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上下来,寒枝走到其中一个守门的家丁面前,温言道:“这位小哥,今日登门拜访,是几日前我家夫人就同您家少爷约好的。烦请你进去通报一声。”
那家丁接过拜贴,又上下打量了一圈寒枝,然后点点头道:“您请稍等。”
见那家丁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里,我亦缓缓放下车帘,闭目靠坐回车厢内。
慕惜赐和夏彬……
断袖分桃吗?我轻掀唇角,无声地一笑。能将那慕家小少爷迷得团团转的男人,其姿容想来定是不输于董贤之流的吧?
如是这般揣测着,却不想,自己竟是全猜错了……
“柳夫人,我家少爷有请。”
听到车厢外响起这恭敬的一声,我慢慢睁开眼,直起身,理了理衣襟。然后将车的轿帘掀开,搭着寒枝的手,动作轻缓地下了车。
“夫人请!”
低头轻瞥一眼面前这躬着身、神态恭敬的灰衣老仆,我微扬唇角,缓步向门里走去。
在前庭中穿行,再绕过当中一幅精细工巧的砖雕照壁,便见石子漫成甬道,而甬道的尽头即是三进连绵的房舍。端从那富丽堂皇的外观就可知,眼前这三间定然就是慕府的正厅了。
在那灰衣老仆的指引下,一路往居中的那间堂屋走去。待进到其中,但见堂内正中以一张黄花梨的八仙桌相隔,在两边各摆了一把黄花梨雕花官帽椅。而在两把太师椅的下首,则分置有三把黄花梨靠背椅。
不过是富贵人家最寻常的摆设。如是想着,眼神却在匆匆扫过堂屋正中那副悬挂着的字帖时顿住了。那是……
不禁眯起双眼,我正要凝神细看之时,就听耳畔传来一把清脆如珠落玉盘之声:
“柳夫人也喜爱书法?”
我一怔,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循声望过去。只见堂屋右侧的耳房门口,正站了一个极是漂亮的锦衣少年。
是的,不是俊美,而是漂亮。弯眉大眼,翘鼻樱唇,眼前这个少年的容貌,除了可以用“漂亮”一词来形容之外,怕是再也无法找到更合适的词。
或许是我的惊诧流露得太过明显,少年如玉的脸颊上逐渐浮现出两片浅浅的红晕,令那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立时又增添了一分楚楚风致。而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也慢慢显现出如小鹿般受惊的神色,让人看了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如娈童般惹人轻怜的模样,眼前这个少年该不会……就是那个夏彬吧?
一边暗自猜测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打量的视线。我轻笑了笑,然后用极是温和的语气问:“小公子是?”
听我这么问,少年好像是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那一句太过突兀,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道:“在下便是慕惜赐。”
什么?他就是慕惜赐?
感到眼前的少年与脑海中想象的轻佻无能的形象相去甚远,我不禁诧异地一挑眉。可再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既是被从小娇惯大的,会长得弱不禁风一些,倒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便微微一笑道:“难得慕小公子竟藏有怀素的《食鱼帖》,是以妾身一时只顾贪看,竟是失了神。”
“你看出来了?”
