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也从未有过抱怨,因为自从四岁那年,一直贴身伺候的小宦官,因为无意中冲撞了太子,而被当场杖毙以后,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他母后亲口告之的道理:如果不想命运被别人操控,那就唯有登上那个至高点,然后操纵别人的命运。
其实年岁稍长了些后,他就已知道当年那个小宦官被杖毙,有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他母后的推波助澜。试想,身为一个还算得宠的皇子,其母又贵为一朝皇后,就这样把其身边一直贴身伺候的人给杖毙了,就是太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然则,纵然如此他也仍是很用功很努力,这看似是在服从他母后以及舅舅的意志,实则不过是为了他自己而已。因为那时的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母后的那番道理是对的,只不过那个“别人”,他不无嘲讽地想,指的该是这全天下之人!
后来,时光荏苒,他的生命里又出现了姒堇,那个相识时因为遭姒遥的恶意戏弄,而被弄得一身狼狈的姒堇。
那时的他缓缓走近她,然后几乎是毫不犹疑地就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而她在略怔了一下之后,甜甜地笑了,笑容绝美,语声清脆。她说:“谢谢你,三皇兄。”
他蹙了蹙眉,下意识地伸出手拭去了她发梢上沾染的泥土,一面轻声说:“以后叫我子乾哥就可以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真正思索过姒堇之于他的意义。因为在当时的他看来,接近这个长相绝美性子也足够单纯的表妹,虽然乍看是经他母后和舅舅属意的,可内心却并不是那么反感。所以他会在这个表妹捧着断了翅的雏鸟来找他时,异常耐心地和她一起为那只幼雏包扎伤口,所以他会主动带着这个表妹去放河灯许愿。而他甚至没有察觉,在接近这个表妹时心头涌起的那股放松,与眼眸深处的那抹宠溺……
她喊他“子乾哥”,他喊她“堇儿”,那时的他以为,他与她就会这样携手一生。可是他却不知道,人生中很多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东西,往往却并不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健康城西的阅江楼,楼外江水滚滚,永不疲倦地向东逝去,千年如一。他站在转角阴影处,静静地看着那抹倚栏凝望的美丽身影,夕阳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落日下的她美得惊心动魄。可正是这个美得逼仄的女子,让他一再的踌躇徘徊、停步不前,因为他不敢,不敢去面对这样一个美得教他心碎的少女,更加不敢开口。可他没办法,因为他了解这个表妹,只要他不出现,她就真的会在这里站一夜。
于是他终是迈出了这最是艰难的一步,而正是在这一步之后,他的心从此便多了一道永难抹去的印痕。那个貌可倾城的女子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将一串串泪滴落在他的胸膛,带着灼烫的热意,滴落进了他的心……
可他仍是硬下心推开了她。推开的一瞬,他倾身在她的额际落下一个轻吻,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静自持的声音,他说:“堇儿,记得保重好自己。”
很久很久以后,他在面对另一个女子时,方才知道,那时其实是自己,亲手推离了这段感情。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于是从姒堇走的那天,他就给自己画了一个圈,圈住的是不容许任何人涉足的禁地。他以为这样他就可以彻底尘封一段岁月,就好像后来封住了安和宫一般,可他却不知道,他同时圈住的,还有他自己。
迎娶护国将军贺渊之女,利用贺渊手里的兵权以及晏家的势力夺得储君之位,再到昊天殿登基。一路走来,他从来不曾回头,也不曾稍稍停驻,因为那个曾经让他稍作停留的女子已然不在了,他唯一停留过的女子,彼时他是这样认为的。
再后来,他在御花园里无意中遇上了晏朝夕,他的表妹,姒堇一母同胞的姐姐。
关于晏朝夕,比之这后宫中的其他女人,其实在的他心里要更特别一些。这份特别倒不是在于她的容貌,毕竟她虽也可称中上之姿,可在花团锦簇的后宫之中,也只能说是毫不起眼。之所以会觉得她特别,其实是从他在德熙宫第一次挑起她的下巴开始的。无所畏惧的目光,微妙的伪装,以及深沉的心机。是的,这个女子虽是姒堇一母同胞的姐姐,却有着与她天壤之别的性格。而这样性格的女子,无疑却最是适合在后宫中生存的。所以他一直暗中观察着她,默默评估着她。因为那时的他以为,晏朝夕不过是被他盯梢住的一头猎物。
