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别睡了!宗主在正殿携了公子,等您许久了!”
我一听便醒了,勉勉强强睁开眼去浣面抹牙。梳洗至一半,我才突然想起来,“他们不是去练刀了吗?怎么在正殿等我?莫不是你又匿我!”
锦儿一边给我梳头一边抱怨,“哪里就是我匿小姐,偏是金夫人连夜遣人来传信,请小姐早几日去金麟台小住。可不是方才就到了?”
我高兴得连花钿都贴歪了。“当真?那能不能带哥哥同去?”
她掰正我转了一半的肩膀,将最后一朵珠花簪在我的垂髻上,“这婢子就不知道了,还得听宗主的意思。”
我撇撇嘴,低下头去——谁有那个胆子问大哥。好不容易这几日有时间了盯着哥哥练刀,哪里就放肯他出去。姨母都不一定能说得动他,我就更算了——省得又觉得哥哥不带我学好。
持了哥哥送我的折扇,一路到了昶义堂正殿,传了门生进去通报后,锦儿便随我进门。此处为大哥议事会友之处,正座上一把楠木雕成的大椅,铺一张整狼皮。其余下首两列椅子上镶着鸡血石,那幽然的红光看了总叫我心惊。
大哥沉着一张脸坐在上首,显然在为了晨练被打断而不悦。那使者也是运气太背,此时带着尴尬的微笑坐在右侧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盯着地砖的空位发呆。
哥哥虽然向来心宽,但见了大哥总还是怕上三分——此刻坐在左边下首的第一位上,端着茶杯数茶叶。他那把宝贝玄铁扇被好好藏在袖子里,生怕被大哥看了去。
见我摇着扇子晃晃悠悠踱进来,他登时恨不得扑过来把我团成球丢出去。我这才想起来,十岁时他给我题了这幅扇面叫大哥好一顿气——他本就不喜欢哥哥摇着扇子四处乱晃,结果我也学他摇着扇子四处乱晃。于是,他被压去校场练了一个月刀,我在藏书室抄了一个月书。
也不知道大哥这叫人抄书的习惯是不是跟蓝家学的,一想到年幼无知硬跟着哥哥去蓝家听学的事,我就恨不得回去把当时的自己打一顿——到底哪里想不开要跟去受那个罪?
忙不迭收了扇子,蹭到大哥面前问了礼,我就乖乖地溜到哥哥身边坐下,一声都不敢出。趁着大哥同那使者说话的功夫,哥哥悄悄把我一拍。我瞪他一眼,
“做什么?大早上的睡得太醒了?”
他一脸无奈又嫌弃地悄声和我说:“你凑过来点——”他用手帕蘸了蘸茶水就往我脸上抹,急得我差点跳起来。他伸手把我按住,“你是不是傻,花钿贴歪了知道吗?人家使者瞧见你,憋笑憋了半天了。”
我一听,没了声响,还偷摸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歪的厉害吗?”
“还行吧,没倒过来。”
我又羞又气,想着一路过来得多少人瞧见——我聂思琰的的脸怕是都丢到琉球去了。回头横了锦儿一眼,“你也不告诉我!”锦儿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婢子也着急,小姐跑的又快,就没看清。”
哥哥把我的额头一拍,“自己贴歪了还怪别人,谁教你的?”我冲他皱了皱鼻子,“你也就会凶我。”
“怀桑!有人来了也不知道坐正立直,没个样子!思琰,你也是,坐好!”
我俩跟挨了烫似得迅速分开,各自挺直了腰坐好。我还心有余悸地抬手擦一擦额头,生怕贴歪的花钿没擦干净。
“既然是金公子大喜之事,阿瑶又自小长在金麟台,送她去小住并无大碍,”说了一半,大哥顿了片刻,“只金公子大婚过后便要送回来修习,不可任她胡闹。”哥哥轻轻咳嗽了一声,狠劲儿地在不被大哥发现的情况下给我使眼色——那意思是把他也带去,他不想修炼。
我刚开始假装没看见,谁想他小声说了一句,“花钿。”我立刻鼓足了勇气,顶着大哥比霸下更凌厉的眼神张口,“大哥,阿琰与哥哥亲近,想让哥哥同去以解……思念之苦。”
大哥看我一眼,面容虽略有缓和,但着实让我看了背后发毛。“你从前日日闹着要回金麟台,如今倒是学会想家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串通着要出去玩!还有你,聂怀桑,今日下午便随我去校场练刀!”