听我这么说,那慕惜赐剔透如琉璃的双眸立时一亮,竟隐隐带了一点流光溢彩的感觉。
我怔了怔,刚想开口,就见那慕惜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在一刻便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轻声道:“一时失礼了,还请柳夫人切莫见怪。”
见这孩子谈吐间一副斯文乖巧的模样,心里的好感立时便添了几分,说话的语气也随之变得愈加柔和起来:“无妨。因为谈及自己的喜好而为之激动,也是人之常情。”
闻言,那慕惜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接着又一拍脑袋,大叫出声:“哎呀,看我!跟夫人说了这半天话,竟都忘了叫下人来上茶了。”
说着便出声唤来一个丫鬟,匆匆吩咐了几句,便又将视线转回到我身上,接着斯文有礼地道:“夫人请坐。”
我微微颔首,在右边找了把紧邻着太师椅的黄花梨靠背椅坐下,接着又等丫鬟奉上了茶水。后便在茶的袅袅热气中,缓缓说明了来意:
“之前派人送拜贴到府上时,相信慕小公子就已知道了些。说起来,妾身本也是这长沙郡人士,后来只因夫家在异地,才嫁了出去。要说妾身的夫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而妾身与夫君之间就更是恩爱非常。只可惜……”说到这里,我幽幽轻叹一声,慢慢垂下头去,作出无限感伤状。
“柳夫人……”
我闻声抬头,犹带悲伤的脸上对他露出极是勉强的一笑:“这都是妾身自己福薄。三年前夫君他去的时候,竟连个子嗣都未留下。而夫君他又是家中的独子,所以在公婆相继去世之后,这偌大的一份家业也就被族中的其他叔伯长辈给分了个七零八落。至于妾身,由于一直都留在夫家为亡夫守节,也因此从中分到了一小份家产。只是……”我轻蹙眉头,又是一声幽叹,“只是妾身这样一个不管事的妇人,又如何会打理那份家产?所以一直都有意变卖了手里的家产,然后返回原籍,过完余生。而妾身在遣人回来打探妾身娘家的情况时,正巧打听到贵府的盛和米行高价收购米粮的消息,一时心动,便冒昧登门了。”
“这……”
听我说完,那慕惜赐便沉吟不决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则不时瞅向堂屋右侧的耳房。
想到之前他便是从那耳房里走出,再依稀瞥见他脖颈上的几块红痕,我的心里立时便明白了几分,面上却作出一副不安的模样:“难道贵米行已经不再进行收购了?”
“不!不是……”听我这么说,那慕惜赐立刻慌得摆了摆手,一边吞吞吐吐地说,“只不过……只不过我们盛和米行近来……近来米粮收购得太多,仓库都快要满了。所以……所以要是再收购米粮的话,就需要谨慎考虑一下才行!”说到后来,他的语速也变得利索了很多,只是那双灵动的大眼仍时不时地瞅向右侧的耳房,其中所含的求助意味,昭然若揭。
我在心里暗自发笑,脸上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一边点了点头,一边道:“应该的,应该的!反正近期之内,妾身还不急着回去,可以暂时留在此地等候消息。”
“那就……麻烦您了!”少年感激地冲我一笑,带着歉意道。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我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么妾身就在城东的来福客栈恭候贵府的消息了。”
“一定!一定!”
见少年一副好似松了口气的模样,我轻笑了笑,带着几分深意地道:“既如此,那妾身就先告辞了。希望下次有缘,还能够见到贵米行的另一个东家——夏公子。”
轻飘飘地说完这句话,我不意外地看见慕惜赐的视线在听到“夏公子”一词时,又飘向了那个耳房。
果然如此啊!
转过身,缓步想着厅堂外走去,我的嘴角亦同时向上略勾了勾……
当我见到那个传说中颇有手腕的夏彬时,是在拜访了慕府后的两天。
说实话,会这么快就见到这个慕家现今的实际掌权人,我并未感到太多的意外。因为我知道,夏彬一定会对我提到的那些米粮有兴趣的。
桌上小火炉中的火渐渐生动,我提起置于炉上的砂壶,将沸水冲入茶碗中。接着便放下盖碗,再以沸水淋于盖碗之上,茶沫尽去。最后我又另取了一个茶碗,以沸水洗过杯身,便将热烫的茶汤注入其中,摆手示意对面的男子饮用。
见状,眉目英挺的男子微微一笑,与我各自举杯浅啜一口。一时间,袅袅的茶香在不大的雅间内中弥漫开来。
轻轻搁下茶碗,我微笑道:“按理说,谈生意是应该喝酒的。只可惜妾身一介妇人,并不会喝酒,只好以茶代酒来招待夏公子了。惟望此举,没有怠慢了公子。”
“柳夫人太客气了,”搁下手里的茶碗,夏彬别有深意地说,“观夫人言谈举止,便知夫人出身不俗。能得夫人亲手煮茶,是夏某的荣幸。”
我轻笑了笑:“公子谬赞了。说起来,妾身的夫家也仅在当地算是个大户,又哪里可以和慕府相比?更何况妾身还听说,这宫里的袁修仪,可还算是慕小公子的表姐呢。”
“夫人的消息倒是挺灵通,”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夏彬淡淡道,“而商场上,往往最需要的便是灵通的消息。”
我怔了下,随即苦笑道:“便是消息灵通又如何?妾身不过是一介女流,又如何可能纵横商界?便是这次与公子谈生意,也实属无奈之举罢了。”
“可惜,可惜!”那夏彬微叹一声,随即便话锋一转道,“那么敢问夫人现如今又有多少米粮需要脱手?”