那天御花园的湖畔,他在她身后站了许久。他以为她不会理会那只断了翅的雏鸟,事实也的确如此,可她也没有走开,只是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而他却在等待许久之后,少见地失去了耐心,出声问她为何不去救那只断了翅的雏鸟。
其实会这么问,不过是想要欣赏一下这个女人的演技,因为他以为晏朝夕会在发现了他以后装模作样地去“救”地上的那只雏鸟。可他失算了,在他的追问之下,晏朝夕竟然说,她是不想有违天道,因为那只幼鸟是被上天放弃的,既然它争不过其他的幼鸟,那么它就应该承受身为弱者的后果。
乍听之下又是多么残酷的回答,可他与她都知道,这就是现实,这就是这个世间的法则。而正是在那次之后,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控制不了她。
就像姒堇会拉着他去救断了翅的雏鸟,而晏朝夕则会淡淡告诉他天道难违一般,这一对亲姐妹给他的感觉便是两个极端。一个可以令他为之放松,而另一个却让他时刻不敢小觑。
当然很长一段时间姒烜都不会承认,承认他其实时刻都在警惕着晏朝夕。从小便学习帝王之道的他,即使是在争夺储君之位最最险要的时刻,又何曾有过掌控不了的感觉?所以他不愿承认,承认他会掌控不了一个弱女子。就像是那个夜晚,他无意中在院中看见她抚琴一般。那时的她奏的是《梅花三弄》,是别离之曲,但她却偏偏超脱得浑不似凡人。m.bïmïġë.nët
可无论他承认与否,晏朝夕都不会是他的猎物。对待她,除了利用,更多的还是合作。与她合作一同扳倒拥兵自重的贺家,与她合作一同铲除意图谋反的赵王。他许之以后位,她还之以助力,这实在是很公平的交易。
原以为他与她就会一直这样相处下去,可他又一次发现自己错了,掌握这个名叫晏朝夕的女子原来并非仅依靠权力便可以诱之。因为这个女子亲口告诉了他,她对于权力仅仅是需要,而不是膜拜,所以她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实现作为一个皇后的价值,更多的则是作为她自己个人的价值。
他承认,那一刻的他被切切实实地震撼了。作为一个帝王,他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却从未见过一个女子有如此特立独行的想法。恐怕这样的想法,便是在须眉男子中,也不多见。
“既然你这般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朕便给你一个这样的机会如何?”
最初的震撼之后,在他心里忽然莫名就做出了一个同样离经叛道的决定,或许作出决定的那一刻可以称作是——鬼使神差。
与她商量着布置下一切,然后带着她一同前往蜀国,此中的过程无论是于他还是与她而言都是再默契不过。原以为这次可以一网成擒,却在看到姒堇的那一刻有了失败的预感。
有时候,姒烜觉得年华真的是件再残忍不过的东西。彼时还在执手相对,却在转身之后看到流逝的沧桑。当他看着那个北岑王乌桓伊索以宣示所有权的神情,大摇大摆地抱着病弱的姒堇离去时,他感到了心痛,真真切切的心痛,阅江楼一别后的第二次心痛。
他忽然就觉得很累很累,累得他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一贯优雅从容的面具,所以尽管他知道晏朝夕并不是一个好对象,却仍是上前拥住了她,紧紧地,力道之大似是想要从她单薄的身躯那里汲取到某些力量。而当他感觉到背后那只手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缓缓抚上上来时,他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已没有那么空了。
其实他真的考虑过要重新审视他和晏朝夕之间的关系,可在罗浮山那一夜,他怒极打了她一巴掌之后,他就隐然意识到,他与她似乎已无可挽回了。
他曾经想过晏朝夕对他说的一段话,她说她需要权力,是为了更好的掌握住自己的命运。这个回答,与他当初不择手段地夺得帝位的理由,其实是一样的。那时的他踌躇满志,以为登上了那个至高点,就可以掌握全天下人的命运,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可随着年岁渐长,他却慢慢迷惑了。命运真的可以由自己掌握吗?或者说完全由自己掌握吗?他很不确定,即使他是九五至尊的帝王,可他仍是有把握不住的感觉,就好像一把握于手心的砂,握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
所以当他明知道给长子姒珹下毒的幕后黑手是谁,却选择冷眼旁观时,除了是顾忌到朝堂上的各方势力平衡而没有马上出手之外,其实更多的也是为了等待,等待那个骨子里高傲至极的女子会向他低头,试着倚靠一次他。
因为他以为,那一次还是有机会可以挽回的。可他又一次错了,错误地低估了那个女子的高傲。她很傲很傲,所以宁愿与德妃合作,也不愿求他一次!
