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下雨了,我从窗边的榻上坐起身,望向窗外。
风吹过树梢,卷起落叶翩跹,原来转眼间竟已是深秋。
脚步声渐渐传来,接着孤鸿的声音自屏后响起:“娘娘,王总管求见。”
终于来了!
从榻上缓缓起身,我平静地道:“宣她进来。”
屏后的脚步声走远,然后又走近,接着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传来:“奴婢参见娘娘。”
“不必多礼,王总管还是快点告诉本宫,如今前线的战况如何?”
“回娘娘,适才兵部传来捷报,北岑都城乌哲萨现已被陛下所率大军攻陷,相信不日即能……”
心里登时一松,缓缓跌坐回了榻上,之后的话我未再听下去,耳边只不停盘桓萦绕着“攻陷”二字。
赢了,赢了,终于还是,赢了……
※※※
头佩大小花十二数,并两博鬓,身穿深青色的袆衣,衣上五采重行,文以翚翟十二等,内服白纱衬衣,绣花领,朱罗縠褾和襈,以緅为领,用翟为章,分三等。而青衣、革带、大带则随衣色,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纽约用青组、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似这种与天子同制的袆衣,过往我也只在受册、助祭以及朝会大典时穿过几次,而今又一次穿上,却是为了迎候凯旋回朝的帝王。
龙鼎宫的正殿气氛肃穆,尽管在我身后站着的,是东西六宫那么多的嫔妃,可仍是静得直如无人一般。鼎内的龙涎香仍在冒着烟气,丝丝缕缕,一切亦只为迎回这座宫殿的主人。
殿外鼓瑟钟罄齐鸣,只见有小宦官跑进殿中,在我面前行了一礼,然后喘了口气道:“娘娘,来了。”
我点头会意,背脊也不禁挺直了几分。一时间,殿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如此过得半日,只听殿外有脚步声大起,虽然显是进来的人极多,却又安静得很,除了脚步声外再听不到什么别的响声。接着便是那人身边的宦官李禄走了进来,尖声喊:“陛下驾到~”
伴着这一声,低垂的视线里逐渐现出了一双用金线绣以龙纹的六合靴,而我亦在同时俯下身去,率身后的一众妃嫔出声道:“臣妾等恭迎陛下!”
绣着龙纹的六合靴走到近前站定,接着我就被人握着手从半蹲的状态扶了起来,而那双幽深如海的漆眸则在下一瞬出现在我视线里……
“平身。”
“谢陛下!”
直到身后传来众妃嫔的娇呼,我才猛然察觉,自己适才的那一瞬竟是失神,忙下意识地将手从那人手里抽出,正欲再次俯下身去,却又随即意识到那人已说了平身,一时竟是颇为尴尬地站立在那儿。
然则,我的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只见那人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微微错开些身形,接着从他身后露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姒堇——”我低呼,一面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待意识到自己有所失态,忙又低下了头,然后依着规矩平声道:“臣妾恭贺陛下得胜归朝,尽扬我朝天威。”
“皇后辛苦了,朕离宫数月,多有赖皇后打理诸事,使得京中不至失序。”
听到他别有深意的这句,我的情绪一时有些复杂,面上却仍是淡淡道:“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妾的责任。”
耳畔传来他的轻笑,接着便听到他淡漠的话语:“朕也很是相信皇后的能力,所以,堇儿就交给你安置了。”
我一怔,随即淡淡地回道:“臣妾遵旨。”
※※※
十二月的建康,雪一连下了多日,纷纷扬扬,漫天飘散。
我捧着手炉,身上盖了块毡毯,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静静欣赏着廊外飘飞的白雪。
蓦然想起了那年的小年,也是在廊下欣赏雪景,却是等待着时机以报复父亲曾经的正妻蓝氏。而今,那个当年欺过母亲,也欺过我的蓝氏早已被休,可我也同时在那场报复中失去了很多,很多时至今日方才懂得的珍贵。
后悔吗?仍是那个词:不悔!既然做出了选择,就绝不后悔!
然则,却也是累了,真的累了。不想再挣扎下去,只想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看廊外的飞雪……
身侧传来了脚步声,我动也未动,只轻声问:“何事?”
