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身素服,首绖,披散着发,戴素白帕头,跪在那人的梓宫前,心里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看似雅逸温柔实则冷漠无情已极的人,那个与我纠缠了近十二年的人,就这么……不在了?心似乎就这样空出了一块,却不知是因何而起。
殿内不时响起哀戚的哭声,那是跪于身后的整个东西六宫的妃嫔、皇子皇孙以及内外命妇。礼法规定,行殓奠礼时,丧主以下哭尽哀毕,方下帷。照此规定,我这个准太后是应该当先就哭的。可无论如何的努力,干涸的双眼都不能挤出一滴泪来,只能静静地跪在那里,怔怔地望着那个人的棺椁……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哭尽哀毕,殓奠礼成,都在我的默许下逐渐散去。一时间偌大的殿堂里寂静无声,便是陪侍在灵前的宫人那么多,也无人敢发出丝毫的声音,似是唯恐惊醒了棺内帝王的千年沉梦。
终于长久的静默被打破,孤鸿上前轻声向我劝道:“娘娘,吃点东西吧,您都一天没进过水米了。”
又一天要过去了吗?我转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娘娘,您……”见状,她轻叹,作势就要将我从地上搀扶起来。
便在此时,有宫人进殿禀报道:“娘娘,徐相和裴相携众臣在殿外求见。”
众臣求见……
我怔了片刻,方才转向身侧的孤鸿:“今日是第几日?”
孤鸿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我指的是什么,忙回道:“距离大行皇帝驾崩,已有三日。”
三日,原来都有三日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是难看的笑,然后对孤鸿低声吩咐道:“扶哀家出去看看吧。”
“是。”
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我搭着孤鸿的手一步一步地向着殿外走去。这条通往殿外的路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可我知道,这个责任我不得不背负。
因为姒烜,你可以狠下心来抛下这一切,而我却永远不可能就这样抛下珹儿抛下江山社稷。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比我更狠也更绝!
※※※
——“大行皇帝谥号未定,不知陛下与太后如何思量?”
——“北庭都护人选悬而未决,还望陛下与太后尽速敲定!”
——“国之大丧,各羁縻府州都督皆有意进京奔丧,军务方面还望陛下与太后早做准备。”
距离那日应下群臣,携珹儿暂于德熙宫听政以来,不过几天的功夫,尚书省的奏报就如雪花般涌来。更何况,那些奏报也不仅仅是奏报,更多的是那些在奏报后涌动的暗潮……
放下手中的笔,我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母后似乎很烦恼。”
骤然从身畔传来的声音让我惊了一下,随即转首看向坐在身侧那张桌案后的珹儿,淡淡地问:“那些奏章可都看完了?”
“回母后,都看过了。”
我点了点头,又问:“可有收获?”
他略作沉吟,然后不疾不徐地答道:“朕感觉批阅奏章不仅仅是批阅奏章上的内容,更多的时候还要考量到整体的形势以及写奏章者的心理。”
“孺子可教。”闻言,我赞许地看向他,然后将手边的两份奏章递给侍立在身后的宫人,命其送到了他手里。
“先认真地逐个看一遍,再告诉哀家你的看法。”
“是。”
他接过奏章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我:“这北庭都护一职似乎……举重若轻?”
我又嘉许地点点头:“能体悟到这一层已属难得,至于其他,留待以后再琢磨倒也不迟。”
“母后……”他蹙眉看着我,眸中有着浓重的不解以及,些许怀疑……
怀疑?是的,是怀疑,这个让我倾尽心血的孩子竟也会有怀疑我的一天,怀疑我对他的一番用心,怀疑我会是……那嗜权的吕后。这真是……好讽刺!
