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了乔装易容以后的第二日,皇上就携着我从秋风庄启程,经过昼夜马不停蹄的赶路，来到了眼前这颇具异族风情的小城。
此时已临近傍晚，夕阳斜挂于城楼的一角,将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橘红色的辉光里。人来人往的官道上,不时有身着蓝色或黑色布衣的骆越人经过。但见其男子俱是一身右襟反膊无领衫，下着镶嵌有绲边的长裤。再看女子，也都是类似的打扮,仅是衣袖比男子的稍稍宽大了些，倒是同汉家女子舒袍广袖的着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感觉很新鲜？”
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忽听耳边传来一把熟悉的嗓音。
于是下意识地一怔,随即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车帘,倚坐回车内的锦垫上,然后淡淡地开口道：“新鲜谈不上，不过是觉得有些诧异与欣慰罢了。”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
转首轻瞥了眼身侧正似笑非笑望着我的人,然后淡淡道：“距离吾朝对百越的那场征战不过才五年,妾身原以为如柳州这类位于边境的城镇,还尚未从战争的余波里走出,却不想竟会得见这样一幅安定和乐的图景。”
听我说完这段话，那人脸上原先的戏谑与兴味渐渐敛去，而那如墨的双瞳里也多了份若有所思：“能够在五年内,就将一座经历了战火的城池，给治理得井井有条、安定和乐。看来此地的太守，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微微一笑：“这柳州的太守确是一个人才，不过在妾身看来，他的难能可贵，不仅在于其身负治世之才，更在于其怀有一颗为民办事的心。”
听我这么说，他却是一挑眉：“仅是看到了表面，就判断此州的太守一心为民，永夕此言会不会稍嫌武断了些？”
我怔了下，随即轻笑道：“陛下错了，妾身的判断除了是以眼前所见为依据之外，还有着更值得信服的理由，”说着，不待他出声问，我便径自解释道，“其实在妾身看来，而今的朝堂上，身负治世之才者，并非就如此稀少。远的不说，仅是右相徐澜便可称得上是一个罕见的治国良才。只不过徐相他久浸官场，个性难免圆滑，再加上身为徐家的家主，行事上往往便会以个人利益与家族利益为先，故其担任右相之职六年，却无任何彪炳的政绩。由此，妾身以为，身负治世之才固然重要，却尚不及一颗为民办事的真心。而这柳州的太守，可以在五年之内就将一座经历过战乱的城池给治理得井然有秩，定是怀有这样的一颗心。与之相比，那汲汲营私的长沙郡太守谭轶，就应该被立斩之！”
闻言，他沉默了一下，随即挑眉一笑道：“看来，永夕对吾朝的这些肱股之臣倒是颇为了解。”
心骤然一沉，藏于衣袖中的手亦忍不住悄悄握成了拳。看来离宫太久，竟把那最是重要的“谨慎”二字给忘了，须知祸从口出啊……
如是想着，一边垂下了眼帘，平声道：“是妾身一时妄言了，此等肱股之臣，又岂轮得到妾身这等妇人来评说？”
语毕，车厢内一片静寂，良久后便听身侧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接着那只正藏于衣袖中紧攥作一团的手就被另一只肌理密实细致、指骨修长的大手给密实地包裹住了。bïmïġë.nët
掌心熨贴在手背上，带着灼人的热度。我将视线从那两手交叠之处移开，脸上没有流泄出丝毫多余的情绪，只是那眼帘却是垂得更低了……
“不如永夕与为夫打个赌如何？”正陷入凝滞的沉默，忽听他颇有兴味地开口提议道。
我一怔，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然后在触到他那深邃的双眸时，迅速移开了。有点狼狈，可总也好过继续与其对视下去。察觉到嘴角已不自觉地溢出些微苦涩，我忙不着痕迹地敛去，接着用平静无波的语调问：“不知陛……老爷要与妾身打什么赌？”
耳边又是一声轻叹，接着下巴就被攫住，然后便叫人给强制性地扳了过去。于是再一次直面到他那过于幽深的眼神，不过许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这一次已未再如上次那般的失措，相信无论是从表情还是从眼神，应该都是无懈可击的平静。