“是。”我们俩低着头,怂得一声也不敢反驳。
“小姐的衣物饰品等一应用物,金夫人都已准备好了。请小姐带些随身之物便动身吧。”
“容她先回去收拾,我还有些话要嘱咐,”大哥声音低沉,“劳烦去告诉金夫人,待晚些时候她收拾好了东西,我派人送去金麟台。”
“可夫人叮嘱了——”
大哥的声音陡然间有了凶意,“我聂家姑娘的事,还轮不到你们金麟台来插手!”那使者无法,只能拱手道:“在下并无此意,聂宗主息怒。”说着,他又有些犹豫地抬头,目光扫过我和哥哥的脸,“那,夫人说起的事——?”
他并没说下去,反倒是大哥会意地让我和哥哥先行离开。我走到门口时听到他说:“替我转告金夫人,她的意思我会考虑,等过几日我亲往同她相议。”
出了昶义殿,我拉住哥哥的袖子问他,“大哥和姨母有什么事情要说?你可知道?”
哥哥摇着扇子直叹气,“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你别问我。诶,你倒是好,一个人逍遥享乐,独留哥哥我一人在这饱受修炼之苦。”我听了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不仅没把他捞出来,还累他又挨一通骂。在心里盘算了片刻,我决定再坑他一把。于是,把他拉到一边,趴到他耳边小声说道:“这样,你借我两张传送符——我听说夷陵老祖近日做了不少好东西,你让我趁这机会去夷陵看一圈,一定给你带点好东西回来慰藉你孤苦的心。好不好?”
他抿着嘴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灼灼的目光,不要太明显地盯着他。哥哥十分心疼地从乾坤囊里抽出两张传送符递到我手里,我的指尖刚碰到那纸符就被他抓了手腕,瞧他十分幽怨地看着我,“你千万记得,给我带个风邪盘一类的东西回来。”说着,又从乾坤囊里掏出十锭银子给我,“像你这样花钱大手大脚的,哥哥我再给你补点——不然显得我不净世缺钱似得。记得多给我带点好玩的,最好再看看夷陵有没有什么稀罕鸟雀。”
“这到底是你不要命还是我不要命,大哥看到又要让我抄书!”
“那你把我的传送符和钱都还回来。”
“诶!你干什么,啧,好说好说。不就一只鸟吗?我亲自给你打!”
回了我的昭阳殿、关上门,我攥着那两张传送符和一大包银钱高兴地直跳。锦儿也围在我身边,开心地垫脚来瞧我手里的东西。这时候,阿沐挎着刀自正殿走出来,一见我们这般便叹气道:“小姐可是又坑了二公子?”
阿沐是大哥门下最得意的女弟子,修为出众,刀法一流。她自小长在不净世,于我是姐姐一样的。阿沐的性子温和,通情达理,又极遵大哥的命令和各项规矩,所以,大哥让她陪我出入,觉得放心。不过,她也会在大哥的容忍限度之内对我稍有迁就。
我跑到阿沐身边,拉着她的袖子给她说:“哪里是坑他,我分明还答应了帮他带鸟雀——根本就是赔本的买卖!”她无奈地抚着我的肩膀带我进屋,又问道:“那东西到手了,小姐今日有何打算?”
弹着手中的纸符,我在心中盘算了片刻。安排了人去收拾东西,又遣散了屋中的人,我将她们二人拉到身边,“锦儿先去金麟台附近的镇子里等我们,申时、最晚酉时在那个演猫与鼠的皮影楼里见。”我转向阿沐,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阿沐就陪我一起去夷陵。”
锦儿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撇着嘴,满脸的委屈,“为什么阿沐可以同去?我却要一个人在皮影楼里等上许久?”我拍拍她的手道:“你这是任重道远!接应很重要的——若真是听到有什么风声,你得帮我糊弄过去!这样,我也答应你,给你带点好吃的、好玩的,你看好不好?”
“不是那么好。”她仍撇嘴看着我。
我一挑眉,叉腰道:“本来偷跑出去就玩得放不开手脚,阿沐保护我一个就费心费神,两个人更是麻烦!怎么,难不成你保护我?”
