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皇后的凤撵驶出宫门后不久,一辆外表无甚张扬的帷车也缓缓出了宫。
坐在急行的帷车内，车内悬挂的璎珞随着车厢的摇颤而不住摆动，看在如今心情大好的我的眼里,亦多了几分欢快与跳跃。
这样惬意闲适的心境真的是许久不曾拥有了,自出了宫门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像是漂浮在云端，轻松而又带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忆起几日前,皇上允我微服出宫去调查军饷之事时。虽然理智上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但在感情上仍忍不住会为之激动，甚至是,雀跃……
掀开车帘,春日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泛起了些微睡意。于是不禁闭目深吸一口气，挣脱了那高高宫墙的束缚,似乎,便是连呼吸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那么湘赣两地,首先又该选择去往哪里呢？
缓缓睁开眼,我放下车帘，重又倚回了锦垫上，一面嘴角勾笑。
不如,第一站就先去长沙郡吧……
※※※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提起长沙郡，谁也无法不想起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以及那则关于湘妃的凄婉传说。
既是气象万千，亦是缠绵哀婉。
这样的地方，自然少不了行走江湖的汉子，也少不了吟风弄月的文人。
而无论是狂放不羁的江湖人，还是多愁善感的读书人，来一趟长沙郡，总也是要好好游赏一番洞庭湖的。因此，八百里洞庭，沿岸筑有不少观景楼。而望翠楼，便是其中之一。
长沙郡益阳县的望翠楼是一座小有名气的酒楼。它提供的各色茶糕细点以及美酒，据说曾经得到前朝南巡的仁宗皇帝御口钦赞。
坐在望翠楼三楼的一间雅座，竹帘半卷的窗外即是那浩瀚的洞庭湖。
彼时，窗外正是细雨绵绵。浩浩无涯的洞庭湖面水汽氤氲，便似一个蒙上面纱的美人，增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美。
轻轻提起桌上的白瓷壶，将壶中热烫的茶汤注入到茶碗中。一瞬间，沸腾的水渲染出朦胧的白雾，芳香四溢。
捧起茶盏浅啜一口，那滋味竟是别样的甘醇甜爽，唇齿生香。
于是不禁眯了眯眼。这当地的君山银针，虽没有上贡的那般精致，亦没有以春露、夏雨、秋霜、冬雪这四季无根之水相泡，却也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想来，这方才是真正的君山银针。任何事物，一旦人工雕琢的痕迹太重，便失去其应有的本色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雅间外，卖唱歌女的婉转歌喉悠扬传入，带着湘女特有的柔美与多情。听入耳中，竟是分外缠绵悱恻。
我挟起一小块芙蓉糕放进嘴里，入口即化，香酥适口，不觉食指大动，提起筷子，就要将桌上的精致小点一一品尝。便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雅间外传来，接着就见寒枝掀帘而入。
放下手里的筷子，我轻问：“都调查的怎么样了？”
“回夫人，属下等走访了附近的几个田庄，从当地佃农口中得知，这益阳县周围的千顷良田都隶属慕家所有。”
“慕家？”我挑了挑眉，低喃出声。
“夫人您没猜错，那慕家就是近来颇为受宠的袁夫人她的母族。”
“慕家啊……”我眯了眯眼，右手的指节一边轻轻叩击着桌面。
寒枝垂首不语，过了片刻，方才犹豫地道：“不过根据属下等的查探，军饷一事似乎不仅仅牵扯到慕家。”
叩击桌面的动作骤停，我不由蹙了蹙眉，然后问：“此话怎讲？”
“回夫人，慕家在益阳县也算是世代乡绅。而那袁夫人的母亲原是这慕家的幺女，在她之上还有两个哥哥。长子慕天祈因为自小身体孱弱，在其二十岁那年就病死了。因此在慕老太爷去世之后，其次子慕天佑便袭承了全部的家产。只是这慕天佑分明就是个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整日介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并不懂得经营那万贯家财。是故没有几年，慕家就在他手里迅速败落下去，直到……”
“直到什么？”我抬眼看向她。
“直到五年前，一个名唤夏彬的人的出现。”
“夏彬？”我又是一蹙眉，然后淡淡道，“接着说。”
“是。”寒枝一边提起桌上的白瓷壶，将杯中的茶水续满，一边继续道，“许是太过沉溺酒色的缘故，那慕天佑一直都膝下无子。直至临近中年方才得了一子，取名惜赐。而那个夏彬，也正是这个慕小公子在因缘际会之下，方才结识的。”
“慕惜赐……”低喃一声，我捧起茶盏，浅尝一口香茗，接着轻笑道，“到了他那一代也就仅剩下这一个男丁，看来这慕家的人丁香火，倒真真不旺。”
“夫人……”
见她面露疑色，我微微一笑道：“继续吧，你还没说那个夏彬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她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道，“夫人刚刚说那慕家香火不旺，其实依奴婢看，那慕家的香火岂止是不旺。恐怕到了慕惜赐这一代，就要断绝了。”
手上正掀着盖碗的动作一顿，接着用茶盖在水面轻轻一刮，使整碗茶水上下翻转，方才漫不经心地道：“哦？这又是怎么说？”
“那慕惜赐自结识了夏彬之后，两人间的往来一直都过从甚密，甚至达到被传闻是……”
“断袖分桃的地步？”我轻描淡写地接过口，接着轻笑了笑，“年届不惑方才得了这么一子，那慕天佑就能允许其独子，就这样与一个男人厮混下去？”
“他自是不会允许，但如今怕也由不得他来决定了。因为现在的慕家，实质上已被那夏彬掌控，便是赋税田产这一类的营生也都经由其一应打理。而这，也是奴婢所说‘不仅仅牵扯到慕家’的缘由。”
“控制了慕家？”听罢，我先是一愕，随即轻笑，“看来这个夏彬倒是不可小觑。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吗？”
