直忙碌,若是因此伤身,圣人与娘娘必会担忧。”
稷旻放下手,语气更沉:“说了没事,都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只能退下。
房门重新合上,周边陷入寂静,稷旻闭了闭眼,轻轻吐气。
他无心再入眠,便一直靠坐床头。
可人醒着,依旧不可避免想到那日所见。
第一次带她去见蓉娘,回来路上,他以为她会情绪大动,可她十分平静。
直到第二次带她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他想让她看看自己以为重要的人反过来是如何看待她,从而让她觉得讽刺心寒。
但其实,他从未真正弄懂过,她所谓重要的人,是因何让她觉得重要。
同样的道理,他屡次用刻薄的字眼形容江家对她的态度,但她从未因此表现的失落难过。
不是因为她卑贱蠢笨,明知利用甘愿如此,而是因为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他习惯了站在自己的角度,亦或是惯常的人事看法去判断她,才会一次次做无效行为。
可让他更意外的是,即便亲眼窥见过她的内心,他也没法子手起刀落去还击。
这几日,他没有被往昔光怪陆离的噩梦困扰,却一遍遍梦到她蹲在黑漆漆的山野哭成泪人的场景。
梦里,他没有嘲讽她,没有趁机再追加一刀。
她的眼泪像点在心头的岩浆,他只想走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帮她抹去眼泪,温声安慰。
可无论他怎么挣扎,就像是被无形的壁垒阻隔,怎么都走不过去。
惊醒之后,脑中也会浮现那日的情景。
靠床坐了一会儿,稷旻闭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掀被起身,披着外袍唤人点灯。
房内灯火明亮,稷旻坐在书案前,拿过江古林生前的游记,随意翻了两页。
江古林少年离家,多年来一直在外游历,他最喜山川河流,往往到了一个地方会小住一阵,不似寻常游侠那般,踏足而过并无细究,所以他的游记也十分细致生趣。
江古林,也是她如今的便宜父亲。
前一世,她刚回京没多久就被接进宫,继而得宠。
江家眼见她扶摇直上,亲近都来不及,哪里会与她作对?
可她由始至终没领过江家的情,可见她的“重视”只在江慈一家,而非江氏一族。
如今他不接她入宫,她就得回到江家。
江古林在江家尚且不受待见,她一个女子,又能得什么好的待遇?
稷旻放下公文,抬手揉了揉鼻梁。
相逢至今,他已设计试探她数次,到头来,都是白忙一场。
稷旻不想再自欺欺人,他还想将她留在身边。
所以这次,他只给她一个最简单的选择。
他们之间已说的不能更开,她身上亦不再有江家的恩情包袱,
只要她服软,他便护她,让她像上一世那般受宠得追捧。
他想与她重新来过。
……
第二日上路时,江慈还是与玉桑同乘,行至中午时,车队下了官道停在一边休息。
有太子随行,又有江古道这个伤患,所以中途停在野外也马虎不得,仆从驾轻就熟挖土灶生火,煮食熬药。
玉桑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袋子,起身出了马车。
江慈探头看了一眼,只见玉桑抱着小包袱在同仆从们说什么。
她心生好奇,下车跟过去,方才看清那袋子里是碾碎的核桃芝麻黑米红枣。
玉桑与他们交代几句,仆从们连连点头,接过食材开始烹制。
没多久,满满一锅的糊糊熬好,分送到各处。
稷栩正同稷旻商议治漕后事,仆从便将他们的一起送来。
稷旻看到碗里的东西,微微一愣,目光寻找着玉桑。
她与江慈去了江古道的马车前,正垫脚朝里面说着什么,满面笑容。毣洣阁
这糊糊,她做了一整锅,所有人都分到了。
他也分到了。
一旁响起稷栩的声音:“今日伙食较往日似乎不同,谁做的?香甜不腻当真好吃。”
稷旻目光淡淡的看过去。
稷栩从前其实很怕长兄,可这次的事情,稷旻不止一次耐心提点,让稷栩觉得往日似乎是误会了他。
他们始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处下来,稷栩自在放开不少。
但见长兄盯着自己,他愣了愣,问:“怎么了?”
稷旻收回目光,端起自己这一碗。
他对着碗中的糊糊勾了勾唇,说话时又复冷漠之态:“吃就吃,少说话。”
稷栩又是一愣,以为自己哪里惹了兄长不高兴。
这时,他的仆从十分隐晦的示意了一下他的牙。
稷栩会意,舌尖舔牙,察觉牙上沾满东西时,顿时尴尬,不敢露齿,吃都不想吃了。
“拿水来!”
