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近九月,离那人御驾亲征已过去月余,前线的捷报也随之不断传回。那些最新最近的战报,往往无需我的吩咐,就直接送到了栖凤宫。
可我不懂!不懂为何时至今日,我这个皇后的地位都没有被撼动;也不懂为何时至今日,那些战报还会向我送达。那可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一根深深埋藏了十多年的刺……
无从揣摩他的心思,也拒绝去揣摩他的心思。现在的我只知道,一国之君去往了前线坐镇,而我身为他的皇后,要做的便是为他看好这个家,国这个家。
耳边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原以为是今日的战报送抵,我睁开眼,正要吩咐来人将在偏殿候着,却见那匆匆向这里奔来的人竟是珹儿身边的小宦官张喜。
“娘、娘娘……”
微蹙着眉上下看了眼面前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我用笃定而平静的语调问:“珹儿又惹事了?”
“不好了,娘娘!”张喜一边抬手用袖子抹了下额头的汗,一边慌慌张张地道:“殿下、殿下他……和三皇子殿下打起来了!”
“什么?!”闻听此言,我惊得立时从躺椅上坐直了身,然后蹙紧了眉,沉声道:“给本宫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具体的情况奴婢也不大清楚,只知今日刚下了学,殿下就忽然与三皇子殿下起了争执,然后就、就打了起来……”张喜一边战战兢兢地说着,一边时不时地抬眼偷觑我。
又是和三皇子!想到自从太傅张冼和其侍读张衍被撤换走之后,珹儿就一直心怀不忿,我的眉就蹙得更紧了。本以为珹儿小孩子脾气,闹几天也就好了,谁知道竟然……
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从躺椅上站起身,淡淡地对张喜吩咐道:“带路吧。”
于是,一路向着皇子读书的致知阁行去。待赶到致知阁外,却感觉里面很是平静,并无任何吵闹喧哗之声传出。
回头淡淡地瞥了眼垂首跟在身后的张喜,我抬步便往里走去。
摆手示意把守在阁前的宫人噤声,我只听到阁内一片静默,就好似无人一般,不禁顿生了几分诧异,忙推开门,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啊,皇、皇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阁内一个宫女的惊呼,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了我身上,然后我就看着一身朝服的徐奚在与我目光对视了短短一瞬之后,上前一撩袍角,恭声行礼道:“微臣参见皇后。”在他之后,阁内众人也俱都回过了神,纷纷行礼下跪。
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向我行此大礼之人,我闭了闭眼。早该想到会遇上他的,不是吗?虽说他而今乃是太子太师①,只是名义上总理这致知阁,并不负责具体的教习事务,却也并不表示他就不会出现在这致知阁内……
再次睁眼,已掩去眸中那种种复杂之色,语气极淡地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接着徐奚就立刻出声发问道:“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所谓何事?”
我微笑:“之前本宫听人说,大皇子和三皇子在这致知阁内发生了些争执,是以有些放心不下,特来此看看。”
听我这么说,徐奚便垂下眼睑,恭声道:“叫皇后娘娘挂心了,之前两位殿下确乎闹了些小矛盾,不过如今已在微臣的调解下消弭了。”
“那就好。”
我点点头,目光扫过珹儿和三皇子姒珲面前的那两张桌子,只见上面已积了好几张纸,无一不写有密集的墨字。再看他二人,珹儿倒是一脸平静,不过他旁边的姒珲,脸早已皱成了一团,一副不胜其苦的模样。
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脸上也随之露出了笑意,却在感觉到对面那灼灼的目光之后,忙敛了去,淡声道:“既然无事,那本宫便回了。珹儿——”
“母后?”珹儿应声看向我,脸色虽还算平静,可眼底却透出了几分紧张。
我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好好抄书,等到晚膳后,本宫可是要考你的。”
“……是。”珹儿低下了头,讷讷道。
我又笑了笑,转身便要往阁外走。
“娘娘请稍候!”
心头猛然一跳,我略定了定,然后转身看向他:“徐大人还有事?”
“微臣……家中有几件家务事想要告知德妃娘娘,不知可否劳烦娘娘代为转达?”
