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没出声,在好一阵静默之后,忽然伸手猛地一下抬起了我的下巴。于是在猝不及防间,我直直撞入一双暗沉幽深的眸里。
迎上他迫人的视线,我毫不退缩地与之对视着。仿佛是凝聚了所有的勇气,我倔强地不愿稍稍移开眼。就好像只要稍微错开一点视线,我便在这场对峙中抢先认了输……
良久之后,终是他先开了口,将这场无声的对峙给打破。只是那扣在我下巴上的力道以及那看向我的视线,却仍是紧紧的。
“永夕很喜欢《十面埋伏》这支曲子?”
我一怔,未料到他竟会先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然而,眼下的情景显然并不允许我有所迟疑。在他那紧迫的视线之下,我淡淡答道:“因为臣妾如今是得意者,而得意者,自是愿意听曲调铿锵、气势磅礴的《十面埋伏》。”
扣在下巴上的力道立时又紧了几分,接着就听耳边响起他喜怒难辨的语调:“那么永夕这是承认了?承认之前毓秀殿的那一幕,是经由你精心设计的?”
我直视着他的双眸,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了一抹冷笑:“为何不承认?须知臣妾在布局之始,便无意隐瞒陛下。”
闻言他眯了眯眼,散发出一股危险的味道,可那语气却是波澜不惊如故。与此同时,那只扣在下巴上的手,也转而轻抚上我右耳的耳坠:“晏朝夕,你就这么喜欢挑衅朕吗?还是说,你便吃定了朕不会动你,即便是在……”他顿了顿,那抚在耳坠上的手也随之下滑到颈间,“你将朕的血脉,用如此方式毁灭之后?”
颈间传来他掌心散发出的热度,我不禁产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下一秒,那只正漫不经心抚触着的手,便会转而将脖颈给紧紧扼住。理智在不断警告我快点停下来,可那牵着冷笑的嘴角,依然不受控制地掺杂进一些讥诮的意味:“陛下会在意您的那些血脉吗?若是真的在意,那么珹儿出事时,您又在哪里?”仿佛是豁出去一般,我颇带了点咄咄逼人意味地道,“依臣妾看,陛下真正在意的不过是淑妃的‘不贞’,以及此番对于您所‘宠信’的姚家的影响!”
他沉默了一下,随即用肯定的语气淡淡道:“你在怨朕。”
听到这句话,我笑了,笑得冰冷已极:“不错,臣妾的确怨着陛下。或者说,从罗浮山那夜之后,臣妾便无法不怨……”
“陛下”二字我没能说出口,因为就仿佛是要验证我之前的预感一般。那只原本抚在颈间的手,仅是在须臾之间,便转而紧紧扼上了我的喉头。
凶猛的力道下,只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可我却始终都没有挣扎,只是漠然望着他,不带有一丝的情绪波动……
随着胸腔内的空气逐渐稀薄,视线里的一切也随之变得模糊。混沌成一片的脑海中,蓦然闪现过昔日的一幕幕。原来人在死之前,真的会看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个艰难的笑。我想,死亡于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只可惜了珹儿。他还那么小……
当意识到那箍在颈上的力道已撤离时,却是在片刻之后了。跪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我本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边听到他用冰冷的语调问:“向朕低一次头,于你晏朝夕就是这么困难吗?”
听到他这么问,我没有回答,却是慢慢闭上了眼,只听到在一片黑暗中,他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并最终以殿门打开时发出的“吱呀”一声响告终。
便在殿门打开的刹那,嘴角缓缓逸出一丝极是苦涩的笑意。若是连这最后一点骄傲也失去,那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观德五年十一月廿三,帝下旨,以毒害皇长子罪,赐元凶苏修容鸩酒一壶。
次日,姚淑妃因突发心痛病,于其寝宫病逝。与之同日而逝者,羽林右监乔靖是也。
※※※
当寒风吹起树梢上的最後一片落叶时,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早早到来了。
倚在铺了厚厚锦垫的罗汉床上,同时不忘裹上一袭软和的狐裘,我懒洋洋地将视线从攥着的书卷上移开,抬眸瞥了眼正往面前的炭盆里添着炭的小宫女。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冷,我整个人也变得愈发懒散起来。那感觉就好像是一条蛇进入了冬眠期,总想蛰伏在一处、不愿动弹。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至少,不会再有那些个宫廷琐事来时不时地烦扰我了。想到这儿,随即自嘲地一笑。在这样的天气里围炉读书,当是人生一大乐事也,又何必想那么多?