“这……”我略一沉吟,然后回答,“大约是五百石左右。”
有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闪过某些异样的神采。于是借着饮茶的动作,我遮住了唇角边泄露出的笑意。
“五百石啊……”他低喃出声,接着目光直直地看向我,“还未请教,夫人的夫家是?”
“不过是新安①的一介商贾之家而已。”
正轻描淡写地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从雅间外传来,接着寒枝掀帘而入,匆匆走到我身边,凑到我耳边低语起来。
听罢,我微微颔首,一边吩咐道:“那就继续按兵不动。”
“是。”
寒枝俯身施了一礼,正要退出去,却又忽然定住不动了。
“怎么了?”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我奇怪地转首看向她。
“没……没什么……”听我这么问,她忙低下头去,只是那平素冷静自若的脸上却分明暗含了一抹诧异与惊慌。
难道说……
毕竟还有外人在场,我也不好多盘问些什么,只好对她吩咐道:“那你下去吧。”
“是。”
听到这句话,她就好像是得到了什么特赦令一般,慌忙转身,匆匆离去。
我有些凝重地看着寒枝离去的背影,再一转首,发现夏彬居然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方向。该不会……
未及我深思,夏彬就已调转回视线,只是那唇角处原本噙着的一丝微笑,此刻看来竟多了几分诡异。
“想不到,连夫人身边跟着的婢女竟都如此伶俐。”
我一怔,接着便轻笑一声问:“怎么?难道夏公子是看上妾身这婢女了?”
“非也,非也!”他摇了摇头,然后带着几分戏谑地道,“夏某便是看上,也该看上夫人您才对。”
我又是一怔,随即便笑道:“夏公子可真爱开玩笑,且不论妾身比您大上这么许多,便是年龄相仿,怕也轮不到妾身啊!”
“哦?”听我这么说,夏彬挑了挑眉,然后带着几分邪气地问,“夫人对自己的魅力就这般没有自信?”
“不是没有自信,”我微微一笑,语气平淡地说,“而是夏公子的心里已经有了人。妾身以为,若是慕小公子听到夏公子此前的那一番话,心里恐怕就要难过了。”
听完我这句话,他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方才轻笑了笑,一边把目光投向我:“夫人对在下和惜赐的关系,似乎并不反感。”
“为何要反感?”我看了他一眼,接着轻叹一声道,“虽说断袖分桃有违纲常礼教,却也并非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妾身以为,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所谓负责,便是接受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一切,无论好坏。至于这其中的好与坏,究竟孰轻孰重,就端看个人的理解了。”
“对自己的选择负责……”闻言,他细细咀嚼了一遍这句话,然后便笑叹道,“夫人的这番真知灼见,着实令夏某心悦诚服。与夫人的这趟买卖,夏某是做定了!”
“那么,妾身就期待与夏公子的这次合作了。”
饱含深意地说完这句话,我举起茶碗,冲他示意了一下,便将碗中剩余的茶水一口饮尽。
“具体情况,还请柳夫人明日前往城东那家规模最大的盛和米行,再行详谈。”说完,他亦同样端起茶碗,遥遥示意了一下,然后仰首饮尽。
见状,我垂眸而笑,对于彼此“合作”的期待,又增添了几分……
注:
①:徽州的古称。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44 章 第四十三章由虚化实诳非诳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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