“回娘娘,袁修仪求见。”
又是她!
我蹙眉,淡淡地问:“没跟她说,本宫身体不好,所有人都一律不见吗?”
“讲了,可是袁修仪仍坚持要见您,奴婢等又不好……直接将人赶走……”
眉不禁蹙得更深,这袁修仪原是圣眷正隆,可自那人带回了姒堇,并对之呵护备至,诸般宠爱之后,就风头不复往昔。故其心内会有所不忿,想要找我这个皇后出头,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可她在多次被拒之门外以后,仍是这般坚持,就有些……太执着了……
想了想,若是不出面敷衍一下,只怕这袁修仪还是会一趟趟不厌其烦地跑来,我轻叹了声道:“宣她进来。”
“是。”
拿起手边的茶盏,用茶盖在水面轻轻一刮,接着水面便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我浅啜了口茶,清雅的香气一时充盈在唇齿间,满口馀香。
许是将我的缄默当成了一种变相的鼓励,坐在下首的袁修仪在说完“琅瑾公主曾先后是北岑两任国主的妃子,留在宫里于礼不合”这个理由之后,又话锋一转,一副万分恳切的模样:“便是陛下不在意朝臣的非议,可这后宫之内,殷殷企盼陛下眷顾之人又是何其多,如若雨露不均,就容易令宫怨增多。届时,皇后娘娘您一贯贤德的美名,怕也会因此而受损啊!”
我一挑眉,仍是不动声色地喝着茶,心里却对这个袁修仪多了几分欣赏。能够不直接说明来意,而是摆出一副处处为大局着想的姿态,可见是个很会煽风点火的。只可惜,我这里并无火,所以即使煽了风,也是点不着。
“皇后娘娘,如今放眼整个后宫,能够劝得住陛下的,怕也只有娘娘您了。眼下便是不为了整个后宫的均衡,单为了陛下的圣名,您也很应该出面解决此事。”
呵!这么快就从劝谏陛下,变成了出面解决此事,这个袁修仪倒是口齿伶俐的很!
被茶盏掩住的唇角,冷冷地向上勾了勾。我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盏,慢条斯理地道:“袁修仪说的有理,此事本宫自有主张,袁修仪毋需太过忧虑,还是把心思多放在如何伺候好陛下这样的事上才是。”
“臣妾明白了。”她起身,向我衽裣一礼。
我微微颔首,懒懒道:“那你先退下吧,本宫也有些乏了。”
“是。”
待袁修仪退出了殿外,便见孤鸿匆匆走进殿内,行至我身侧,低声道:“娘娘,刚刚陛下来过,可不知是因何缘故,刚走到正殿这里,就又折回去了。”
我一怔,他竟然来过?!
“娘娘,要派人去龙鼎宫那里问一声吗?”
摇了摇头,心里开始隐隐有点不安,只希望那个袁修仪是真明白了才好……
※※※
冬日的午后,我闭眼小憩在庭前的榻上,享受着这难得的暖阳。
昏昏欲睡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骤然拉回了我即将远去的意识。尚未张开眼,就听到孤鸿喘着气喊:“不好了,娘娘!安和宫那边出事了!”
什么?!
睁开眼的同时,我整个人也从榻上坐直了身,而声音则因过于惊诧,显得有些发颤:“你说清楚些,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回娘娘,半个时辰前,袁修仪就往安和宫去了,接着便以娘娘您的名义,祭出了这后宫的……”顿了顿,孤鸿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我,然后嗫喏道,“私刑……”
心在一瞬间彻底沉了下去,我无力地向后倚在榻上,嘴角同时勾起一抹苦笑。看来,我这皇后真是要当到头了……
“娘娘,要去看看吗?”毣洣阁
木然看了眼身侧的孤鸿,我刚要开口让她下去,忽然又是一凛——
不行!我怎么都给忘了!我被废不要紧,可是珹儿呢?如果我就这样被废了,珹儿怎么办?是了,只要能赶在那人前面,以宫规处置了袁修仪,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我立时便站起身来,丢了句“随本宫去安和宫”,便匆匆往外走去。
希望一切都还赶得及!
