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德五年十月十四,帝一行经水路入蜀,于傍晚抵蜀国都城益州。
我缓缓步下龙船,黄昏时分如血的残阳,为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波光粼粼的江面穿透浓艳的金光,如箭而来,迫得眼睛在那一瞬都不禁闭了下。
偌大的渡口气氛很是静穆,除了晚风吹动旌旗时发出的簌簌声,竟再无多余杂声。眯着眼看了看对面那整齐划一的队列,我微勾了下唇角,然后跟着引路的侍女,坐进了备好的绫罗锦轿中。
接着起行号令发出,轿身被抬起,我方一行便随着蜀国派来的迎接队伍往益州城内行去。
坐在轿中,夕阳的余晖穿过薄薄的轿帘投射到衣襟上,形成一个个熹微的光斑。微有摇颤的轿厢令我不觉有些疲乏,于是缓缓靠上身后的锦垫,闭目静养,只是大脑却没能因此而得到片刻的放松。回忆当日与皇上的那番对话,唇角不禁悄然逸出一丝浅笑。
——“既然你这般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朕便给你一个这样的机会如何?”
我不禁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匆匆的一瞥之后,又迅速低下头去:“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吗?”他轻笑一声,缓步绕过琴来到我面前,然后动作和缓地将我从琴凳上扶起,俯身凑到我耳边低低道,“其实在一定限度内,朕是很乐意让你发挥出自己价值的。因为以你之才,仅是用于处理一些后宫琐事,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闻言,我怔了下,遂了然地微笑:“能够如此不拘一格地用人,陛下在历代帝王中即使不算是绝后,至少也已是空前了。”
他亦微笑,笑容中带了几分深意:“好的棋手就应当做到,物尽其用地发挥出手中每一颗棋子的价值。”
“陛下此言极是!”我听后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然后十分虚心求教地抬首看向他,“那不知陛下又打算如何将臣妾的价值给利用充分呢?”
“对于自己被当成了棋子,你都不会心有不甘吗?”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问。
我垂眸而笑,语气平淡地道:“臣妾曾经会,但现在不会了。”
“为何?”
他问得简练,我回答的亦同样简练:“因为结果重于过程。”
“果不愧为朕看好的人。”听了我的答案,他满意地微微颔首,然后在略一沉吟之后,淡淡开口道,“朕今日收到消息,蜀主窦浚于前几日病逝。按照他留下的遗诏,其长子窦峋将在其后继任为王。”
蜀国吗?我不禁蹙了蹙眉。要知当年北方蛮族入侵中原,并将前朝的军队连连击溃之时,前朝驻守蜀中的大将窦靖却凭借其在战术上的卓越指挥以及蜀中地形上的优势,成功抵御住那些蛮族的攻击。之后窦靖拒绝随前朝南迁,并在其部的拥护之下,占据蜀中自立为王。而这,便是蜀国的由来。
可惜得之容易守成难,行伍出身的窦靖因不擅王道,再加上为人刚愎自用,每每拒纳忠言,在刚当了几年王之后,就险些被部下篡了位。若不是危机时得本朝太祖的暗中相助,只怕今日的蜀国早已另作他姓。而在危机解除之后,窦靖按照之前与太祖的约定,落实了大岳在蜀国境内暗中驻兵这一条件。此后,经先帝和今上所采取的一系列软硬措施,今日的蜀国虽明为一独立的邦国,实则却处处听命于大岳。至于为何大岳在蜀国境内驻兵要弄得如此遮遮掩掩,那便是窦靖为了维护其对外的声名,而特意在与太祖的约定里提出来的缘故。故,这也可以称得上是两国之间,仅极少数人知晓的一桩秘辛。想来若不是当年无意中从那个人口里得知,只怕我如今也无从知晓。
“陛下这是想利用此次蜀国易主之机,抢先向北岑发难?”在心里仔细地推敲琢磨了一下之后,我抬首向他求证道。
听了我的推论,他眯了眯眼,那双墨玉瞳仁一瞬间闪过一丝难掩的惊诧:“你都知道?”
