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屋里响起他低低的声音,接着不待我回答,他便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关上了窗。
窗棂击打在窗框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我几乎是带着几分诧异地看着他的这一系列举动,诧异中带着一些隐约的不安。直到男人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用低醇的嗓音淡淡地吩咐我也坐下来时,方才从那片刻的诡异情绪中挣脱出来。
我先是向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缓缓落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垂下眼帘望着地面,一边静待他开口。
“永夕,朕需要你尽快去办成一件事情。”
明明心里早已掀起万丈波澜,却偏偏还要用温雅如故的语气说出。这种越是在意就越是要表现出不在意的态度,或许便是我们这类人惯用的也是最喜欢用的伪装。因为爱恨这一类过于激烈的感情,对我们而言,都太过危险了。
“臣妾明白了,”我抬首冲他微微一笑,“陛下请放心,臣妾明日便会去办这件事。”
“你知道?”他挑了挑眉,用的虽是疑问式的口吻,语气却丝毫不见诧异。
我轻轻地笑了:“能够让陛下为之心急,而且又必须依靠臣妾去办的,眼下恐怕也只会有那么一件了。”
“那么,希望你这次也同样不会教朕失望。”
听着那意味深长的语气,我淡淡地一笑,只是心内却始终萦绕着几缕莫名的别扭感。待要探知这种古怪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时,却已是无迹可寻。
第二日,我在房中收拾停当,便准备去“探望”一下姒堇。
倒不是我兴致突发,才会忽然打算去她那里联络联络姐妹情。之所以要这么做,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由于一下迎来两位国君,为表礼遇相当,窦峋将我们这边和北岑那边分置在了用来招待贵客的馆舍的东西两边。馆舍很大,从东边走到西边还需穿过居中的一个花园。彼时已近深秋,放眼望去花园里已是一片疮痍的黄色,只偶有几株开得火红灿烂的枫树在这一片凋敝的秋意中恣意展示炫耀着自己的勃勃生气。秋风瑟瑟,将此前的繁景悉数吹散,便如一场绮丽的幻梦,梦的结尾留下的仅是那如火如荼的红枫……
正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那一树枫红,冷不丁就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前方的转角处传来。接着不待我反应过来,就见一个着苍黑色锦袍的高大身影从拐角处绕了出来。冷峻的脸庞,内敛的气质,待我对上来人那如鹰喙般犀利的双眸时,唇角亦随之微微往上勾起。
不知眼下这一幕,是否该叫“故人相见”呢?
或许是察觉到我嘴角噙着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来人原本冷漠的脸上亦泛起了一个极是轻浅的微笑。
朝着走到我对面站定的男子礼节性地欠了欠身,我含笑道:“自当年一别之后,却不想本宫竟会在此时此地再次见到北岑王。”
“哦?”听见我话中那刻意加重的“北岑王”三个字,乌桓伊索的眉微挑了挑,平淡的语气里暗含着一丝深意,“岳后此言,孤可否理解为,是在自比作那鲁肃?”
我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话中的玄机。于是便轻笑一声,摇头道:“非也,非也!纵是本宫有鲁肃之能,君也非那吴下阿蒙①。否则……”顿了顿,我带着几分深意地说,“本宫当日又何必设那倚竹亭一行?”
听我这么说,乌桓伊索的唇角缓缓向上扬起,语气却是平淡如故:“不过很可惜,当日一行似乎并不太理想。”
我轻笑了笑,别有深意地反问了他一句:“然则,过程毕竟不及结果来的重要,不是吗?”
“不错,”他表示赞同地微颔了颔首,嘴角的笑意亦随之加深,“而且所谓的不理想,应该也是因人而异的。毕竟一个事物的利弊都是相对的,有失利者,自然也就会有受益者。便如……”说到这儿,他忽然住嘴不说,只是用那犀利如鹰喙的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头上戴着的那顶凤冠。
我自是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却也懒得开口解开这一误会。毕竟我当年的设局陷害同我如今的被封为后,两者间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因果关系。即使这层因果关系并非是我刻意所为,但事实就是事实,否认只会给人以此地无银之感。
“北岑王这是为心上人抱不平了?”我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戏演得逼真当然好,只不过假戏真做可就不那么好了。”
“你……”闻言,他的面色立时一变,随即又慢慢地笑了出来,“何以见得孤是在演戏?”