仆从连忙奉上水袋供他漱口。
稷栩简单清理一番,一回头,太子皇兄自己那份已经吃完,正在吃他的。
“皇、皇兄?”稷栩以为自己看错了。
皇兄多么讲究的一个人,怎会吃别人的东西!?
稷旻淡淡道:“我看你漱口,以为你不吃了,百姓尚且艰苦,不可浪费米粮。”
稷栩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身为储君的太子皇兄差在哪里。
他比牙上粘到脏污还要羞愧,伸手就要拿回来:“皇兄,我吃!”
下一刻,稷旻一口闷掉整碗,对着他作倾倒手势,吃完了。
稷栩:……
一旁,飞鹰和黑狼险些感动的落泪。
这是殿下食欲最好的一日了!
稷旻一人吃掉两份,拿过水袋漱口,目光有意无意找人。
看了一圈,她不在外头,想来是上车了。
稷旻舌尖在口内舔了一圈,只觉齿颊留香,不由唇角轻勾。
味道真的不错。
……
随着京城越来越近,沿途摊贩变多,途径城镇逐渐热闹繁华,车队反而很少再自己动手煮食。
论理,沿途伙食不算差,可玉桑却发现,稷旻非但没好转,反而从骑马变成乘车。
玉桑从马车里偷偷看了好几次,即便歇息时他也很少下车,偶尔见到稷栩,也是神色凝重之态。
玉桑心头无端发沉,又立刻开解自己。
定是他身娇肉贵受不得旅途颠簸,一个大男人,还能忽然没了不成?
剩的核桃那日都煮完了,没了!
她不是大夫,能力有限,他真有什么,圣人自会为他寻良医。
一转眼,他们终于回到京城。
队伍在入城前分道扬镳。
稷旻与稷栩会直接进宫,江古道则是带着妻儿和玉桑回江家,然后再进宫述职。
分别之时,玉桑看到稷旻同古道伯伯单独到一旁说话,不知谈了什么,半晌才分开。
……
沿途一直有信使向江家送信,所以他们一早知道江古道今日抵达京城。
车队停在江家大门口时,江慈率先跳下车,转身对她道:“别紧张,有我呢。”
这个时辰,江戚都还未下值,府中只有江老夫人等一众女眷迎着。
到底离家多年,今立功归来,又负了伤,江老夫人一眼就落了泪。
陪同在侧的媳妇妯娌也纷纷作揩泪状,连连问候。
江古道与花氏也落了泪,若非江慈提及父亲身体尚未痊愈,他们还得在门口哭一会儿。
打头的过场走完,随着江慈将玉桑一拉,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就飘了过来。
玉桑淡定自若走在江慈身边,目不斜视,恭敬垂眸。
京城江家与益州刺史府不同,她其实不大熟悉,总共没住多久。
远道而归,自是要接风洗尘,江古道和花氏的院子一早收拾好了。
江老夫人让他们先回房收拾一番,待父兄弟们都归家了,再好好张罗个接风宴。
江慈正准备带玉桑一起回房,江老夫人眼神轻动,叫住了她。
随着江老夫人开口,一个体态丰盈的美妇人从她身边走出来,直至玉桑身边。
江慈不解的望向祖母,江老夫人笑笑,望向另一个:“你便是玉桑吧。”
玉桑规规矩矩向老夫人行礼。
她生的貌美,早已惹眼,而今礼数周全,江老夫人也当是花氏提前教好的,意外的,还挺满意。
“玉桑终究是你叔父的女儿,初次归家,自是要先拜见祖父。”
“玉桑,这是你大伯母,你祖父的宅子在另一边,与江宅是连着的,你且随她去,往后也住在那边。”
江慈愣了一下,可又无法反驳。
她的祖父是江戚,玉桑的祖父是江钧,祖母显然是要她哪儿来的去哪儿,没打算把她留在这边。
比起江慈,玉桑沉稳许多,规规矩矩向大伯母孙氏行了礼。
孙氏压下心中难处,和和气气同她打了招呼,在江老夫人的示意下,带玉桑回了自己那头。
江慈目送着玉桑离开,心中惴惴不安,总觉不妥。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
回到家,凳子都没坐热乎,外头就闹开了
孙氏带着江古林之女去拜见祖父,没想江钧紧闭宅门,不许玉桑进门。
且放出话来,谁要收留她,谁就不要进他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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