所以他累了,一切就按照母后弥留之际的遗言来做吧。从此她于他便是一个皇后,彼此相敬如宾,各安一世,再无其他!
他设想的很好,却仍是错估了她的心思以及,自己的决心。
当他接到暗影的密报,说她极有可能面临危险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失控了,那种疯狂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沉稳的帝王。不过他同时也很庆幸自己那时的疯狂,因为如果不是自己的这个决定,很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
洞庭湖畔的那一夜,大概是他有生之年最是难忘的一夜。那一夜,琴箫合鸣,在《梅花三弄》低徊的曲声中,他感觉自己从未与她那样的接近。
后来,多木寨的墩圩上,他又向她许诺,无论他们今后会怎样,他都不会是武帝,而她,也不会是阿娇。
结果呢?他确实不是武帝,她也不是阿娇,但手心的拿一把沙,仍是缓缓地流走了。
在最初知道她便是当年陷害姒堇的元凶时,他是恨过的。毕竟心上那处被圈起来的地方已荒芜了太久太久,当它猛然被摊于阳光之下时,会痛,很痛很痛。所以他需要去恨她这个元凶,似乎只要恨了她,心里的痛就可以得到缓解。
可即便这样,他仍是无法去伤害她,因为他有一个感觉,一旦真正伤害了他,他心里的痛会比现在痛上百倍。无从面对她,所以他只能选择离开,远远地离开,离开这一切。
只是真的能离开吗?贺兰山之围,虽然很凶险,可他却并不慌乱,因为他相信她,相信她能统筹好一切。这一点,无关风月。
阴山大捷之后,利用暗中招降的贺术塔拉,他带着百万兵马攻下了北岑的北都乌哲萨。
王宫里他看见了端坐于王座上的乌桓伊索。乌桓伊索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一副堪破生死的模样。那一刹,他忽然想起了远在建康的她。
彼时,他在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时,曾问过她有没有话要说。而她却闭上了眼,淡淡地回答,无话可说。
他忽然就悟了,原来那并不是挑衅,而是真的淡漠,淡漠得可以堪破一切盛衰与生死。
缓缓走近,然后拔出手里的剑,他想给那个王座上的男子一个了结。毕竟无论他与乌桓伊索之间有多少家国仇怨,乌桓伊索都是一个值得人尊重的对手。
剑光森森,就在他举剑挥去之时,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挡住了这一下。
那是姒堇!那个涪江畔用仇恨的目光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决绝地登上车的姒堇……
于是他犹豫了,而就是在犹豫的那一刻,他看到姒堇抽出了乌桓伊索的佩剑,想要一剑了结她与乌桓伊索的性命。
结果那一剑穿过乌桓伊索的心脏,却在最后关头只刺进了她的腹部两寸。
带着受伤后便神志不清的姒堇,他凯旋归朝,然后竭尽所能地给予姒堇一切。
因为如果无法去恨,那就只有补偿。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其实他知道姒堇的神志一直都是清醒的,可既然他的死是她想要的,那么他就满足她的愿望,对于她的暗中下毒故作不知。因为正如他最后对晏朝夕说的那样,应该背负更多责任的是他,所以一切的救赎也应该由他来背负。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当他缓缓闭上双眼时,忽然就有些讽刺地想起了这首诗。
这一生,他曾经错失过两次,每一次都要等到回望时,才发现已是不可挽回。他曾以为这些都是命运使然,直到此刻方才知道,其实是他,一直走错了方向……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58 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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