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褪去的夜,沉沉地压着天际,空中厚重的阴云蒙住了月色。忽而间闻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唬得人心惊肉跳。
王福儿是被热醒的。周身汗津津的,全湿透了——即使是夜里,天气也潮湿闷热。蚊虫在耳边嗡嗡地飞着,他烦躁地挠了挠下巴上刚被咬的蚊子包。
这样不见日月的天气已经持续的半月有余,有时还连日阴雨,四处潮得都能拧出水来——衣服洗了,晾在外面几日也干不了。再去看时,已经生了霉。
于此,人们只能把半潮的衣裳穿在身上,浑身捂得发痒。
见不着太阳,地里的东西也不好长。那仅有的几块水田里,禾苗怏怏地垂着头,没什么精神。夏日里雨水渐多,恐怕是要泡了根了。
外面传来的响动,大约是阿爹阿娘已经起来了。
他揉揉眼睛,翻起身来,从半指粗的门缝里瞧见堂屋里有微弱的灯光。
遍身油腻的煤油灯搁在桌子正上方的木梁上,飘忽的灯光映在窄小的屋子里。他听到他爹王贵在叫他,
“小二,你快些......”
王福儿不情愿地穿上衣裳,踩上鞋子,走进院子里从水缸里舀水抹了一把脸,又回到堂屋里。
这时候,他的家人早就已经收拾完毕了。
母亲赵氏坐在织机前,唧唧的声音像是蚊虫闹得他耳朵疼。王福儿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还织它做什么?这样的天气,哪来的人买——”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爹在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竟说些丧气话!”
说着,就将斗笠扣在他头上,扔给他一双沾满泥泞的套鞋——木头套子磕在地上,咯塄一声响。
王贵又说了句什么——是催王兰儿去打猪草——免得碰上雨了不好走路。
他姐姐王兰儿从伙房里急急忙忙赶出来,用荷叶衬着几个馒头,另外的包着,塞进他手里。
路上,王福儿瞧着手里的馒头——表面有点腻滑,边角处还生了点黑色的霉斑。他烦闷地将那块地方掰掉,想了想,又多抠了点白面下来——剩下的,就扔在田埂上喂鸭子。
但现在的鸭子估计用不着他喂。这雨下了多日,到处一片泥泞,鸭子便在水田、水塘、坭坑里,四处找食。活得,肯定比人舒坦。
他恨恨地咬了一口馒头,一股子馊味儿。
天色亮了起来,可仍是一片灰色。蜻蜓低低地飞过他身边,想来一会还得下雨。王福儿打着蒲扇,侧坐在板车边上,给他和他爹驱赶蚊虫。
前面拉车的驴也没什么精神,恹恹的,任他爹怎么叫喊也走不快。半路上,车子还陷进了泥坑里,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子推出去。最后还溅了一身泥。
好不容易来到了襄阳码头,那儿早已经是人满为患——各家都在争相叫卖自家织出来的绸缎。
自打两年前襄阳的绸缎在仙门百家成了风潮,备受推崇,襄阳各处便种满了桑树——家家养蚕缫丝,织机的声音彻夜不绝。
可今时不同往日,今年的雨来得突然,天公不作美,这天怎么也放不晴——听说,四处都是如此。相比下来,饱肚子和美衣裳,人们自然选前者。各处的银钱都砸进了农事,谁还来管他们这些织户?
于此,那些绸缎的价格被一压再压,而米粮的价钱却是悄然浮涨。毣洣阁
王福儿郁闷地蹲在路边,看着码头人来人往,泥水四溅。王贵似寻着了买家,正在卖力地谈着价钱。可不知道是哪一句没顺了人家的心意,只见那人眉头一皱,转身便走。王贵在后面追了一会,还是没拦住。
他看着他爹垂头丧气,低垂着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那些绸缎是他娘赵氏在年初时就织好的,只等着夏日里各家替本家小姐采买时挣上些钱。这下倒好,全都糟在箱子里——若再放几日,恐怕就要受潮腐了。
想到这儿,王福儿心下一阵恶寒。他攥了攥拳,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进人群里。他寻觅了很久,才找到一个看起来略微面善些的贾人,犹豫了许久才怯怯地上前去问道:
“老爷,您买绸缎吗?”