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他却是笑了，嘴角牵起的弧度里隐含着一抹不明的深意：“永夕的记性似乎不大好呢。”
闻言，我愕然地看向他，就见他笑得一派云淡风清：“首先，为夫不姓毕；其次……”他笑着缓缓凑近，覆在我耳边轻吐气息，“不是老爷，是子乾。”
我悚然一惊，手下意识的就要挣开，却被他握得更紧了。慌乱中，就听他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为夫想要和永夕赌上一赌，看看这个柳州的太守究竟是真正的一心为民，还是那沽名钓誉之徒，却不知永夕的意思是？”
我沉默，良久之后，方才轻声说了句：“好。”
※※※
在柳州城里的客栈住上一宿后，按照原定的计划是要在第二日就一同前往黎正泓现于城内的落脚处，再诱劝其合作的。然而——
“夫人的身体无甚大碍。想来是值此春夏之交，寒热难测，再加上一路的舟车劳顿，才会导致风寒入体，昏然无力的。待老夫稍后开出药方，服上几帖药，便无碍了。”
须发近白的医者，一边说着，一边收起脉枕移步到屋中央的圆桌前，在略一沉吟之后，于纸上挥笔书写起来。
待医者书写完毕，并将写好的药方递上，便见那端坐于椅上，举止优雅的男子，在放下手中茶盏，匆匆阅过之后，就将手里的药方交予了身侧的侍从，一边淡淡地吩咐道：“陪大夫回药铺抓药。”
“是。”
侍者从男子身侧走出，将那须发近白的医者一路引出门去。接着伴随“吱呀”的声响，房门由此被阖上，而屋内也由此陷入到一片沉寂中。
头晕无力，此刻的我自是再没那精力去猜度他坐于一旁沉默不言的原因，只是闭目，躺在那里静养。而就在神智昏沉之际，只听到他低声叮嘱了寒枝几句，接着便响起房门开阖之声，然后我就彻底沉入到黑暗中……
再次醒来，却是被寒枝的声音给唤醒。
披衣起身靠坐在床头，接过寒枝奉上的药碗，我一边慢条斯理吹着碗里温热的药汁，一边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已至未时三刻。”
都已是未时三刻了？我蹙了蹙眉，然后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上前接过已空的药碗，寒枝正欲将之端下去，却又被我给叫住了：
“先等等，我且有话要问你。”
转身的动作立时一顿，接着就见她放下了手里的托盘，一边低声道：“夫人请问。”
目光扫视过她微僵的身躯，我微微一笑，然后淡淡道：“坐下说吧，出门在外，也就无须太过拘礼了。”
“是。”她明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到了床前的束腰方凳上。
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衣，我用漫不经心的口吻直接就开门见山地问：“你与巫教的现任圣女究竟有何恩怨纠葛？”
她的身体立刻又是一僵，嘴唇动了动，却是半天都没能吐出话来。
见状，我又是一笑，语气却骤然冷下去不少：“不肯说？没关系，反正我猜也能猜得出七八分。要不，你且先听一听我的这个猜测，又是否准？”
“夫人……”
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她一眼，在见到她立时知趣地噤声之后，我用平缓的语调开口道：“据我猜测，你与巫教的现任圣女榜香，当俱曾为巫教的巫女。根据巫教教规，每任圣女均选于教内的十巫女中。而结果很明显，榜香便是在十四年前被选为圣女的，你与其他八个巫女则都是那场争夺中的失意者。所谓成王败寇，我想这应该就是十四年前，你浑身是血地倒在我晏家别庄后院里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她垂首不言，在经过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轻叹出声：“苗人取名都是子父连名制，而我原名格香，不仅与榜香曾同为巫女，还是她的妹妹，亲妹妹。”我挑了挑眉，听着她用无限低徊的嗓音继续述说，“十四年前的那场角逐，榜香会在十巫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圣女本就不奇怪，她坚忍善谋的性格决定了她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只是，我没有想到，榜香她不仅在争夺圣女之位的过程中工于心计不择手段，便是在她成为了圣女之后，也没有放过我们其余这九个巫女，甚至连我——她的亲妹妹也未能幸免，这又叫一向疼爱我们两姐妹的阿娘情何以堪？也正是在她第一次对我下手失败以后，阿娘就给气病了，没多久便去了。而就是在阿娘去了以后，我为了避开榜香她的追杀，才选择彻底地离开故土，远走异乡。”说到这儿，她又发出一声轻叹，“就这样，我一路躲避着教中人的追杀，一路来到了建康。至于后来的事，夫人你也知道了……”