再一次站在安和宫前,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说起来这也只是我第四次到安和宫,而对于后宫其他妃嫔来说,安和宫更是个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因为在姒堇回来之前,安和宫一直都是宫里的禁地,人人皆知的禁地,自云太妃搬离后的禁地。
对于大部分不了解其中底细的妃嫔而言,姒堇一回来,就住进了这个被视为禁地的安和宫,自然更会引起那些妃嫔的嫉恨。当然,若是她们知道,那个她们视为眼中钉的姒堇其实是个早已疯了的人。只怕,更是要呕出血了。
是的,姒堇已然疯了,或者,准确的说应该是神智不清。因为她并没有像一般的疯子那样,会发狂,甚至是伤人,只是终日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声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听说当那人攻破北岑的王宫时,曾经要手刃乌桓伊索,却被姒堇挡下那一剑。之后她便重伤昏了过去,醒来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无声地笑了笑,那人纵是还爱着姒堇又能如何?那个曾经被他无情推离怀抱的恋人,早就已爱上了他人,爱上了,他的劲敌。而这一切,不是他想改变,就可以改变的……
想到这里,此前一直都急躁不安的情绪忽然就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是的,有些东西不是强求就可以求来的,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只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无论结果如何,至少都不会让自己后悔!
脚下的步子逐渐放缓,我搭着身侧孤鸿的手,挺直腰背,竭力摆出最端庄的仪态,一步一步地向着安和宫正殿走去。
许是心态已趋于平和,当我站在正殿的门口,与殿内那人视线相对之时,并未感到太多的诧异与惊恐。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用这一句来形容此刻殿内的情形,或许并不太合适。毕竟姒堇于那人而言,并非是新欢,而是一直都萦绕在心的挚爱。可是当我看到殿内,那个满是狼狈倒在地上的袁修仪时,仍是切切实实地感到了意外。
毕竟,在姒堇回来之前,袁修仪一直都算是这宫里最受宠的一个妃子,如果不是肚子不争气,如今恐怕早已晋三妃之位。可如今呢?也不过是狼狈不已地倒在地上,拽着那个曾经对她极尽宠爱的男人的袍角,哭求着对方的饶恕。
我忽然就笑了,说不出任何缘由的无声地笑了。
姒烜啊姒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耳边传来那把熟悉的嗓音,沉声问着我何故发笑。而我则忽然忆起自己似乎一直都站在殿外,而没有向殿内的那个人行礼。
于是缓缓走进殿内,俯身行了一个极是标准的问安礼,我直起身迎视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我只是在笑袁修仪的不自知罢了。
听了我的理由,他的眸光陡然又深沉了几分,却也同时微笑了起来,反问我又是否自知。
我瞥了眼地上的袁修仪,再瞥了眼靠在他怀里,同样面色苍白的姒堇,轻笑了笑,然后告诉他,自己一贯都很有自知,所以只会要自己要得起的东西。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在间隔了许久之后,我听到他冷冷地道:“袁修仪欺君罔上,即日起贬为宫奴,永世不得平反,并杖责三十。来人!给朕把她拖下去!”
“是。”
伴随着这一声,只见便有两个宦官从那人身后一左一右走出,拉起地上的袁修仪便要往殿外拖。一时间,袁修仪声嘶力竭的哀叫在殿内响彻。
我始终面色沉静地看着这一幕,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地看着,直到袁修仪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方才转首直直地迎视向他的目光,安静地等待着之后轮到我的审判。
他却是缓缓笑了,只是笑容冰冷已极,连同声音也如同寒冰一样的冷:“皇后执掌后宫不力,即日起责令闭门思过,如无朕的圣旨,不许踏出栖凤宫一步!”
心骤然重重一跳,说不惊诧那是骗人的,可我仍是面色不变,上前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缓缓出了安和宫的正殿。
熙华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云翳遮蔽,在这个幽冷的冬季,我只知道自己的仪态一定要是最优雅最完美的,决不可因寒风而瑟缩分毫。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53 章 第五十二章帘外春寒赐锦袍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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