听我这么问，寒枝垂首道：“奴婢失职，没能查出此人的确切来历。”
“一个不知来历，且又颇有手腕的人……”我低喃出声，不禁陷入了深思。
“而且……”
思索被打断，我瞬间回过神来，挑眉看向她：“而且什么？”
“而且那个夏彬的目标，似乎不仅仅是掌控住慕家，”迟疑了一下，寒枝慢慢说道，“早在五年多以前，慕天佑就因身体状况的日益下降，而将家中的各色事务营生逐渐交付到独子慕惜赐手里。只可惜那慕惜赐生性怯懦，又是从小被娇惯大的，对于家中的那些个营生根本就是一窍不通，更别说是去打理了。因此在他认识了夏彬之后，便乐得将手里的那些事务都移交给对方来处理。至于夏彬，在掌控住慕家的所有营生之后，又斥资在益阳县城里开了数间米行，并通过这几年的妥善经营，隐隐有成为长沙郡各商户龙头的架势。”
“先是控制慕家，再利用慕家的家财，把触手伸向了商业领域。这夏彬，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到底有何目的？”这般说着，我的眉也随之越蹙越紧，心里同时隐隐产生了不妙的感觉。
“此外，根据查探，那个夏彬经营的盛和米行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以高价收购其他商铺的大米。因为其开出的价格很高，不少商户都纷纷将自己库存的大米卖给了他。所以在吾国与北岑交战，而向湘赣两地征集粮饷之时，盛和米行就主动为长沙郡捐了不少米粮。”
“岂有此理！”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重重拍了下桌子，然后恨恨道，“这些当地的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如此大规模的收购米粮，既不上报朝廷，也不阻止。莫非他们是嫌自己头上的乌纱，戴得太牢了吗？”
“夫人息怒！”见状，寒枝忙端起桌上的茶盏，递到我面前。
伸手接过茶盏，我牛饮一口，感到那甘醇的茶水润泽过喉头，泛起无穷回味，方才平息了激越的情绪，重又小口细啜起来。
见我情绪又平静了下来，寒枝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其实，当地的官员固然有失职之责，可那夏彬手段了得，也是个不争的事实。毕竟从益阳县丞到长沙郡的太守，其中有这么多关节需要打通，若是少了一个，或许都不行。而他竟然能全部都打点妥当，此人的能力可见一斑。”
听完她的话，我亦为之赞同地点点头，随即蹙眉道：“可惜此人能力虽强，却不知是敌是友。而且自运往前线的军饷出了事以后，朝廷竟一直没有查到这里，可见这其中定然还藏了不少的猫腻。想不到此趟先选择来这长沙郡，竟是来对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心里一动，转首看向了寒枝：“对了，那盛和米行，如今可还高价收购大米吗？”
听了我的问，寒枝先是一怔，接着点头道：“据一些其他米行的送货伙计说，盛和米行的收购将一直持续到下个月。”
“很好！”我细眯着眼，勾唇一笑，“那么本宫就要亲自来会会这个夏彬。”
“夫人……”听我这么说，寒枝有些犹豫地劝道，“那夏彬绝非善类，您亲自出马实在有些太危险了。依奴婢看，您还是在幕后操纵一切，来得更妥当一些。”
“无妨！”摆手制止了她的继续劝说，我端起茶盏，悠然浅啜了一小口，然后出声吩咐道：“我意已决。寒枝，你这就去要些纸笔来。”
“是。”见状，寒枝亦只好领命，掀帘而出。
我将视线重新调转会窗外，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只是那晦暗的天际仍是阴沉得可怕。而那原本空濛氤氲的洞庭湖，此刻看来竟是分外的幽深莫测……
待一切事了，各色糕点也都一一品尝过以后，我起身准备离开。
谁知刚出了雅间，就听一阵喧闹声从底楼的大厅传来。
听到那阵响动，我蹙了蹙眉，转首看了眼寒枝。
领会到我的意思，寒枝向正站于楼梯口看热闹的堂倌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然后出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唉这位姑娘，您是不知道。前段时间，也不知打哪儿来了个落魄道士，天天跟咱们这儿赊酒喝。头两回，我们掌柜还因为心存怜悯，便允了他。谁知那个臭道士，他竟然……”
听到这里，我已没耐心再听那个堂倌絮叨下去，当即十分干脆地抽身离开，径直往楼下走去。
随着喧闹声的愈加清晰，待我下到底楼大厅时，就见一个身穿深灰色道袍，看上去脏兮兮的灰发老道正躺于酒楼门口。
身材矮胖的酒楼掌柜大声呵斥着店堂里的伙计，命他们合力将其赶出去。只是那老道就像扎根在那里似的，无论那些伙计如何地推攘，都始终不能推动他半分。而从他那张泛着红光的脸上便可以看出，此人定然醉得不轻。
将视线从那个醉倒的道士身上移开，我迈开步子，便往门口走去。谁知——
“快放开我家夫人！”
向身后的寒枝一摆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我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那只正拽着我衣角的手，然后转首跟寒枝淡淡地说：“钱袋。”
“是。”
接过寒枝递来的钱袋，我从袋中掏出了一锭白银，然后摔到了地上。
感到那只被拽住的衣角立时一松，我不禁无声地冷笑。
枉我还以为，会是个卧虎藏龙式的人物，想不到竟真只是个落魄道人而已……
抬腿就要往帷车的方向走，便在这时，只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句：“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人活一世，当随性也，方不失其本心……”
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
默念着这句话，我缓缓登上帷车。恍惚中，竟觉得自己隐约参悟到些什么……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43 章 第四十二章山色空蒙雨亦奇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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