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军节节向南攻进。不久,九城十六州早就被抛到进攻线后去了。
屠城的威慑是在的,一大片土地上的人民甘愿承认被俘,绝没有人再敢反抗。人们源源不断向南方的战线输送军需和食物,当然——是给岑军。
只要能活着就好,至于那些在南方苦苦挣扎的土地和代国人民,输赢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公子,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身边的副将带有不满的语气问:“前线公子曦节节攻进,我们却都在后方苟且偷生。再大的功劳也被公子曦占去了!”
“后方有后方的好处。”
公子棠站在城墙头,俯视脚下一大片被战火烧焦的土地,说。
副将看看他,只觉得他四肢百骸中找不到当年意气风发、高傲自负的公子棠的影子。他似乎被他陡然崛起的弟弟骇住,所有风头都心甘情愿地被盖过去。
副将忍不住说:“自澄芳江一役以后,我知道公子有心结。可是林怀琛已经死了,公子大可不必……没人会计较和死人的输赢……”
公子棠淡淡扫他一眼,那副将立即识趣地住嘴。
他吩咐下去:“你带人下去巡视。夜间也需注意军纪军规。”
副将道了个“是”便下去了。
他面朝着南方在城头站了许久,直到更深夜重、凉露沾衣。
一个月前的某一个黄昏,那是最后一天,他听到有关林怀琛的消息。
代国国军连下十二道圣旨召林怀琛回陪都。彼时林怀琛已经越过澄芳江,在岑国固若金汤的边防上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然而林怀琛、他和公子曦都深知岑国除了这道边防,后面便是空空如也。岑国为了这场战事,几乎投进了所有兵力到前线。
公子曦忌惮他,在代国前方的攻势有所减缓,意欲抽调精兵回岑国。
他固然而坚决地制止了公子曦的做法。
他对公子曦说:“代国、岑国腹内都插有两只刀子,但是我们插得更深,离陪都更近。你现在抽兵,无异于将刀子往外拔。你要加紧战事的步伐,我自会拖住林怀琛的脚步。”
他和他的父皇在代国,有一步棋。这颗隐秘的暗子,是他这一生下过的最成功的的棋。
不久以后,代国国君果然下旨召回林怀琛。
之后的事情,连他也没有料到。
代君连下十二道圣旨,林怀琛坚持到第十二道才撤退。
前朝也有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成为了君主疑心臣子的标志。
代国国君要杀林怀琛,这一点他早已知道。又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他的操纵。
他并不想叫林怀琛死。他视林怀琛为知己,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天赋举世不出,更是岩谷中的经历实在叫人无法不惺惺相惜。
只要代君一动杀机,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故意叫岑军放松关卡,让北部军一路杀回代国边境。
只差一点点,他就成功。
他只少算了那位代君的杀心。
代君甚至等不到林怀琛回到陪都,就在裕丰关布下天网。
刀斧手、弓箭手埋伏在两边的山上,林怀琛带北部军要入关时,裕丰关长说:“关内侯远在澄芳江作战,即使是国君召回,哪有这么快的道理?你必定是假的。”
林怀琛在关下仰首,说:“我的确是林怀琛。陛下召我回朝,我有圣旨,怎么会假?”
裕丰关长又说:“那你先入关,你身后的士兵留在关外。只要我确认你确实是关内侯大人无疑,我马上就放他们入关。”
林怀琛坐在马上略一想,抽出一卷圣旨,翻身下马,朝关内走去。
守关人只将关门开小小的一道缝,确定门外士兵并无持巨斧、圆木攻城之状,才放了林怀琛进来。
林怀琛星夜赶路,早已显出疲惫神色。出发时寒光闪闪、冰得小郁瑟缩的铠甲,已染上了层层血污。
但他为人依旧谦和有礼、风姿挺拔,并不对守关的人的提防而横生指责。
他略笑一笑,将圣旨递过去,说:“裕丰关长,我的确是林怀琛。我知道守关护关是你的职责,但是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还请放我的士兵入关。”
裕丰关长接过圣旨,看着眼前的人。
他从修罗战场归来,面容疲倦、风尘仆仆,却依旧带着从容笑意。
几年前,他是澄芳江一役的归来的英雄。白马银枪,翩翩少年郎。
自己就站在裕丰关下迎接他。
如今他依旧是这样的笑,这样的人自己一生也从没见过第二个,又怎么会不认得?