我自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那一闪而过的诧异除了是由于我对那桩秘辛的了然,更是由于我竟能一语点破他深藏于心的计划。只不过他若再细想一下便可发现,但凡能了解到那桩秘辛,猜中他的心思其实也不难。因为蜀国既然已俯首听命于大岳,那么在如今大岳和北岑处于胶着状态之际,他会想到利用蜀国同大岳的关系来给予北岑猝然一击,也不奇怪。
“因为陛下对‘先下手为强’一词,素来都很喜欢。”
听了我的话,他沉默一下,随即轻笑:“说的不错,所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若能趁着蜀国这次权力上的更迭,予以北岑一次出其不意的重击,相信定能收到令人满意的效果。”
听罢,我先是沉吟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慢道:“蜀之北同北岑接壤,两国间素以秦岭为界。而秦岭山势巍峨险峻,陛下指的给予北岑猝然一击,莫不是想要趁着北岑因蜀国易主、朝政动荡,而在边防上放松警惕之机,暗中让我岳军翻过秦岭,以杀北岑一个措不及手?”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他先是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语气变得有些凝重,“只是计划虽好,操作起来却并非那么容易……”
我沉默不言,这其中的困难我自是了解。别个不说,仅是如何在短期内调集到那么多的兵马便是一个难题。要知我大岳驻于蜀国的兵力有限,要想这一计划实行得顺利,就必然需要再从我大岳抽调兵力。然而我大岳现如今正处在征伐百越的关键时期,又如何能够抽调出那么多的兵力?再说,即便能够抽调到兵力,又如何做到将那么多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调入蜀国境内?这些都是难题,而且还是皇上交予我的难题……
“陛下有没有想过,换一种下手方式?”思虑良久之后,我缓缓地开口问道。
“哦?这又是怎么说?”他一挑眉,兴味盎然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所谓擒贼先擒王,如果能够将北岑王骗入蜀境,然后再伺机杀掉,还怕无法引起北岑内乱吗?反正那北岑王也不知道蜀国同大岳暗中的关系,想要骗他入蜀,并不会很困难。”
“你是说……”他唇角轻扬,勾勒出一抹极是优雅而又清浅的笑,“以观礼的名义吗?”
我亦微笑,然后补充道:“当然,陛下也应代表吾国前往。”
“朕明白了,”他意味深长地冲我笑了笑,然后凑近我缓缓道,“那么你也陪朕同去,顺便验收一下自己的成果吧。”
“臣妾谨遵圣命!”
我与他相视而笑,笑容里的深意,彼此皆了然于心。
所谓各取所需,便是如此……
回忆因为轿舆的停下而终止,之后便下轿随着引路的侍女进到馆舍内的落脚处。
在随行的宫女刚为我安顿好不久,便接到皇上派人送来的口信,要我今晚陪他入蜀宫出席筵宴。
于是在换了身打扮之后,我随同皇上登上车舆往蜀宫行去。
待进到蜀宫,天色已完全暗沉了下来。
穿过重重的宫门,昏黄的烛火透过罩在外面的薄薄绢布,照出一路光明。
随着引路的官员来到设宴的殿宇前,还未来的及走进殿中,便见一众人等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着绛纱袍、头戴皮弁的中年男子,缓缓从殿内迎出。想来此人便是蜀国即将继任的新君窦峋了,只是不料这窦峋看上去竟已年至不惑。
正暗自寻思着,那窦峋已率着蜀国的一众官员来到面前,含着笑朗声道:“岳帝肯赏脸来敝国观礼,实乃敝国的荣幸。”
“太子太过客气了。”皇上的脸上亦扬起礼节性的微笑,语气十分平淡。
如此,双方都相互客套了番,我伴着皇上便在窦峋的礼让下,当先走进殿中。
进到灯火辉煌的殿内,便见漆了彤漆的宴桌分置成左右两排,在一盏盏宫灯的照耀下倒映出星星点点的辉光。
就在我们止步环视殿内的同时,随后进殿的窦峋已走至身侧,微笑着将我们往右侧的尊位上让去。
于是又是一番客套,便随着皇上落了座。
由于宾客尚未到齐,因此暂时还无法开宴。看着对面一排排空着的席位,我不禁勾唇无声的一笑。
“何事如此有趣?”