他缩着肩膀,眼睑低垂,声音很弱。而站在他对面那个穿着群青色圆领袍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一看就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怕是行情都没摸清楚,只急着把家里的绸缎卖出去,免得砸在手里。
于是,谢凝缓和了声音对王福儿说道:“我自然是收的,只是不知你家如何卖这价钱?”
他站在一个木桩子上,免得脚下的金丝六合靴沾了地上的泥水。
王福儿心里一喜,赶紧牵了自家的板车到他面前,掀开箱盖说道:“家里织的锦缎,原是七两一匹。”
谢凝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襄阳的绸缎华美,自然贵些——但那都是往些年。如今世道艰难,我们也不容易。外面的价格最贵不过也就是五两出头一匹的样子,我们还要贩运,又得付船费又要雇人,还得给纤夫银钱......”
他故作惋惜地伸手抚摸着箱子里的绸缎,“可惜了你家的锦缎,我没这个运气买。”
王福儿不做声了,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我看老爷衣着不凡,想来......”
“谁还没个出门在外的行头呢?”谢凝冲他笑了一笑,“我们拜见仙门贵人,也是要讲礼行的。”
“老爷会讲襄阳话?”
“来得多了,便会了。襄阳是个好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王福儿不知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到谢凝说“襄阳是个好地方”,心下不由得一暖。
“老爷稍等,我去叫我爹来。这价我说不定,不知该便宜您多少,但他来了准能行。”
王贵见谢凝那爱不释手的样子,以为是碰上了肯栽的。虽说他这两年都在做绸缎的买卖生意,但终究比不过谢凝这样的大贾——几句话的功夫就被绕昏了头。再加上谢凝半哄半骗,讲着“灾年锦缎贱”,“非活命之物皆为身外之物”的道理,不一会便以不到二两银子的价格出了手。
约莫午时,浓云卷过,暴雨说下就下。
王福儿和王贵蹲在漏雨的房檐下,啃着生了霉斑的馒头,和另几个卖绸缎的,还有几个码头的纤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算着日子,再没几日就该是交租调的日子了。今年这行情,你们家......”
“去他娘的姚柏年,银子全进了自己的腰包——我看他养得肥头大耳的,半文钱都不肯花出来。就说那些个水利,多久没修过了?水坝什么的咱们也不懂,你就看那河道里,都快给堵上了!这些日子下了这么大雨,排也排不出去,全淤在田里——苗子的根都泡了!”
“我家那几亩地里都是怏的,租交不上,今年这调也就够给他了——自己手里什么都落不下。”
“哼,要我说呀,这仙门百家就没有不奢靡的——二月底的时候,云梦的江宗主不是才娶了亲吗?别个怎么说来着?百十里的什么红什么来着?”
“十里红妆。”王福儿低着头接了一句。
“对对对,就是十里红妆!人家还有一百八十八抬嫁妆!”
“是啊,我还听说那天是漫天飞花——正好碰上云梦桃花末期,风一吹美得不得了!”
“嘁,人家有余钱,爱怎么造就怎么造!没听说前年江宗主还特意修了水利吗?去年大旱,他们那儿受了旱也好得很!可不像咱们这地方。”
“听说,嫁的是清河的聂三小姐?”
“是。这倒是没想到——原本以为江宗主要娶眉山虞氏的虞元娘的。至于那个聂三娘,我听她和长安南宫氏的长子、兰陵金氏的公子,还有泽芜君倒是都有传闻。唯独没有江宗主。”
“对对对!聂三娘那传闻多的,说书先生都快讲不过来了——你没听说县城里都分成三派了?都是个人讲个人的,说得头头是道。到了,没一个说准了的。”
有个人突然开口,“你们说,那聂三娘是什么神仙人物?竟有这么多风流故事?家家公子都围在她身边?”