“小官眼拙。”裕丰关长连连哈腰,说:“下官这就去打开关门,让他们进来。”
林怀琛点点头,说:“有劳大人。”
——这是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是这样从容谦和,君子有礼。
裕丰关长退下去的时候,忍不住再看林怀琛一眼。
他长身玉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如果不是他通敌叛国,谁又舍得杀他?
身后响起利箭的声音,破空而过,簌簌萧条。
夜风里还夹杂着幽怨细长的哭泣,被墙头旌旗猎猎的声音割分更细的一缕缕。毣洣阁
公子棠回神,往事种种,忠臣良将,英雄白头,譬如小舟穿浪,梦里潇湘,随风而逝。
他笑笑,忽而想起那个陪都被困在深宫里的将军的妻子,那本是他最后的王牌。如果林怀琛不投诚,美人可否令英雄折腰?
然而现在,都变成了无妄的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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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小心翼翼地踏进这个陌生的宫殿。他神情如此之庄重,仿佛多哈一口气也会做错。
他是代国王城里最权重的内侍,也被眼前景象震撼。
墙壁、地砖上一寸一寸地贴上白色水晶,凡有棱角锋利处,均被嵌上浑圆晶润的东珠。无数花朵深红浅红,期期艾艾、锦绣缠绵,布满了这座空荡而华丽的宫殿,绮丽得不像人世。一座巨大的金笼子矗立在面前,里面关着一个蜷缩的人,长发披散,像一缕魂魄。
小高慢慢凑过去,俯身下拜:“夫人。”
那人一动不动,全无反应。
小高轻轻地爬过去,他灰色的衣角拂过水晶,宫殿里的花香混合着外面扑进来的热浪,寂寂无声。他又轻轻叫一声:“夫人。”
顿了很长时间,金笼子里的人还是没有丝毫反映,小高才开口:“小公主病危,夫人可否、可否……”
这句话不过短短数十字,他抬头看了看那人,似有心酸不忍,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小高爬起来,无声地作了个揖,压低声音:“林夫人,保重。”然后慢慢地朝后退下。
在他即将跨出殿门的时候,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来:“别人说阿琛死了,我不信。”
她的这句话没头没脑,也不要谁回答,小高停了很久,还是回答:“夫人保重自己。”
那声音又哑又轻:“你叫阿琛来救我,我不想死在笼子里。”
小高喉咙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回头看那金笼子,从前名动陪都的关内侯夫人就被关在里面。
空荡荡的笼子,纯金打造,栅栏造得又密又坚固,耸立在坟墓一样的华美宫殿里。
现在小郁就透过那些密密的栅栏跟他讲话。
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细瘦灰白的手指紧紧抓住金色的栅栏,脸贴在笼子上,对他说话。她每日只喝很少的水,整个人枯瘦得就像包着人皮的骷髅。
“你去告诉他。我求求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像是知道没有人会帮她一样,力气耗尽了,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小高别过头去,垂下眼睫,加快步子往外走。
是夜。
王城里响起丧钟。钟声和哭声传到金笼子里,像隔了九重天一样遥远而不真实。
小郁盯着混沌的黑暗看了很久,费了很大的劲才想起来,小公主大概已经死了。
她死死地抓住金笼子的栅栏,手上的青筋就像受不住力要跃出来一样。她在那夜追踪到的真相,和她所能预见的众人的未来,将要永远烂在她的肚子里。
她已经够可怜,还要她来可怜谁呢?
她在黑暗里抿嘴微笑,轻声说:“既然这样,那就都去死吧。”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郁茶陪都更新,第 49 章 城破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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