我沉吟了一下,终是抵挡不住他殷切的目光,微微颔首道:“既如此,那就有劳徐大人送本宫一程吧。”
“谢娘娘。”
缓缓步于铺以灰色水磨地砖的宫道上,我回头看了眼身后刻意被支远的宫人,然后淡淡地对行于身侧的徐奚道:“具体是何事需要本宫转达,徐大人现在可以说了。”
他沉默,就在我快要失去了耐性时,便听他幽幽地一叹:“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心里立时一酸,下意识的便要不管不顾地抽身离去,却又听到他说:“其实今日叫住你,乃是有事与你相商,以徐家下任家主的名义。”
我一怔,随即轻叹:“没用的,现在再试图抵抗已然太迟了。别忘了,自陛下即位起可就一直对清流一派的势力多有扶植,还运用制衡的手段,暗里将我们几家的势力一并削去了不少,而今的改革也不过是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可是……”他迟疑了一下,“如果任祖业葬送在我们这辈人的手里,将来又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祖宗?”
“谁说就任其葬送了?”我转首冲他粲然一笑,“别忘了,有个词叫作——‘委曲求全’。”
他一呆,然后迅速撇过了脸,遂开口问:“此话何解?”
我亦转回头,然后淡淡道:“势必有损,损阴以益阳,故曰‘李代桃僵’。而眼下,我们几家需要的便是献祭的牛羊。只有主动割让出一些势力,方可求全。”
“你是说……”他沉吟不定。
望着近在咫尺的咸德门,我淡淡道:“徐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前可就是内廷了。”说着就紧走几步,便要登上门前的石阶。
“朝夕!”背后传来了他极是压抑的低语,“记得照顾好自己……”
脚步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我背对着他站定在石阶上,隔了许久方才轻叹道:“你也一样。秦玉箩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不要辜负了她。”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低吟着这句词,我缓步往咸德门内走去行去。
※※※
“娘娘,王总管求见。”
放下了手里的书,然后沉声道“请他进来。”
很快的,手捧一封褚色封皮信件的王福就走进了殿内。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将手里的书搁在身侧的炕桌上,我不紧不慢地道:“王总管不必多礼,还是快点将今日的战报呈上吧。”
“是。”
身侧的孤鸿将战报接过,呈到了我面前。我接过战报,拆开细阅起来……
“砰——”下意识地用力敲了一下手边的炕桌,我从榻上倏然起身,喝问道:“徐相和裴相现在可还在文贤阁内议政?”
王福愣了一下,大概是从未见我如此疾言厉色过,忙低下头答道:“回娘娘,这会儿才刚过辰时,相信各位大人应该都还在。”
我点点头:“那你且退下吧。”
“是。
王福躬着身退出了殿外,接着我便出声唤道:“孤鸿,本宫有事吩咐于你。”
坐在软轿中,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定。此举虽有违礼法,有违祖制,可现在的我已顾不了这么许多了。若是不去这一趟,我心下实在难安。而且,长久以来右相徐澜代表的都是以晏徐秦三家为首的士族利益,左相裴垣代表的则是清流一派的利益,两派一直便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这种时候若是没人压住场面,只怕……
我闭上了眼,缓缓靠上身后的锦垫,可战报上的一字一句仍是清晰地浮现于眼前。
自从我朝与北岑开战以来,双方虽各有胜负,却也仍以我方略占优势。尤其是西线战场,更是因着当地民众以汉人居多,而占有人和的先天优势,将原北岑境内、萧关以南的地区一举攻下。然而,连连的胜利显然放松了我方的戒备。便在两天前,那人前往巡视新近攻下的怀远郡时,遭遇敌军伏击,退避到怀远县城内,之后敌军竟借着贺兰山的山势,数次击退我方派去的援军,也切断了粮草的供给。如今的怀远城,竟成为一座孤城!
若是贺兰山那边久攻不下该如何是好?没有了粮草的供给,那里又能撑几天呢……
正蹙眉沉思,就听轿外传来了孤鸿的声音:“娘娘,文贤阁到了。”
我慢慢睁开眼,已然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因为今上不在,文贤阁前的守卫相对松懈很多,加之我皇后的身份,竟然不费什么力气便过了阁前那方池上的石桥。而就在我准备推门而之时,便听到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辩。
“……罗将军熟谙兵法、用兵灵活,年纪轻轻便在南征百越之时立下了赫赫战功,此等少年英雄实在是领兵解围的最佳人选。”
“荒谬!罗逸虽然年少时就立下了战功,却也恰恰因为其太过年轻而绝不可取!想那贺兰山的地形复杂,连征战多年的老将都攻克不下,他罗逸领兵时日尚短,又如何能攻克下?而卢莫卢将军则不同了,他可一度是征伐东夷的统帅,而且他领兵多年,经验丰富,无疑是此次的不二人选。”
“裴相此言差矣,年龄绝非衡量一个人用兵水平高下的标准。想韩信被汉高祖刘邦拜为大将军时,也不过是弱冠之年。况且裴相也说了,贺兰山的地形复杂,最需要的便是用兵灵活之人,而卢将军用兵素来谨慎,又如何能够堪此重任?”