有个纤夫笑了一声,“什么神仙人物,那和虞元娘没法比。”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说得跟你见过一样。”
“谁说我没见过。”那人从水囊里喝了一口水,“我去年就在姑苏的码头见过聂三娘。从前在锦官城做事的时候,有幸见过虞元娘。”
这下便是引起了众人的兴致,“你快说说,她们二人皆是什么模样?”
“虞元娘生得美,那双眼睛可比天上的星星还亮,脸比鲜花更娇,身姿轻盈秀美,叫人看了都像喝了酒一样的醉。”
“那聂三娘呢?”
“多少是差了些,不过也还可以。尖下颌,唇色比虞元娘浓几分。眼睛倒是有个杏仁的样子,只是眼角往上吊,看着十分冷冽。最惹眼的数她那两道眉,虞元娘的长眉入鬓,秀若远山。她那是眉峰犀利,尾处下压,浓得跟点墨一样。身材倒是消瘦,远远看去像个小孩子。”
“相貌平淡,又是个清河人——听说北地人都有一股子野劲儿。对了,她是不是还会舞大刀呢?如此说来,倒是苦了江宗主。”
说到此处,众人一阵大笑。紧接着又有人开口道:
“也不一定。我反倒觉得,是委屈了聂三娘。”
“此话怎讲?”
“江宗主脾气暴躁,狠辣至极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这聂三娘就算再怎么平淡,那也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富贵花——你没听说吗?聂三娘十岁之前都养在金麟台,由金夫人亲自教养——修为平平,也是个守礼的人,擅长管家和擅编钟的名声倒是比较响。这么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嫁过去,不得被江晚吟折腾死?”
话说至此,几个男人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来。
“你们说,一夜里几次?”
王福儿感觉耳朵有点发热,可却又忍不住要去想那样的场景——
榻上的姑娘娇喘微微、泪光盈盈,带着哭腔的嗓音都在发颤......
“说什么几次,圆没圆房都不知道呢!”
“这怎么可能没圆房!昨日咱们不是才碰到个云梦来的吗?他都说了那日在镇子里碰到聂三娘,看她那眼下乌青浓重的程度,估计是日日夜里都睡不安稳!看来江晚吟前二十年是没开过荤!”
“那你没听他说吗?聂三娘几次去镇子里,都是一个人,就只有侍女陪着。还有,她那侍女都不改口叫‘夫人’,仍旧唤她‘小姐’!要是夫妻和睦,总得有一次是陪着来的吧?他们二人若真是如漆似胶的,侍女还敢不改口?”
“也是,我听许多人传得不是聂三娘就是聂夫人,却没有哪个称她是‘江夫人’的。”
“那这眼下乌青怕是另有来头了。不是夜夜承欢,而是夜夜独守闺房,寂寞难耐了!”
“莲花坞里每个准信儿?”
“你当莲花坞是什么地方?内外整治的都跟铁桶一样密不透风,哪儿来什么准信儿?”
“嘁,捂得越严实,越是有问题!”
“这倒是可怜聂三娘——金公子和泽芜君温柔,南宫公子也跟她性情相投。偏生嫁了个活阎王,还得独守空闺,不受待见,真真是可怜。”
“要我说,江家人的心就是冷的!你没看江晚吟他爹什么样?近二十年夫妻情谊,儿女一双——人家不是照样对藏色散人念念不忘,还抱了人家的儿子回家养。听说,江枫眠对夷陵老祖,可比对江晚吟好多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看他们,到最后还不是相看两厌。”
“哎,这你可说得不对!”他身旁的人咽了一口粥说道:“当年要不是虞紫鸢以家中权势强嫁进江家,江枫眠何至于如此厌她?要我说,她这便是自作自受!”
有人像是突然悟出了什么,一拍巴掌说道:“哎呀!你们看,聂蓝金三宗结拜!唯独云梦江氏一宗被单出来了!聂氏和金氏是亲戚,你们说,会不会是金氏授意聂氏去拉拢江晚吟,用强权压着他娶的聂三娘?!”
“有道理啊!若不是如此,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什么江晚吟和聂三娘的风声?”
“我倒是记得前年夏日里,似乎是有一些关于他们二人的,不过很快就散了,也没有多真!”