“难道不是吗?”我先是故作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然后讥诮地一笑道,“本宫虽与君接触不多,却也知君并非是一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以君的性格,若当真宠爱一个人,应是采取一些更为内敛的方式,而不是深恐人不知一般大肆地表现自己对其的宠爱,将对方推到那种万众瞩目的位置。所以说,君在昨晚的筵宴上所表现的温柔与宠爱,本宫并不相信。”
“想不到六年多没见,你还是这么喜欢揣摩别人的心理。”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语气却陡然转冷,“如果孤知道鸡肋有一日也会变成鱼刺,那么孤是绝对不会留下那块鸡肋的。”
“你怕本宫会告诉她?”我不禁一挑眉,谑然轻笑道,“放心吧,本宫还没那么闲。既然你愿意跟她玩这个感情游戏,本宫自然也乐得看戏。不过……”停了一下,我淡淡道:“如果不是本宫更相信自己的识人能力,恐怕本宫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怀疑。因为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你看着她时的眼神很柔软。”
听了我的这番话,他的眉不易察觉地轻蹙了下,然后一脸若有所思地静默了下来。
而就在彼此都沉寂下来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匆匆响至近前,接着就看见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女子从之前乌桓伊索出现的那个转角跑了出来。
奔跑声在安静的氛围下显得格外清晰,此时乌桓伊索已恢复了之前的冷漠,正转过身去静待着那个女子跑到近前。
只见那个女子跑到他面前匆匆施了一礼,接着便一边喘着气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异族话。而就在那个女子说完话以后,乌桓伊索的眉又微蹙了一下,然后十分简洁地回以了两个音节。
我正云里雾里地听着他们讲那些稀奇古怪的字符,一边考虑着是否立刻走人,原本背对我说着些什么的乌桓伊索忽然回过了头,用汉语对我说:“堇儿出事了,你要不要跟孤一起去看看?”
她出事了?!想到那人的吩咐,我的面色立时一沉,当即便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好。”
跟在那个北岑侍女的身后曲曲折折地走了片刻,最后在一处由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前停了下来。随着那个侍女钻入其中一道较宽的石隙,一进去才发现内里原来是另有洞天——在这个经由太湖石四面围合而成的狭小空间里,一套石雕的桌凳放置于其中。而就在其中的一个石凳上,正坐着一个上身软软地斜倚在男人怀里的美丽女子。
只见女子右手抚额、左手抚胸,一张绝美的脸上正含着显而易见的痛苦,而那个站于身侧拥着她的男人则满脸紧张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于是我和乌桓伊索同时都怔了一下,因为那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姒堇和我们大岳最最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不过我很快就回过了神,因为从见到姒堇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其实就已下意识地设想过这一幕。至于一旁的乌桓伊索,他就显然不曾有过我此前的那种心理准备,这从他眸中转瞬即逝的杀意可以看出。而我也从他那瞬间迸出的杀意中捕捉到一些颇为有意思的信息,譬如假戏真做……
我和乌桓伊索的出现,显然也让他们吃了一惊。然而还未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原本站于我身侧的乌桓伊索已几步走上前,从皇上的怀中一举接过了姒堇,然后将怀里的美人打横抱起,快步向着外面走去。
我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一转头才发现,皇上不知在何时竟已悄然走到了我身后,正带着一脸的若有所思,静静地凝视着我。
触到他眸中那片无法测度的深黑,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颤,忙掩饰般垂下了眼帘,然后俯身施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免礼。”
他的声音温雅如故,可我仍能从那平和的语调下感受到其中暗藏的一股疲惫。
等等!疲惫?这个男人竟会感到疲惫?!