耳畔骤然响起的低醇男声让我下意识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其所指,便转首对他淡笑了笑:“陛下不觉得对面席位上的客人,未免架子太大了点吗?”
听我这么说,他的眉不易察觉地轻蹙了下,然后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
正说着,他的话音忽然就猛地停了下来,瞳孔似乎也在那一瞬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见状,我正感诧异,突然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于是忙转首去看。而就在我转首看清了那阵喧哗的由来之后,我的身体亦随之僵了一下。
难怪……
她怎么竟也来了?!
在明白了皇上为何会有那一瞬失态的同时,另一个浓重的疑问亦随之接踵而来。然而还未等我有机会去深思,殿外的那一行人已在窦峋的礼让下,缓缓走进殿内。
安坐在一边的男人随着那行人的逐渐走近,从席位上慢慢站起身,姿态从容而优雅,丝毫不见了之前曾有过的失态。而我此时亦恢复了常态,紧跟着他站起身,眼神则在当先一人以及他身后的女子脸上来回逡巡着。
有意思!不是不闻不问了三年吗?还是说,另有别情……
思索间,那一行人已来到近前。便在这时就听身侧的帝王语气淡淡道:“好久不见了,北岑王。”
“的确是好久不见,”乌桓伊索——也就是如今北岑的王,轻勾了下唇角,亦回之以淡淡的一句,“说起来自当年建康一别以后,无论北岑还是岳国,似乎都发生了不少变故。”说着,那犀利的眼神便若有若无地往我这个方向飘。
“不错,”只听皇上轻笑一声道,“而正是因为会有各种变故,人生才总是那么丰富并且刺激,不是吗?”
“有趣的观点……”
我一边听着那二人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站于乌桓伊索身后的姒堇。
六年多没见,原以为要等到攻下北岑那天才会再见,却不想竟这么快就在蜀国的皇宫相见。看着眼前美丽依旧的女子,我一时也无法厘清纠缠于心头的复杂情绪,岁月虽未让她的美丽损减半分,却悄悄将她身上的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惑人的成熟风韵。我不禁想起在前北岑王乌桓穆罕还在时,她因为当时的王对其的极尽宠爱,而被整个北岑上下称之为祸水。如今看来,祸水这个名号她倒不算是虚担。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但见那双明亮如秋水般的星眸缓缓从皇上的身上移到了我身上。没有诧异亦没有怨恨,我相信她应该早就已经听说了我被封为皇后的事情,只是那双明眸在与对上我时,为何竟会如此平静呢?便是那云太妃对我都一直有所厌恶,为何她这个主角却反而没有这些应有的情绪呢?是掩饰的太好?还是说,她已经放下了……
我想再看仔细一些,好从她那一对美眸的深处找出些潜藏的情绪,然而未等我再挖掘出一点别的什么,她便跟在乌桓伊索的身后,往对面的席位走去。
待他们落了座,筵宴便正式开始了。
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装在精美的瓷盘中,经宫女之手逐次而上。整个筵宴过程中,丝竹缭绕,觥筹交错,看似众宾皆欢,实则不然。若不是无意中看到他眸底隐然的伤痛,我也不会相信,那个坐在我身侧一直言笑晏晏的男人,其实整个晚上都情绪低迷。bïmïġë.nët
该说是我太了解他,还是我观察太细致呢?不过我想,对面姒堇的心情也不可能太愉快,这从她经常性的走神便可看出。
如此,在看似宾主尽欢的和乐氛围下,这场宴席终于走到了尾声。
散宴后,我便与皇上同乘车舆回到了馆舍。
舟车劳顿了一日,再加上晚上的那场筵宴,待我从车舆上下来时,已觉疲累不堪。正想向皇上告退,却不想他竟抢先吩咐道:“随朕来,朕又要事同你相商。”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两边的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要事?我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牵起了一抹讥诮的弧度,所谓要事想必是同姒堇脱不了干系的吧?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33 章 第三十二章相思相望不相亲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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