“那要是这样的话,江晚吟岂不是太可怜了?他爹娘便是那样,如今到他这儿,放着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娶不了,被迫娶了个平平无奇、空有家世的聂三娘,那他心里能痛快吗?怪不得聂三娘得夜夜空守闺房!”
“聂三娘也不能算是空有家世吧?说起来,她十分会管家又会算账,估计江晚吟是防着她呢!”
“不过按道理来说,聂三娘是金夫人教出来的——这如何取悦夫君,她总该是会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你看金宗主不照样是万花丛中过吗?金夫人还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要我说,江晚吟就是还念着虞元娘呢!”
“说不定,他们二人就是被强牵的姻缘——谁也瞧不上谁。江晚吟心里念着虞元娘,聂三娘心里怕是也有位佳公子吧?不然怎么会日日思君子到夜不能寐?”
“你们说,这江氏也是好笑——上一辈有个虞三娘,这一辈有个聂三娘——这三娘,莫非就是江氏的诅咒?代代如此?”
“说来说去,还是咱们瞎操心!仙门百家的腌臜事多了去了,哪儿是咱们能捋得明白的?人家就算是姻缘再怎么不顺心,他好歹也是坐拥万贯家财——不像咱们,还要担心饿肚子!”
话及此处,方才的热情也就都消了下去。谁都不愿再提自家的难处,更不想说什么自己的伤心事。也就都闷头咽着手里的馒头和饼子,好些的便是有口汤就着。外边的雨哗啦啦地下着,雨帘厚重,遮得远处的景物一片模糊。风潲着雨,泼在蓑衣上。
屋顶上噼里啪啦恍如倒豆子一样地响着,屋里放着一个桶,水滴从漏了的屋顶上落下来,滴答滴答地响。
屋外的人一片静默。屋内坐着几个商贾,也都是嫌弃地坐在被反复擦过的木条凳上,勉强地咽几口店家呈上来的牛肉粉。
雨一直下到将近入夜十分,天色都暗了下去。外面河道里的水已经涨到了岸缘处,漾出的那点波纹叫人看了心惊胆战。
王贵领着王福儿寻了家粮铺,一问价,两百钱一斗米。吓得王贵手一抖,险些弄掉了银钱。
“掌柜的,您这可是为难我们了。这绸缎一匹才不到二两银子,您这一斗米就要二百钱,是不是有些太——”
“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年头,日日下雨,庄稼必然长不好——粮价高是常事,吃不起便别吃了!”
饭自然不能不吃。到了最后,王贵只能忍气吞声地梗着脖子,打了五斗米。
王福儿坐在晃晃悠悠的板车上,拢着身边的粮带,听着轮子碾过泥浆发出的“咕叽咕叽”的声音,不知在想什么。
回到家中的小院里,王福儿背着粮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满是积水、泥浆的院子,在门前踢掉脚上套着的套鞋,走进堂屋里。
灯光昏黄,桌上摆着四碗米饭,还有一小盘不见油星的青菜。那菜色发黄,怎么看都不太新鲜。米饭嚼在嘴里渣渣粒粒的,像是咽了一把沙。
王贵和赵氏还在说着今日卖布的事情,赵氏坚持说卖便宜了,而王贵已经听得不耐烦。
王福儿懒得再听父母那些无意义的争执,便推了碗给他姐姐王兰儿,自己转身走去房内,一头扎在了床上。
屋里黑漆漆一片,只听得到蚊子在耳边嗡嗡叫着,有时候还有一两只老鼠从房梁上呼噜噜地跑过去。猫儿闪亮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光,静悄悄地潜伏在暗处。王福儿太累了,他实在是没空管这些微末处的小事。很快,他便坠入了梦想。
大约半夜里,他听到隐隐有人在喊。可那声音被外面哗啦啦的雨声遮盖住了,听不清晰。大约,是打更吧。
他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这时候,他听到外间有窸窣的响动——他爹娘起来了。又到早晨了?
房门猛地被推开,裹挟着雨水气息的狂风卷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这一次,他听清了外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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