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帝穿着一袭玄色常服站在建康城南的城楼上,身后墨色的斗篷不时被风吹起,而他则一动不动地望着城楼下一辆缓缓驶离城门的马车。
今年也不过十五岁的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少年该有的青涩,反倒因为十岁登基十四岁就亲政的缘故,而有着帝王的深沉与威严。
城楼下的那辆马车正渐渐驶离建康,忽然他就动了,伸出右手,隔着虚空,轻轻“握”住了远处的那辆马车。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他根本就握不住,因为他无论握得再紧,马车都有驶离他掌心的一刻,就好像那车里的人——他的母后。
他知道,他从未真正懂得他的母后,也从未懂得他的母后与他父皇的纠缠。
在他的记忆里,年幼时的母后是温柔而又严厉的。她会在他撒娇时,温柔地抱起他,却也会在他做错事时,严厉地批评他。这样的母后,既让他亲又让他敬。那时的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样亲近且敬重着母后,却没想过有一日,也会与母后生出嫌隙。
张衍被从自己身边撤换走便是那个开始,那个时候他并不是不理解母后的用心,可那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的小衍!就这样在她和父皇的几句话中离开了自己,又如何不叫他心生怨怼?
随后,便是父皇的驾崩。他看着母后冷静自若地处理着一切,那样冷静的态度让他隐隐觉得害怕,因为他忽然就想起了史书上的吕后,而他不要做那惠帝。所以他开始警惕起来,警惕着母后的一举一动,生怕某一日他就被他的母后给架空了,成为一个名不副实的傀儡皇帝。而这样的忧虑,在知道他的母后当年是如何残酷地对待他的姨母时,达到了顶点。
是的,他知道母后是如何残忍对待其胞妹琅瑾公主的,就在琅瑾公主死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在从德熙宫前往龙鼎宫进行午奠时,遇上了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的琅瑾公主。那时的她虚弱已极,却仍是跌跌撞撞地要往龙鼎宫走,口中反复地唤着两个名字,他知道一个是他父皇的字,而另一个则是前北岑的王。于是,他在一瞬间产生了好奇,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送她回了安和宫。
回到安和宫以后,他的这位姨母就很快陷入了昏迷,可他还是从她那断断续续地话语中知道了当年的那段旧事,那段足以令他之前的忧虑达到顶点的往事。无疑,他是同情这个姨母的,带着点兔死狐悲的同情。因为那时的他从心底就已认定,他的那个母后是一个吕后式的嗜权如命的女人。而也正是这样的一个认定,让他在登基以后拼命在暗中培养着自己的势力,努力一点一点架空他母后的权力,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他的母后会在他十四岁亲政那年,真正还政于他。
可是后来,他知道他错了,错得离谱。因为那原本以为要艰难至极的几年,根本就没有那些想象中的艰难。架空他母后的权力,根本就轻易得让他难以想象。而在他十四岁正式亲政的那天,他的母后也真的就此不再临朝听政。
于是他又一次产生了怀疑,怀疑的是心里的那个认定。难道,他真的误会他的母后了?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他的父皇该是恨他母后的,因为正是他的母后,当年一手拆散了他的父皇跟姨母。可同时他也不解,为何恨着母后的父皇,最终还是会将整个江山社稷交托到母后手中?
可后来他懂了,原来真正不懂母后的是他。而他的父皇,无论是否恨过母后,却无疑是懂她的。所以他虽然从未大肆地宠爱于她,却也从未废了她的后位;所以他会在最后,将这万里江山交付给了她。而这就是他父皇与母后相处的方式,便像两个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刺猬,不断地互相伤害,却也在互相地依赖。这样的感情,已不能说是爱情,更多的时候是一种纠缠。是的,或许也只能用纠缠来形容了。
马车缓缓消失在了官道上,就在今天,他的母后选择了离开。她说,她以后就长住九华山,不再回建康了。因为她要青灯古佛,安静地度过余生。
于是他同意了,因为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不知该如何弥补当初的那个错误。似乎除了答应她的要求,他已没办法再去做什么……
不,还有!他忽然记起了母后当年对他的一番话,她说,要想做一只真正的鹰,需要的便是一个可以展翅高飞的蓝天,而非一根会缚住自己的绳索。
唇角忽然缓缓逸出了一丝笑,他对着远方,马车消失的地方低声道:“既然这是您对我的期望,那我一定会给您一个——锦、绣、江、山1
史载:嘉泰帝在位五十三年,其间海晏河清,吏治清明,承父辈之治,开一朝盛世。后世谓之“嘉泰之治”。
【正文•完】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