将视线重又移回到了书卷上,我刚把手里的书翻过去一页,就听屏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接着便见寒枝从屏外匆匆走了进来。
“何事?”
见她来势急,我索性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问道。
“秉娘娘,福寿宫来人求见。”
福寿宫?我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在略一沉吟之后,吩咐道:“宣。”
“是。”
脚步声响起,没过一会儿,寒枝便领了一个看上去颇有些面熟的宫女走进屏内。接着就见那宫女上前两步,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奴婢冰绡参见皇后娘娘。”
原来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难怪……
我了然地微微颔首,然后问:“不知冰绡姑娘此番而来,所谓何事?”
“回娘娘,陛下派奴婢来请娘娘即刻前往福寿宫一趟。”
“陛下?”闻言,我不禁诧异地问出声。
皇上为何会突然把已在栖凤宫“静养”月余的我召去福寿宫?而且传令的宫女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难道?联想到这些年太后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心立时往下一沉……
“回娘娘,正是陛下。”
果然,那冰绡随后的话便验证了我的猜测。只见她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便咬了咬唇,继续道:“因为太后如今的情况……不大好,所以……”
话至此,她便没再说下去,而我亦没有出声。一时间,偌大的屋内一片寂静,只余木炭在炭盆里发出的“嗞嗞”声。
半晌之后,我将手里的书轻轻搁在了身侧的炕桌上,然后站起身,语气平淡地道:“那就烦请冰绡姑娘带路吧。”
“是。”
在匆匆套上件斗篷之后,便随着那冰绡出了栖凤宫。而就在离去前,我又特意看了眼窗外那银装素裹的世界。
看来,太后可能真的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坐在软轿中,怀着一路复杂的心绪来到了福寿宫。待到下轿时方才发现,雪下得更得大了。
黄昏时分的雪,就仿佛是在一副泛黄的画纸上作画,整个背景都罩着一层阴霾。雪的白与光线的昏黄相交织,一瞬间,似是将人拖入到一段久远的回忆中,在涉过了似水的流年之后,品味出几缕淡淡的沧桑与无奈。
沿着回廊缓缓向太后寝宫的方向走,刚走到太后的寝宫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了宫女惊喜的叫喊:“太后醒了!”
前行的步伐不由一滞,随即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往殿内走去。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此时,那些守在外间的宫人们都已看到了我,纷纷俯下身去行礼。
“都起吧。”
无暇多言,我正要往内室的方向走,忽见内室的帘子被挑起,接着便见一袭锦衣玉绶的帝王从里缓缓踱步而出。
视线相对后的一瞬,我忙俯下身去,恭敬道:“臣妾见过陛下!”
视野里逐渐出现了一双用金线绣以精致云龙纹的皂靴,接着一双温热的大手托着我的双臂,将我扶起身,一边温言道:“皇后免礼。”
“谢陛下。”我仍是低着头,没有再抬眸与他直视。
不过月余,我却已失去了与他针锋相对的勇气。回想一个多月前,在栖凤宫里跟他的那场对峙,除了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其实更多的便是诧异。如今想来,那个当日如此犀利与冲动的自己,大概真的只是一次意外而已。
“皇后不必多礼,还是快点进去看望太后吧。”
他的声音低醇如昔,却再不见了当日的冰冷,而是掺进了那一贯虚伪的温柔,便如我在应声时的那种无所指摘的恭敬。
“是。”
不待我举步往内室走,掩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忽然被握住了。于是本能地一惊,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触到一双幽深如海,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眸。
视线的纠缠中,我在他深邃的眸底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感觉就好像是在一汪深寂的潭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有着迷离飞逝的波光。
“走吧。”
在淡淡地说完这一句之后,他便转过身,携着我向内室缓步走去。
甫一踏进内室,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接着便听那镶有西湖十景的十二扇折屏后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母后,”身侧的男子微蹙了蹙眉,然后沉沉地开口道,“永夕她来了。”
屏内的咳嗽声又持续了一阵,接着便闻一个疲惫而又无力的声音道:“你们都进来吧。”
“是。”
低低地应了一声,男子牵着我便往屏内走去。