这下锦儿没话说了,只能撅着小嘴应下来,自以为很小声地咕哝一句“偏心!”,然后就不理我,转身赌气去了。
见她如此,我气得追过去要和她吵个明白,却被阿沐拦了下来。“小姐,锦儿和你年纪相仿,也是爱玩的时候,又自小没和你分开过——这一下被你甩了还玩不成,自然不开心。小姐大度,不要和她计较。”
我转过身往里间走,翻着白眼道:“瞧她那样子,真不知道跟谁学的!”阿沐在我身后笑道:“小姐当真不知道?”我走到妆镜台前,拆了双垂髻,叫人给我挽个更为正式的发髻,“我哪里知道她跟谁学的。”
阿沐通过铜镜,满目含笑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小姐看看自己,不就知道是和谁学的了吗?”这下我算是回味过来了,她笑话我!登时我便站了起来,一下子扯得头发全都散下来。恰是锦儿收了东西进来,见我披头散发、呲牙咧嘴地和阿沐说话,笑出声来。
她从那个家仆的手中接过梳子,“小姐坐下吧。枉是金夫人常和别家夫人念叨,说什么我家小姐淑雅静和,最最乖巧。若见见这一幕,想是能气得昏了过去。”
我翻着白眼重新坐下,“一个个在外面还不是显得多好的性儿,关起门来就是巧舌如簧,也不知是谁气死谁。”
锦儿不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耐心地将我方才弄乱的头发梳理好,挽了分肖髻,再将散在背后的长发用鹅黄的绸缎系好,在发尾处坠上一枚镂空雕花的芙蓉玉环。而后打开放在台面上的妆奁,问道:“金夫人最喜小姐那身鹅黄的银线软烟罗裙和滚雪细纱的披帛,今日备的便是那一身。小姐看看,如今戴什么簪钗合适?”
我看着挑拣了些珍珠贝母搭上各色宝石做成的发饰,犹豫几番,最终还是拿了一只收在最里面的金雀钗。
那只金雀钗是瑶哥哥送我的十四岁生辰礼,为纯金打造,雕得极为细致——根根羽毛都分明可见。其身缀着红宝石和东珠,亮的耀眼。只可惜,姨母向来不喜瑶哥哥,所以她也总说这钗不衬我。但我却喜欢的紧——尤其,这是瑶哥哥送的。
待一切收拾妥帖后已是接近午时,哥哥跟着大哥送我出了不净世。我们二人走在大哥身后,他探身错开半步,上下打量着我。“你又做什么?这回花钿我可没贴歪。”毣洣阁
“花钿是没歪”,哥哥瞧着我皱了皱眉,甩开折扇轻轻晃着,最终目光落在我头上那只金雀钗上。“你这一身鹅黄娇憨纯美,配上珍珠贝母柔和而大气,再缀些宝石装点已然很好。偏戴这一只金雀钗,不仅画蛇添足,还俗气了。”
哥哥的审美情趣向来不俗,若他这么说一定是有些道理,但我心里就是不服——分明很好看的钗子,怎的就不衬了我了?于是我快走几步,将他甩在后面,又倔强地坚持己见道:“哪里就是你说的那么邪门!我今日戴的时候,锦儿她们都说好看!”说着,也不等他搭腔,便自顾自地向前跑到大哥身边去。
临别时大哥零零碎碎叮嘱了我许多,无非是叫我玩得适度,仍要记得学业——甚至交付了一包书给锦儿,说里面是账本和名篇,叫我在回来前务必看完、背会——听得我太阳穴是突突突地跳。还让我不要倚仗姨母宠爱就在金麟台胡作非为,作为聂家小姐一定要注重礼仪,待人接物要拿捏分寸,不可任性妄为云云。我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称是,实际上也没往心里去多少。
“在外面要注意照顾自己,衣服穿厚一些——别总图好看,穿那薄纱似的衣服,最后又弄得风寒发热,”说着,接过随侍手中的锦囊递给我道:“里面有二百两银票,不够再写信给我。还有传送符,若真是想回来了,便回来——不必叫他们送。”
我心中忽然动了一下,有些不敢伸手去接——威震八方、平定四海的大哥,忽然间变得唠唠叨叨,担心些家常里短的小事情。这要是传出去,不知会不会被人笑话。他对我的关怀,似乎远远重于我心中的那份敬意——或许在他心里,我真的是他妹妹,是他的血缘至亲。但在我心中,他却是高高在上的宗主,比起兄长至亲之情,更多的是对宗族上位者的敬意,总归是缺少亲近和真情。我似乎也懂了哥哥曾和我说过,“大哥是看不惯金家八面玲珑的手段,但他最不满的还是金家独占的光阴——寸金难买寸光阴。这要是算起来,还的金子能把不净世都埋了。”
的确,十年太久了,久到冲淡了我和他之间的情感——那本来该是至亲手足间,十指连心的珍重。细细想来,我对他是真的无以为报。不仅是对他这份毫无保留的情谊,更是他为我们撑起的天空和等待的十年。从前,还是我太不懂事了。
想到此处,我迟疑了一下,垫脚搂住了大哥。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抱他,大哥竟也有些手足无措——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以表宽慰。“从前闹着要回去,如今竟舍不得?还是又在打什么算盘?”
