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奚静静看着那个女子，看着她在扔下那串御赐的手珠之后，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极是复杂的微笑,落寞与决绝兼而有之的微笑。那一刹,他心里的某一块似乎被那个微笑给触动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给触动了。于是一向并无甚好奇心的他，在看着那个女子抽身离去的刹那,出声叫住了她。
“在下姓徐，单名一个奚字，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这便是他与晏朝夕的初遇。彼时,建康城外栖霞山上的红叶正好,漫山遍野,层林尽染，张扬而艳丽,便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还让他记忆犹新。
身为父亲的嫡长子,下任徐家的家主,徐奚的成长可以说是浸染在大大小小各色阴谋与算计之中的，所以那种戴着伪装带着面具生活的人，对他而言并不陌生,或者说其实他也可以算是其中的一员。然而即便如此，晏朝夕于他仍是特别的，特别到让他每每有冲动去剥开她层层的伪装，以窥见那之后的真容。
为什么会有如此感觉呢？他曾以为这样的感觉便是一见钟情，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是初遇时，那个女子不经意露出的真实与柔软打动了他。
可是，这个女子同时也很倔强，倔强地用层层伪装牢牢包裹住自己，倔强地不允许任何人去窥探她的真容，所以即便在他忍不住出声问她累不累时，她也冷笑着反问他，这个世上又有谁可以不戴面具地生活？
其实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戴面具已然成为了这个女子的本能，生存的本能。可他的心里仍是存在着一丝的希望，希望可以窥见她面具后的真容……
那年的立秋，秦府后园、小径深处，他第一次对她说，不希望她在他面前也戴着面具。
其实自相识伊始，他就知道，晏朝夕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个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他的心的女子往往可以为了利益，而无所不用其极。可彼时的他，已无法再将目光从这样的女子身上抽离。所以他明知道那个凌菲是琅瑾公主一案的重要人证，却仍是将其带到了晏朝夕的面前，然后任她在他面前将匕首刺进了凌菲的胸口。
血汨汨地流出，刚亲手杀死一人的她就那样呆呆站在原地，力持镇定地站着。他听着她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不会允许任何威胁到自己的因素存在，他还听着她挑衅让自己离开，否则说不准哪一天，躺在那里的人就变成了自己。她似乎是竭力想要将她自己伪装得很冷酷很镇定，可她却不知道，她一直颤抖的身躯早已出卖了她内心真实的情绪。www.bïmïġë.nët
那一瞬，他的心忽然就莫名变柔软了，从未有过的柔软。无法解释那样的心情，便是之后的拥抱与亲昵，似乎也成为了一种下意识地行为。
之后的一切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闲时他就与她泛舟湖上，与她闲亭对弈，与她围炉博古。那时的他曾以为，执子之手，便可以与子偕老，却不知道这世上尚有“无常”二字。
京邑元夕，玉壶光转，火树银花，他看着她的身影蓦然出现在眼前。那一刻，他忽然就想到了此前放满天际的烟花。很美丽的景致，但美丽的东西，往往都很短暂。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与他擦肩而过，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只能目送着她上轿，从他的生命里渐渐离去。就好像两道交叉的线，在汇合了那么一次之后，便按着既定的轨道渐行渐远。
元贞十七年元月十六，晏朝夕被册封为太子的良娣，由八抬喜轿抬入东宫。
而在那一日，他收到了一幅画，上画白云红树，意境纯粹而随意，一如初见时，无言的红枫，无忧的白云，以及那女子低眉敛目间的微笑。留白处题有两行墨字，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静静地坐在书案前看了一个下午，然后阖上卷轴，将那幅画放在了书柜的最底层，再未打开，直到多年以后，他的妻子因为无心，而又一次将那幅画铺展在他眼前。
对于他的妻，秦家的大小姐秦玉箩，其实在开始时，他并未真将之放于心上。最初的印象里，那就是个很温婉很贤淑的女子，会在深夜里他忙碌于公事时，为他奉上一杯姜茶，会在天气渐凉时，为他缝制一件防风的斗篷，但一切也仅此而已。他自认并不是一个贪爱女色之人，所以在与秦玉箩成亲之后，虽然与她感情并不深厚，却也未再纳过任何姬妾，他的身边除了两个早年在母亲授意下收的妾侍之外，也就只有她一个正妻。这对于普通的公侯人家而言，已属罕见，可他这个妻总也愁眉深锁，一副极是幽怨的模样。他曾试图弄清其中的缘由，却也很快不了了之，因为那时的他还尚未能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或许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习惯了追随，就不会再想到去回头看一看。他也一样，因为习惯了用目光去追逐远方的那个人，便不会再想到回望。即使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然习惯了那杯在深夜时奉于桌案上的姜茶，即使在经年之后，他身上披挂的斗篷俱已换作他人的亲手缝制，他也没想过这些之于他的意义。
他曾怨恨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怨恨他的不珍惜；他也曾忤逆地想过，若他身为那个帝王，定然视她如珠，爱之护之。却从未发现，他与他的帝王在本质上又是何其相似！
日头西边落，东边起，春夏秋冬，四季更替，时光便是这样静静流逝过。他以为他的妻就会这样与他相敬如宾地相伴一生，却未想过有一日，她也有可能离他而去。
那一日，大雨倾盆，他就这样怔怔地立于廊下，听着屋里不时传来他的妻撕心裂肺般地叫声，每一声传入耳中都是那样的心惊动魄。
婢女们不时进进出出，端着一盆又一盆沾染了血色的水从他身边走过，他听到有稳婆问他，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他站在那里仰望廊外阴霾的天空，看着远处被雨雾迷蒙了的亭台楼阁，忽然想起了上一次见晏朝夕时，她对自己说的话，她说：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一瞬，他终于懂了，于是他对那个稳婆说，保大人。说这句话时，他几乎是抱着一种虔诚的心态，因为他不知道一切还能否挽回。
甚幸，他还是有那个机会去挽回的。当稳婆告诉他，母女平安时，他忽然就有了种死而无憾的感觉。是了，有此娇妻佳儿，人生又夫复何求？
毕竟，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斓珊处，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59 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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