“地形复杂就更需要用兵谨慎了,否则大意之下便容易中了敌人的埋伏。而且——”伴随一声冷笑,“徐相说了这么多理由,怎么却不说罗逸是徐相你的外甥呢?”
“裴垣!你实在欺人太甚了!”
眼见徐澜这只快修成精的老狐狸都百年难遇地动怒了,我赶紧用眼神示意了下孤鸿。
领会到我的意思,孤鸿轻咳了一声,然后扬声喊:“皇后娘娘驾到!”与此同时,身后的小宦官也跑上前推开了紧闭的阁门。
我缓缓走进屋内,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一干朝臣,然后淡淡道:“众位大人无需多礼,快快请起吧。”
众臣起身,然后就见领头的那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当先沉声道:“此处乃是外廷,应该只有臣下等人可以在此商议国事,皇后执掌六宫凤印,理应知道这个规矩,敢问又何以擅越进入?还请皇后尽速离开,莫要为难微臣等人。”
“想必这位便是裴相了。”我目光转向他,微笑以对,“裴相所言固然不错,本宫也知道本宫此举多有不妥,然则此事关乎陛下的安危,本宫放心不下,特来询问几句。还望裴相能够明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个道理。”
听我这么说,裴垣亦毫不示弱回道:“那么,微臣也希望皇后能够知道‘后宫不可干政’这一祖制。”
“放肆!”我的脸适时一沉,“本宫敬裴相是朝中的肱股之臣,故而一直都多有忍让,还望裴相不要把本宫的客气当成是懦弱好欺。”
“微臣乃是陈述事实,并无任何不敬。”他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见状,我面色愈沉,正要开口,就听站在他身侧的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出声道:“裴相这么说可就错了,对皇后娘娘态度不恭,便可视为不敬。况且虽说后宫不可干政,可如今乃是关乎陛下的大事,皇后娘娘会来此询问,也属人之常情。”
我的面色一缓:“徐相此言不错,为了陛下,本宫就是豁出去违了祖制又如何?况且本宫之前在屋外就听到两位大人为派谁去领兵解围而争执不下,不如听听本宫的些许提议,或可对诸位大人有所帮助。”
裴垣冷哼一声:“皇后从询问到提议,倒是变得快。”
徐澜这时又出来打圆场:“既然我等一直都未能商议出结果,而皇后娘娘恰好有一些提议,那又何妨一听呢?诸位说是不是啊?”