待进到屏内,就见太后脸色苍白地闭目卧于床上,憔悴的面色令那原本端庄艳丽的容貌看上去苍老了不少。我望着她那副不胜虚弱的模样,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栖凤宫蒙她传召时的情景。那时的她,看上去是那般的端庄威严。如此气势,即使在皇上即位初的那两年也不曾改变。只是后来却仍是变了,自三年前赵王被赐死,而我又借晏璟之手将整个晏家都完全掌控住以后,那样的气势便日渐消磨殆尽。最终,昔日威仪赫赫的皇太后,成为了一个每日只知潜心礼佛的深宫妇人。
听到脚步声,太后缓缓睁开了眼,墨色的眸底尽是一片汹涌的疲惫。
见状,我不禁深吸一口气,然后轻唤了声:“姑姑~”
太后虚弱地点了点头,然后无力地道:“你来了。”
轻轻挣开那一直与我相牵的手,我俯下身低声道:“朝夕不孝,今日才来看望姑姑,还请姑姑降罪。”
听我这么说,太后先是咳了几声,接着轻喘两下道:“永夕不必这般自责,还是快点起来吧……”话毕,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直起身,正欲开口,就听太后对左右的宫人吩咐道:“这儿暂且不用你们伺候了,先下去吧。”
“是。”
宫人们领命,鱼贯出了内室,接着便听太后虚弱地道:“子乾和永夕,你们俩过来。”
迟疑了一下,然后跟在皇上的身后,缓缓走到太后的床前。
只见太后随即便从被中伸出手,将皇上的手给握住,接着又吃力地向我伸出了另一只手。
见状,我一怔,然后倾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握住了我与皇上的手,太后接着又吃力地将皇上的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然后轻声道:“子乾,答应哀家,要好好待永夕。”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又是一怔。便在同时,就听皇上温言道:“母后多虑了,朕又怎么会不善待永夕?”
“是嘛,”只听太后嗤笑一声,接着又是几下轻喘,方才继续道,“子乾,不要以为哀家缠绵病榻多时,就对这后宫之事一无所知。你,冷落永夕已经许久了吧?”
“母后……”
“让哀家说下去,”摆手制止了皇上的辩解,太后在干咳了几声之后,继续道,“哀家不知道你为何会冷落了永夕,可哀家希望你可以看在哀家的情面上,不要再计较那些因由。要知道,她毕竟是你的嫡妻啊!”
“姑姑……”闻言,我不禁有点不安地喊道。
“永夕,”太后的目光转向我,一边幽幽道,“其实当年子泰的死,你也有一部分责任,所以哀家曾经也恨过你。要不是你当年在昊天殿的那一出,子泰也不会就那样被抓。或许还有希望……罢了,那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总之哀家现在也想通了,当年的事情实在怨不得你。而晏家交予你手,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毕竟,兄长如今也老了啊……”
幽幽地一叹,太后重又把目光转向了皇上:“至于你,子乾。当年你毫不顾及兄弟情分地将子泰赐死,实在让哀家寒透了心。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你竟也能狠得下心,实在……”说到这里,太后又激动得喘了起来。
“母后——”见状,皇上忙反手握紧了太后的手。
“哀家没事……”抚了抚胸口,待气息有所平稳之后,太后便继续说道,“子乾,如果你还希望哀家原谅你当年赐死子泰的那件事,那就答应哀家,以后都好好地待永夕!”说着,太后的目光就直直地看向了皇上。bïmïġë.nët
皇上一时没有出声,气氛也随之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隔了良久,就在我差点以为皇上不会再回答时,只听到他轻轻地道:“朕,答应母后。”
“那就好……”
一瞬间,太后松开了那只同时握住我和皇上的手,仿佛是力竭了一般,阖上眼,无限疲倦地道:“那么你们去吧,哀家也累了,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那……母后且安心养病吧。”
低声说完这句话,皇上便转身离开了内室。
我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刚想转身离开,就听闭目躺于床上的太后低吟出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听到这句诗,我先是怔住了,然后无声地苦笑。早已知道,深宫中的女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身不由己。却不想,便是连曾经有着赫赫威仪的太后,亦是如此……
待出得福寿宫时,下了一日的雪已经停了。如霜的月华泻于莹白的积雪上,带着逼人的清寒之气,扑面而来。
收回远眺的目光,却不防与台阶下皇上的目光纠缠在了一起。
在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眸中涌动的各色情绪,以一种最是平和的方式折射而出,无限深沉……
观德五年十二月廿七,太后薨。
后,帝上谥号:孝和懿惠皇后,乃与先帝同葬。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41 章 第四十章沧海成尘等闲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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