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蘅正当窗坐着,趁着余晖未尽时的那一室橘黄光晕,在细柳木的大案之后,托着个药钵,将肉苁蓉研成细粉,见结绿踏进来,忙含笑道:“你如今是大忙人了,难得今日得空来坐,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熬碗建莲红枣汤喝!”
结绿只苦思着如何询问采蘅药方的事,见她这样好客,也只得敷衍笑道:“多谢你的心意,你这里也忙,怎好再来劳动你?”
采蘅神采奕奕的双目绽着聪灵之光,笑道:“你我之间还这样客气,也太生分了!只因这建莲是才随儋州送鲜的大船贡来的,又白又嫩,个又极大,竟比我们西京莲花池所产的好上几倍,这个时节,西京的建莲还未下来,倒算个稀罕物儿!我想着这东西是清热去燥的,你在司膳房日日被人使唤的团团转,倒是该给你去燥补气才好!”
一番话说得结绿笑不可抑,嗔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那些话告诉你,你倒拿这些来打趣我!”
采蘅忙拿了一只浅绯绒绣垫子,搁在桐木椅上,扶结绿坐下,回身倒了碗香片来,捧给结绿,笑道:“虽是玩笑,你可也要当心自己身子才好,司膳房活计重,若再不知保养。,当心年轻时辛劳太过落下了亏空,再过几年便不知要怎么样了。”
结绿细声道:“多谢你提醒!我今儿来了,是有事相询,家里有个远房亲戚,身子一直不好,在西京看了大夫,大夫给开出这样一个药方来,托你看看可妥当么?”
说着,便拿出自己写在雪笺上的方子,递给采蘅。采蘅看了,不由皱眉,问道:“你那位亲戚贵庚?”
结绿不知就里,见采蘅问起病人年龄,只怕答错了,叫采蘅瞧出马脚,毕竟事关静贵嫔,她也不敢行差踏错。
结绿因踌躇道:“这个……只因她与我们家来往亦不多,我也没细问,总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
采蘅见结绿也说不出个首尾,想了想,又问道:“那她可生育过?”
结绿听到“生育”二字,心头骤然一紧,她虽然想不通静贵嫔倒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隐约猜到大概与皇嗣有关,便不敢造次,只声如蚊蚋道:“这个么……我入宫之后,也就不再过问家中之事,你是知道的,我爹娘只是我的养父母,所以你问的,我倒要再去打听打听才得知道!”
采蘅轻叹道:“若她已生育过,倒也罢了,想必是有妇科之症,大夫怕她再生养儿女,损了身子,故而开出这避孕的方子来。”
结绿闻言,只觉手中的青花净瓷盖碗滑不溜手,怎么捏也捏不住,双手一颤,竟险些将茶水泼洒出来,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竟不能相信,又不甘心的问采蘅道:“你可确定?这方子果真是避孕的?”
采蘅重重点头,道:“绝计错不了?不过这方子开得温养得宜,虽可避孕,却不致伤了身子,然则十药九毒,若是年轻女子服用此药久了,谁也说不准日后还能不能再生育子嗣!”
结绿额头上不知何时沁出一层细密地冷汗,背脊后一片冰凉粘湿,根根寒毛都直竖起来,她怎么也想不通,宠冠六宫的静贵嫔,怎么会给自己下避孕药方?结绿忽而想起,据说前朝宫中也有嫔妃因别有情愫,故而私自服用避孕之物,不愿为皇家开枝散叶,难道静贵嫔也……可是又不像,她虽与静贵嫔只几面之缘,却也知道贵嫔娘娘生在玉堂金阙,断不会在出阁前有何不才之事,何况她当初亦是有心承宠,想光耀门楣,难道说有人在静贵嫔眼皮子底下,对她不利,她竟不能觉察,若是如此,便不能不去提醒于她了,结绿左思右想,只是没有主意。
结绿坐不住,只与采蘅敷衍了几句便匆匆地告辞了。
结绿从采蘅那里回来的第二日,长秋宫颁下懿旨,静贵嫔“靡资珩佩,躬俭化人,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册为从二品淑仪,一时间嘉德宫门庭若市,后宫中自长秋宫以下,皆送来贺礼无数,抱素等人日日忙着打理贺礼,还忙不过来,嘉德宫的库房,真真成了金玉绮罗的锦绣之乡。六宫诸人争相巴结逢迎,结绿这等婢仆身份又如何得见淑仪颜面?隔了数日,结绿才借着给纤梗送老汤酸菜的空儿,去嘉德宫求见林淑仪。
林淑仪连日来不胜其扰,但人情世故,又不得不去应酬,忽听得故人求见,又想起那日失约之事,不由欢喜,忙命抱素将结绿请至嘉德宫正殿——兰茝殿的暖阁里。
林淑仪嘱咐抱素将纤梗素日最拿手的几样点心端来,又叫抱素亲自沏茶,结绿见了林淑仪,行过大礼,游目四顾,知道这里是淑仪素日寝处,受宠若惊道:“娘娘在这里见奴婢,叫奴婢怎么当得起?”
林淑仪温和道:“何必如此客气?你不怪我那日失约就好!”
结绿笑道:“娘娘失约,自然是圣宠深重,奴婢如何不明白这个?”
林淑仪脸儿微微一红,笑道:“在宫里,没有恩宠,自然难以立足,恩宠太盛,又难免木秀于林,这宠与不宠之间,皆有许多酸辛烦恼!”