群臣里徐澜那一派的自然纷纷同意,而其他人也都迟疑着没有表态。
见此时的情势有利,我当即继续说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提议,只是过往陛下曾向本宫提及兵部主事蒋韬其人,更曾赞其有运筹帷幄之才,意欲委以重用。只可惜还未及将其重用,这蒋主事便回乡丁忧了。及至月余前,方才丁忧期满,回京复职。而今本宫恰好想起了此人,又因着本宫对行军打仗之事毫无了解,是故想让各位大人来判断一下,此人的见解对人选的问题有无助益。”说着便转身唤向孤鸿,“去把人请来。”毣洣阁
过得片刻,只见一个年逾三十身着六品官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开口免了他的礼,我淡淡道:“蒋主事对现今的情况应该也有所了解,不如大胆谈谈这领兵解围的人选问题罢。”
闻言,那蒋韬便毫不避怯地开口道:“蒙皇后娘娘和诸位大人看得起,依下官看,这贺兰山的地势虽然复杂,却是东侧崖谷险峻,西侧坡度和缓,故而若是派两位将军,从东面突围,从西面运输粮草,相信定然能起到奇效。”
一名大臣当即出声道:“这话听来容易,但敌方难道就想不到么?况且贺兰山数个东西向山谷已被敌军占领,想要突围实在不易。”
“正因为敌军将贺兰山的所有东西向山谷都占领了,方才要分两面突围。需知贺兰山以西乃是腾格里沙漠,那里荒无人烟,我军正好趁着敌军因为占领山谷而放松警惕之机,穿过沙漠,攀过贺兰山西侧和缓的坡地,将粮草送至抚远城内。届时抚远城内有了粮草,便可开城迎敌,与东门突围的援军夹击,将敌人一举击溃。”
蒋韬讲完后,便见到几名大臣连连点头,显是十分认同。
见状,我微微一笑:“蒋主事确是胸有韬略,若能随军出征便是再好不过。所以本宫想着,可否在这次御驾亲征期间设置个临时特官的位置,不设任何品阶官俸,只随军作个参谋顾问,待战事一结束便立即调回原职,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微臣无异议。”徐澜率先开口道。
裴垣迟疑了片刻,遂出声道:“微臣也无异议。”
见左右丞相都同意了,阁内众臣同时开口道:“臣等无异议。”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既如此,诸位大人就参考着蒋主事的意见,继续商议具体人选吧。下面的事本宫不便再参与,就此先走,还望诸位大人能够尽快解决此事。”
“臣等恭送皇后娘娘。”
转身出了屋,便在我步于石桥上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吩咐孤鸿领着一众宫人在软轿停靠的地方等我,然后慢慢转过了身,我对上来人的视线,轻叹一声道:“今日多亏你了,伯衡。”
他在我身前两米的地方站定,隔着两米远的距离,亦是一声轻叹:“你托付的事,我又何时拒绝过?”话音落下后,便是好一阵的沉默。
距离那次的致知阁一见,转眼已过去半个多月。若不是这次因着情况紧急,唯一能够出宫把蒋韬带到文贤阁旁边的亭中等候的只有他,我是绝不会让孤鸿去找他的。
拼命躲避着他,可偏偏在紧急关头唯一能够信任的,又是他。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唾弃……
“其实你不必如此忧心的,”隔了良久,便听到他淡淡的语调,“知道吗?这次围困怀远城的地方将领,乃是贺术塔拉。”
“贺术……”我蹙眉,缓缓重复了一声。
他点点头:“你猜得不错,这个贺术塔拉乃是北岑王乌桓伊索死去的贺术皇后的哥哥。这几年,也不知是因何缘故,乌桓伊索一直都对贺术家多有压制。这次会派贺术领兵,也是因着贺术塔拉确有行军之才的缘故,不过此人的人品就不是那么好了。所以……这次未必不是陛下的一个机会……”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我亦静默了片刻,然后徘徊不定地开了口:“你叫住我,就为了……这件事?”
“当然不是,”他答得果决,却又在之后迟疑起来,“叫住你,只是为了给……我自己内心一个明确而又彻底的交代。”
我一怔,他要给出一个明确彻底的交代……
耳边只听到他淡淡道:“十日前,内子生下了一女。”
“恭喜。”我想露出一丝微笑,却终只是淡淡地说上了这一句。
“十日前的生产,阿箩她差点难产而死。经此一事,我忽然发现那些纠缠在心里的陈年往事,已不会再困扰我了。因为那些伤感那些遗憾,远远比不上阿箩她呼吸逐渐微弱时来得恐惧来得真实。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在你面前给自己这个交代。”
听完他缓缓的述说,我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微笑:“圆音寺的那只蜘蛛最终悟到了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所以它最终得到了幸福。希望你也不会再遗失掉眼前的幸福,伯衡。”说完,我转身便往石桥的另一端走去。
落花风雨更伤春,终不如,怜取眼前人。
观德十一年九月十五,岳发兵自东西二路解帝贺兰山之围。
同月廿三,岳军与敌对阵阴山南麓,经余月得胜,尽收河南②,后称阴山大捷。
观德十一年十一月初七,帝亲率大军北上,直取其北都乌哲萨,遭抵,后僵持不下。
注:
①:古代官职,非太师,与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并称为“东宫三师”。多为虚衔无实职。如有的皇帝根本就没太子,也会封别人做太子太师;有的皇帝还是小孩,就封别人做太子太师。
②:即黄河以南。古人惯以“河”指代黄河。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52 章 第五十一章不如怜取眼前人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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