有一瞬间,忽然就疲累得再也支撑不下去。我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已将眸中的各色情绪全部掩去,开口的语调也是未变的平静:“已近日中,陛下也应该前往龙鼎宫进行午奠了。”
听我这么说,他先是一怔,随即站起身,淡淡道:“谨遵母后懿旨。”说完便带着身后的一众宫人离开了德熙宫的正殿。
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边是抑制不住的苦笑。大概是造孽太多,却不想,最是不愿看见的一幕,仍是发生了……
收回目光,我淡淡地对侍立在身后的宫人吩咐道:“请徐太傅来一趟。”
“是。”宫人领命,匆匆退下了。
我状似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笔,心里却颇有些忐忑。
伯衡啊伯衡,如今的我还是可以全然信任你的罢……
上等的檀香自兽口香炉中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缭绕满室。隔着一层轻纱,我静静注视着帘后的徐奚,看着他在细细看完手里那两份奏章之后,带着凝重将其放了下来。
我清了清嗓音,淡淡地问:“不知伯衡又是如何看待这北庭都护的人选?”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低道:“管瑞可堪此任。”
手里的笔下意识地握紧,意料中的回答,却仍是……令我感动。
自那人亲自率兵攻破了北岑的北都乌哲萨,北岑王乌桓伊索持剑自刎以后,前北岑将军贺术塔拉就领着北岑的一甘皇族与臣子归降了我□□。之后那人基于种种考虑,便在原北岑的国土范围以及早前东夷的国土范围内各设了两个羁縻府州,分别由前北岑将军贺术塔拉以及前东夷王族完颜斛乞担任所在羁縻府州的都督。而为了更好的控制住这两块地方,那人还在两个羁縻府州之上又设一北庭都护府,由我□□官员坐镇,以作监督之用。只是由于北庭都护一职于□□有着举重若轻的分量,故其人选一直都慎而未决,也因此在朝廷各党派间产生了一股股汹涌的暗流。其中以右相徐澜所处的一派以及左相裴垣所处那一派为最,而之前那两份奏章便是这两派中人所书。
缓缓放松了手里的力道,我轻声道:“伯衡此言,岂不有违徐相之意?”
闻言,他却是一声轻笑:“有一个人,我曾发誓永远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如今为了这个人,自然也就顾不上父亲了。”
心剧烈收缩了一下,就像是被人揪住了般难过。不想欠他的,真的不想欠他的……
虽然严格说来我晏家也分属徐澜所代表的世家大族一派,可毕竟大岳的那些世家大族现今皆以他徐家为首,而非是我晏家,所以这次的北庭都护人选,我其实是更倾向于以裴垣为首的清流一派的。因为这一派是那人亲手扶植起来的,属于“保皇派”,在朝堂上自然会一力拥护先皇属意的珹儿。而徐澜那一派就未必了,毕竟徐澜的外孙姒瑨可也同位皇子。因此这北庭都护一职的人选也就更微妙了,要知此职位一旦由徐澜一派的人担任,便是给了他们一个与那些蛮族余孽相勾结的机会。而这也就意味着,珹儿的身边将会埋下一个隐患。
现在身为徐家准家主的徐奚却因着我的缘故,而选择站在他父亲的对立面,情义之重又叫我如何来还?!
隔了许久,感到喉头不再是那么堵了,我轻咳了两声,有些低哑地道:“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可你或许并不相信。一直以来,我所能够全然信任的人,其实也只有你而已。”
“我怎会不信?”他亦笑了一声,“要知道,这也是我永远不会拒绝的一个重要理由。”
又是一阵沉默,想要笑,却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何其有幸,我晏朝夕今生竟能有徐奚这样一个可以全然信赖的人!何德何能,我晏朝夕这样的人也配得此依靠?
长久的静默以后,我终于开口:“那么伯衡,一切端看你的了。”
“我会的。”
他没有多问便应承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该如何做,再无需多言。是的,尽管他将要做的是违逆他的父亲,甚至是取其父家主之位而代之,他仍是这样一口便应承了下来。
“具体如何做都由你来定,但切记要保留好一切实力。”想了想,我又叮嘱了一句。
他轻笑了笑:“这是自然。枝叶可以剪除,但根部却是万万不能被伤及的。”
我亦微笑。不错,对付徐澜固然是一方面,但其背后的士族门阀势力却是决不可被铲除的。毕竟在朝堂上,还要靠着这股势力来牵制清流一派呢。
如此,与徐奚将诸事商量定,他便站起身道:“如无他事,那我就先告退了。”
我点点头:“请!”