为自己的发现而感到不可思议,我一时忘了应有的规矩和礼法,竟在直起身以后就抬头直直地看向了他的双眼,想要从那双墨如点漆的瞳子里看出些什么来。
可惜仍是叫我失望了,男人在与我对视的那片刻里,并未再流露出什么异常的情绪来。在嘴角渐渐漾开一朵浅笑的同时,他忽然伸臂揽上我的腰,从背后把我扯入了他怀里。一瞬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吹荡进鼻中,香气淡雅而又带着一种无言的诱惑,一如它的主人,倾倒众生。
“永夕……”身后的男人将头搁在我肩上,凑在我耳边低喃出声道。
我忍不住闭上了眼。在失去视觉感知的世界里,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双臂箍在我腰上的力道,可以感觉到他呼在我耳边的热气,也可以感觉到,那萦绕在鼻端的淡淡香气……
“臣妾晚膳前会去探望堇儿。”
良久的静默后,我终于睁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而就在睁开眼的刹那,阳光于瞬间刺进了眼中……
掌灯时分,缓步走在蜿蜒的回廊上。所经之处,一盏盏蒙以精致绢布的宫灯经由仆侍之手逐一挂起,在渐沉的天色下,交织出光与影的和鸣。
我来到那座安顿着皇上的院落外,让把守在院门处的侍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见那个侍卫从院内走出,走到我身前,恭敬地道:“皇后娘娘,陛下里面有请。”
我微微颔首,然后径直就往里走去。
进到院里,便往居中那间亮有烛火的屋舍里走。待我走进屋内,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站于桌案后,泼墨挥毫的男人。
上前施了一礼,男人头也不抬地淡然应了一声,全副的心神似乎仍放在那正挥毫着的宣纸上。见状,我亦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他尽完兴……
许久之后,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搁了笔,轻轻拿起案上写好的纸,对着它吹了几下,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
我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其所指,忙回道:“医师说了,那是花粉过敏引起的哮喘之症。如今人已服过药,基本不会有何大碍。不过……”
“不过什么?”他抬眼,挑眉看着我。
我咬了咬唇,然后缓缓开口道:“不过要想完全将养好,仍需一段时间,所以臣妾就擅自做主,允了北岑王,每日前去看顾她。”
“你和北岑王之前就相识?”
他又是一挑眉,放下了手中的纸,缓缓自桌案后踱到了我面前。
“六年前在建康的一面之缘罢了。”我垂下眼帘,淡淡道。
“原来如此,”他别有深意地说着,一边用手抬起了我的下巴,“那么你觉得你的擅作主张,朕会不会罚你呢?毕竟你可是一国之母,而对方却不过是北岑王的一个宠妃罢了。”
他把“宠妃”这个词咬得很重,其中所包含的各色情绪,便是我也无法全部理解。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陛下不会,因为一国之母只是一个虚名罢了。”
我相信他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便如当日贺氏在静虚宫里的哭诉,其实无论是当年的贺氏还是如今的我,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一个代表嫡妻,代表一国之母的象征符号,并不会具有任何其他感情色彩。
“那么你又为何要作此主张呢?朕以为你不会愿意见到她。”
他的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而我亦了解他的讥诮。他以为我做这个决定,是想利用姒堇来讨好他。所以宁愿面对姐妹间的尴尬,也要每日都去照顾她。可他却不不知道,以我之能,若真想讨好他,可以有更多更巧妙的方法,又何需采取这种并不高明的方式?
从与他的对视中错开眼,我仍是语气平淡地道:“陛下忘了之前让臣妾做的那件事了吗?臣妾以为这会是一个好机会。”
“你是说……”他怔了一下,然后缓缓放开了箍在我下巴上的手。
我正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其实,臣妾的目的就是这么简单。”
注:
①:比喻人学识尚浅。出自《三国志•吴书•吕蒙传》注引《江表传》:“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34 章 第三十三章红叶黄花秋意晚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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