她的语气极是平淡，可正是在这种轻描淡写之下，我感受到了其中所蕴含的悲恸。只是，这种悲恸往往却也是最无用的悲恸，因为这是独属于失败者的悲恸。在这种成王败寇的生存法则之下，若不想输，就唯有赢。
“为了权力而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做出杀父弑兄之举，本就是最为稀松平常之举。你跟了我也有近十四年了，想来对于这种权力所带来的杀戮与残酷应该是颇为了解才是。”带了几分讥诮地微勾唇角，我淡淡道。
她怔了下，随即便自嘲地笑道：“不错，权力所带来的诱惑是如此致命，又有几人能够抵挡？怪之怪我当年太过天真，未能识清世情与人性。”
我淡淡地一笑：“便是你现在识清，也还来得及。”
“夫人？”她骤然抬首，极是惊诧地望着我。
见状，我又是一笑：“既然你也知道权力的滋味美好如斯，那么我便给你一个品尝权力的机会如何？而且，我想你应该也很想报回当年的仇才是。”
“夫人，我……”
见她眼中仍有犹豫，我也不再多做劝说，只是悠悠道：“我想，当年你阿娘的离世，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榜香给气的吧。”
“夫人……”
见她眼中的犹豫逐渐散去，我微微一笑，然后淡淡道：“你我主仆缘分已尽，也该是你返回故土，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之时。等到黎正泓一行启程回百越，你便也一同回去吧。”
“夫人！”
见她倏然跪在了地上，我蹙眉冷声道：“你这是做甚？还是说，你连我这最后一道命令也都不肯听了？
“奴婢不敢。”
“那就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我缓和了语气，“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奴婢……”话语忽然被断开，只见寒枝倏然起身，一边从怀里掏出几把袖箭，就向着门外激射而去——
但听“咻咻”几声，袖箭射穿了窗纸，而寒枝冰冷的语声亦同时响起：
“还不出来？”
只听她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低沉的一声笑，接着伴随“哗啦”一声响，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已破窗而入。
但见其眉目英挺，气质桀骜，却是——
“夏公子倒是好兴致，竟跑到别人的屋外听起墙角来。”
我面上笑得淡然，心内却着实焦虑。须知此人竟已敢堂而皇之地破窗而入，可见屋外的那些守卫定是被其给料理掉了。这还不算，倘若他又另带了同党，那我今日就真的再难脱困。
“皇后娘娘才真是好兴致，原本分明也算是一个美人，却偏喜欢给自己换上一张这么丑的脸，还真是教人不解。倘若不是夏某昨日在无意中识得娘娘的声音，恐怕就要这样与娘娘缘铿一面了。”他亦是微笑，只是那如墨的黑眸中却分明连一丝笑意也无。
“不错，若真就这般与夏公子缘铿一面，确实是挺遗憾的，毕竟本宫可一直心心念念着要好好回馈公子当初在益阳所赠的大礼。”我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悄悄用手握紧了那藏于枕下的锦袋。
因为防身的匕首在益阳时便因对战眼前之人而丢失了，再加上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配到像前一把那样合适的匕首。为以防万一，我便让寒枝配了些赤蝎粉藏于锦袋中，以时时携带作防身之用。只希望夏彬今次乃是单独行动，这样或还有希望可以凭此逃过一劫。
心思流转间，就听夏彬发出一声冷笑：“能否回馈的成，可由不得娘娘您做主。”话音刚落，便“呛啷”一声拔出手中的剑，向床这边袭来。