结绿嫣然笑道:“奴婢在娘娘这里却只见荣耀,不见酸辛,难道有人敢为难娘娘不成?”
林淑仪长长地叹了口气,正巧抱素端着一只填漆小茶盘进来,亲自倒了一壶新沏的庐山云雾,笑道:“姑娘尝尝吧,这里新得的明前云雾,合宫里头,也只有皇上的长信宫和我们这里得了。”结绿见抱素亲自为她斟茶,便忙着要将茶壶接过来,抱素轻轻摁她坐下,笑道,“你是客,理应如此的,不必客气!”
一时又提了只小摄丝盒子来,里头装了四样点心:蜜饯青梅,奶白葡萄,鸡油卷和枣泥馅的茯芩石榴糕。
林淑仪笑吟吟地让道:“快吃吧,趁热!”
结绿如何能吃得下,她来嘉德宫本是揣着一颗忐忑之心来的,此刻面对林淑仪,却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bïmïġë.nët
林淑仪见她面露难色,还当结绿有什么疑难之事,要求助于她,因笑道:“结绿,本宫如今虽得尽恩宠,却始终把你当作知音良友,你若有什么事,还望直言!”
结绿心里七上八下,低眉间看到东青釉暗缠枝花卉碟子里的点心,灵机一动,审慎道:“这茯苓石榴糕十分香甜,在家时,母亲也常为我和阿真做,酸甜可口,母亲常说,石榴多子,可惜她只有我们两个女儿,若是儿女双全,便圆圆满满了。”
林淑仪眸色微黯,笑道:“儿女双全,是极好的,可有你们两个好女儿,也是好的。”
结绿故作无意道:“娘娘承宠多时,难道尚未有梦熊之兆?”
林淑仪笑道:“此乃天意,我也只能自求多福罢了。”
结绿惘然摇首,道:“娘娘承宠多时却并无喜事,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林淑仪秀目之中透出惊恐之色,然而很快便将这幽怨之意尽消于眼底,只默默无言地瞧着结绿。
结绿蓦然起身,跪地请罪道:“请娘娘恕奴婢万死之罪,奴婢一时疑惑,瞧见了娘娘的药方,私下里找人去辨认,却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竟是避孕之药!”林淑仪平淡柔和的声音在殿中轻轻飘起,又缓缓落下,不见一丝波澜。
结绿缓缓抬头,见林淑仪眸中含着两颗晶莹的泪珠,通透而刺心,结绿禁不住低呼道:“娘娘……”
林淑仪端然拿起罗帕,静静地拭泪,半晌,才说道:“我不拿你当外人,你既已知晓,我便告诉你,只这事抱素也是毫不知情,还请你替我瞒着她!”
结绿心酸道:“是!”
林淑仪沉静道:“我这样做,不为别的,只为家父。家父为兵部正六品主事,管理北境大军的粮草,可去岁云州饥荒,他做为坐镇云州的兵部官员,本可以不闻不问,但家父眼见云州城十室九空,百姓易子而食,毅然答应地方官员的借粮请求,这里大军的粮草借出去,那边还未补上亏空,兵部派来察检粮草的官员已经来了,可巧兵部来的人,正是霍贵妃的兄长,家父行为,虽是为救百姓于水火,但私自动用军中粮草,按律当斩,好在霍秉仁是个忠厚本分之人,他知道我在宫里正蒙圣宠,怕处斩了父亲惹来是非,便将此事密报与霍贵妃,贵妃娘娘召我去长秋宫,言语之中无非暗示只要我不生皇子,非但可以替我隐瞒家父之罪,还可助我圣宠不衰,其实什么宠不宠的我已不在乎,只要家父平安,她便是要我去死,我也只能欣然领受。”
原来背后竟有这样一场凶险,然而林淑仪素来是沉着之人,这样愁肠百转的不得已,她竟也是静静讲来,并无激愤言辞。
结绿问道:“那么后来,林大人借粮的亏空补上了么?”
林淑仪欣慰道:“如今却已是补上了!”
结绿释然道:“这不就好了,反正他们也已经抓不到林大人的把柄了……”
林淑仪黯然道:“霍秉仁逼迫云州刺史写下悔罪书,将父亲曾借粮给他的事铁证如山地记了下来,若是我有了皇嗣,霍贵妃的兄长随时可以将父亲的罪证拿出来,到时候,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结绿默忖,这样周密歹毒的法子,定是霍贵妃的主意,她之所以未将林大人所为揭发出来,只是想要林淑仪成为一颗永远可以为她掌控的棋子,她可以借林淑仪得宠,扼制宸妃和其他得宠嫔妃,而只要林淑仪没有皇嗣,就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结绿如今才明白,林淑仪这半年来圣眷优隆,固然是皇帝对她宠爱有加,但焉知背后没有霍贵妃的纵容之功?而自从林淑仪获宠之后,皇帝也不再专宠宸妃,一月之中,也不过去她那里一两次,当日宠冠六宫的宸妃,委实已泯然众人矣了!
结绿伤心道:“娘娘难道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在宫里,若没有子女,即便再得宠的妃嫔,也总有色衰而爱弛的一日啊!”
林淑仪勉强笑道:“我也只当是我的孩子,帮我向父亲尽孝了,更何况家父虽有过错,但却保住了数以千计的百姓,他不惜名利性命为民鞠躬尽瘁,我是他的女儿,又有什么可惧的呢!天道昭彰,若父亲置百姓性命于不顾,只怕他后半生也难以过得安宁!”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后宫传奇之萧结绿更新,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谜底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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