“没有,真的没有。”我抬头看着大哥笑道:“我去了一定乖乖听话,好好把近月不净世的账本都算清楚。”
拜别了大哥,我带着锦儿她们一路走出不净世的结界,而后分了传送符。阿沐拿着那纸符,十分忧心地瞧着我道:“小姐方才说了要乖乖听话的,怎么转脸就又要偷偷跑出去玩?”
我瞥她一眼道:“迂腐,我是说‘去了以后乖乖听话’,又没说我不出去玩。”可一瞧见阿沐的脸色沉下来,又只得赶忙讨好她,“哎呀,知道了,我少玩一会还不行吗?到申时,申时就回去行了吧?”
由于心中实在不满阿沐处处管束我,最后那句话说得极不耐烦。但阿沐得了我的保证,倒也不在乎,舒展了眉目,“这便好。锦儿,你且先去镇子里,我带小姐去夷陵。咱们申时不见不散。”
纸符在阿沐的灵力中化作粉末,转瞬间眼前景色变幻,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夷陵。
比起树木芽衣初翠、万艳含苞待放亦或初吐芬芳的清河,夷陵这等南方地区才是真真的暮春景色——满城的繁花已经是盛极而衰,一阵微熏的暖风吹过,便如飞雪霞云一般,扑簇簇落下来,撒得人满头满肩,恍惚间就白了头。镇子里一条清澈的小河穿过,流过生了青苔的、极窄的青砖小巷,一路映着两侧的粉墙黛瓦,淅沥沥地走远了。
几个孩子你追我赶地跑过我和阿沐身边,缝的十分匝实的鞋底带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我一仰头,恰巧看到他们拉着的风筝遥遥地飞在青天之上。风筝是那种不大的花燕子风筝,应当是描了细致的花纹,但却不十分稳当。不过,在这南方的微风里还是够用了。
“不如我们清河的大沙燕儿,”在那样大的风里,一样能飞得又高又远,还稳当的很。我一扭头,拉着阿沐转身就走,将那几个蹦跳着的孩子甩在身后。
为了多吃几样小吃,再多转些地方,我连午饭都没进正经酒楼——生怕是炒菜炖汤的耽误了行程。一路上我和阿沐瞧了许多有趣的东西,但总怕不是最好的,而且拿多了也费事,干脆将店名一一记录下来,回转的时候再买不迟。
逛饿了,我便同阿沐在路边的摊子上用了碗米粉加几个水煎包,最妙的还要数店家自己腌的泡椒藕带,又酸又辣十分开胃。忽然一阵甜香氤氲,抬头瞧见街对面糕饼铺子的大蒸笼里正冒着徐徐的白烟。我用手绢擦干净嘴,提了裙摆跑过去,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包。
那花糕色泽莹白,上面撒了一层新鲜的花瓣,芬芳四溢。店家殷勤地用两张嫩荷叶各给我包了六块糕,递过来。我拈了一块先塞进阿沐嘴里,想是那花糕还有些烫,灼了她的舌头,闹得她直吐气。
我笑着拉着她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戏院时,听见里面传出这样的念白——
“这个妹妹,我见过!”
踮脚向里面望去,却也只看到攒动的人头。从那些人的帽尖儿看过去,才隐约看到一颗核桃大的、颤悠悠的红缨。我低头一笑,原来是《红楼》中宝黛初遇的场景,合该是出好戏的,只是不知这戏班子唱的如何。还未待我走近了细听,只觉得阿沐拉我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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