他于是转身向殿外走,却在走了几步后忽然停了下来,用极是低沉的声音道:“朝夕……记得保重好身体。这次见你,依稀清减了许多。”
我一怔,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
再次拿起笔搁上的羊毫,我正要拟旨着裴垣一派推举的管瑞担任这北庭都护一职,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见孤鸿匆匆走进。
“何事?”我蹙眉看向她。
她却并不急于回话,而是穿过了案前的帘幕,走到我身侧低语道:“娘娘,半个时辰前,琅瑾公主在安和宫去了。”
眉蹙得更紧了,我沉吟了一下,然后问:“御医怎么说?”
“御医诊断说……”她迟疑了一下,“说是中毒。”
中毒?中毒!好一个中毒!
手下意识地一松,笔随之“啪”的一声掉落回桌案,嘴角同时缓缓逸出了一抹笑,一抹极其难看的笑。
果然如此,果然啊……
※※※
转眼,二十七日大祥已过。
本朝□□规定,帝驾崩,则以日易月,嗣帝三日而听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并上庙号与太庙安奉,后大行皇帝梓宫出殡,葬于东郊帝陵。
如今那人的庙号已定,为世宗,谥号昭武肃孝皇帝。这也就意味着,很快我就要送那人最后一程了……
出殡那天,天空下着细雨,一如那人走的那一天。
雨脚涔涔,迷蒙了天地,也迷蒙了心绪。前尘往事纷至杳来,却虚幻得仿佛像是前世。我怀抱着焦尾琴,坐在凤辇上,默默聆听着车外的雨声,忽然便想起了李重光的那首《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兀自笑了笑,送完这一程,从此便真是天上人间了……
很快,车驾便到了东郊的帝陵。
抱着琴下了凤辇,我与珹儿当先,率后妃、王公百官行迁奠礼。之后,梓宫自陵寝中门进入,一路由珹儿亲扶棺,在十个宦官的执灯引导中下到地宫,而我则抱着琴与几个钦点的臣子紧随其后。
待进到地宫的后室,将梓宫敬视永安于棺床之上后,随行的众人便准备鱼贯退出了地宫。只有我,仍抱着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母后?”见我未动,珹儿回过头来,轻唤道。
面上一片平静,我淡淡道:“哀家想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可是这……于礼不合啊!”这次开口的是礼部尚书,只见他蹙着眉,一脸为难之色。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倒是随同而来的徐奚开了口:“所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太后只是想要多陪先帝一会儿,又有何不可变通的?”
“可是……”
“好了,既然母后想在这呆,那就呆一会儿吧。”最终还是珹儿开口打断了礼部尚书的犹疑,拍板定夺了下来。接着便转过身,当先往出口走去。
于是,随行的众人也跟在珹儿身后鱼贯退出了地宫。很快,偌大的石室便只剩下了我一人,及他的棺椁。
就地盘膝而坐,一瞬间石室冰凉的寒气透过衣衫袭来,我将琴放在了腿上,指尖轻轻抚过琴弦,随后《梅花三弄》的曲声在石室徐徐奏响。
梅花为何有三弄?轮回往复,一回三转,叹的是人生无常,杳似浮萍。
所谓一弄,却是相遇之时的美丽,月明星稀;所谓二弄,却是相知之时的欢欣,花气袭人;所谓三弄,却是分别之时的惆怅,且悲且喜。
以一曲相送的别离是隽永的,故今作一阕《梅花三弄》为君作别,使君一路不致寂寞……
婉转徘徊的乐声中,指尖传来的痛渐渐尖锐。终于,在结尾的泛音中,琴弦“铮”地一声断了。
轻抚过琴弦上的点点血痕,我抱着琴从地上站起身,然后将怀里的那张琴,猛地摔在了地上……
“碰——”
琴落到地上,摔成了两截。我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棺椁,缓缓笑了。
昔日,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如今我亦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于你,也算还清了你我间的那些纠缠。所以姒烜,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bïmïġë.nët
转身便往石室外走,没有再回一次头,我按下石室里的一个个机括,一道道石门随之落下。伴随着那一声声沉重的响动,我慢慢步出了地宫。
观德十二年三月廿一,我一身袆衣,坐在昊天殿的上首,看着珹儿以玉作六器,以苍壁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祭祀天地先祖,正式登基为帝,并下诏于次年一月改元嘉泰。至此,属于那个人的时代便算是真正结束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55 章 第五十四章繁华事散逐香尘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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