见状，寒枝忙也抽出藏于腰际的软鞭，挥鞭迎上，径直取向夏彬的面门。而那夏彬竟也毫不闪避，右手一抖，却是作势想要以剑身缠住软鞭。眼见着软鞭就要被那把斜刺而出的剑给缠上，寒枝忙一挥素手，软鞭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往夏彬的侧面袭去。孰料，那夏彬竟似早有预料，微笑着身子一侧，然后不待第二鞭的挥出，就一个纵身，持剑攻向了寒枝。
寒枝咬唇，收回鞭子便想格挡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击。谁知，那夏彬竟是虚晃一招，趁着寒枝收鞭格挡的空隙，却是左手一翻，在一阵细微的铮铮声里，激射出密集如雨的细针。
细针甫一射出，便见他身形一转，向着我这边飞掠而来！
“娘娘——”
耳边是寒枝的嘶声叫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劲风，我慢慢抬起头，冲着那提剑逼近的男子便是粲然一笑，与此同时，右手扬起，赤红的药粉随之撒出，有如一团红雾，仅在须臾间便从正面包围住了男子……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夏彬就似被烧得通红的烙铁给狠狠烙到一般，在被红雾笼罩住的瞬间，便踉跄着往后退。
事实也确然如此，赤蝎粉虽是无毒，却可令中者立时生出极度火烫之感，且炙痛处至少需要一到两天方可消去焦肿。适才那一下是冲着夏彬的脸而去，恐怕现在的他已然被我伤得不清。若是寒枝够机灵，就应该……
“嗤——”
“唔——”
多年主仆，确是培养了一定的默契。便在我刚想到此节之时，耳边接连响起了两声，接着红雾散尽，出现在眼前的是寒枝从背后将其一剑贯心的画面。
“唰——”
寒枝利落地拔出了短剑，刹那间血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雪亮的剑身上滚落，一滴一滴，落地无声。于此同时，夏彬也缓缓委顿于地，一张俊脸早已因着赤蝎粉的缘故，而被毁得不忍卒睹。
他一动不动地大睁着双眼，眼神空茫，好似被人抽掉了灵魂。只有那嘴角依稀还在蠕动着，仿佛是在说着些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泄出那垂死之时的□□。
那一瞬间，我仿佛是被蛊惑了。对寒枝在旁的急声提醒置若未闻，只是从床上起身，一步步地走近那洇血的男子，然后蹲下身，侧耳细听：
“对……不起……”
从他微弱的声音里，我只能反反复复地听到这样三个字，然后在某道急促的喘息之后，那微弱的声音便彻底寂灭了。
我抬头看向他的脸，那双眼仍是睁得大大的，只是不知在何时，已掺杂进一股浓重的渴望与憾恨。
于是，我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对不起”这三个字的含义。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对曾经欺骗与利用了自己所爱之人的最后忏悔，以及，渴望见到对方最后一面的执念。只可惜，他的这一执念，注定只能化为虚妄。
我用手缓缓阖上了他那睁着的双眼，然后站起身，背对着寒枝吩咐道：“巫教左使之死怕是瞒不了几日，为免打草惊蛇，你明日便启程去百越吧，顺便也好帮黎正泓铺铺路。”
“……是。”她沉默了一下，终是低声应承了下来。
低头扫了眼地上的尸体，我微蹙了蹙眉，然后继续吩咐道：“那你先去把夏彬的尸体给处理了吧。记住，处理得要干净利落，可别让人发现了。”
“是。”
看着她就要上前来拖夏彬的尸体，我心念一动，忽然又出声喊道：“等等！”
“娘娘？”
收到她不解的眼神，我沉吟了一下，终是吩咐道：“你去看看他有没有佩戴什么贴身之物，若是有，就先取下来收着。待到此间事了，便找个机会，将东西转交给那慕小公子吧。”
“是。”
我缓步走向了床榻，脑海中忽然闪现过太后辞世前的那句低吟：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人已逝，再留着那些爱恨，又何用？我想，在生死面前，再大的伤害也是渺小的，而生死在时间面前，同样也是渺小如斯的。却不知多年后，那慕惜赐还会不会想起，曾经有个叫做夏彬的人，给过他很深的伤害，也留给了他很大的遗憾。
注：
①：即今天的壮族。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48 章 第四十七章未妨惆怅是清狂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