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小郁伏在窗棂上,看外面一片天地仿佛都放在了瀑布底下,暴雨不息,夹杂有划过天际的闪电与惊耳的雷声。
本来就是阴沉昏暗的天色,却并未因为时而的闪电而更明亮,反而显得愈发晦暗诡谲,让人心下不安。
小郁便盯着那廊檐上滚落下来的银线一般的雨不住打在浓绿的芭蕉叶上,硬生生地逼的芭蕉低了头。
“宫里又来人请了。”小荷显得已经习以为常了:“好像很急。”
小郁起身抚一抚头发,想起在宫里的钰儿和小公主,不禁叹了一声气,显得忧心忡忡。“这样的天气,难怪想要我进宫。这么小的孩子,正是最需要娘的时候……”
“难道他们没有别的亲人吗?怎么总是召您进宫?”小荷不解地忘记。
小郁摇摇头,抿了抿唇角不说话。
赵家的外戚大多是因为赵柔得宠而盛,又因为赵柔的死而衰。而真正有本事的赵济斐又在外面征战,加之赵英杰的死,赵家正在风口浪尖上。郑德殷又怎么敢再时时召人入宫?
只有自己,深得赵柔的信任却又是局外人,而且还是林怀琛的夫人。
小郁按按额角,不禁又想起赵柔,再一次感叹到她的深谋远虑和精明洞察。
她心里对那个已经离世的女子道:“宜湘,现在我才真正视你为知己。”
不过,在所有大人们的谋划与算计之中,只有两个孩子是无辜的。
小郁想起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情不自禁地浮出一丝微笑。
“来人,备车。”
小郁的马车往那条愈发熟悉的路上驶去,终于渐渐消失在阴沉夏日的暴雨溅出一片茫茫白雾之中,变成一个仿佛深藏在记忆里的烟雨画卷。
她在离开南疆之后的所有经历里变得更加聪明和富有洞察力,杀伐决断也越来越像战场上的林怀琛,可以很轻易看穿一些事情的本质。但是,她忘记了影响一件事情发展的不仅仅是利益,还有情感。
情之一字,令人死可以生,生可以死。
***************
“虢国夫人!”昔日广陵路的小宫女一看见小郁下了车,只斜斜撑了一把伞,不顾倾盆大雨就飞奔而来,呼叫着小郁的诰命夫人的封号。
“干什么!这样慌慌张张!没规没矩!”小宫女身后又传来一声沉沉平稳的中年女子的声音,即使透过大雨的哗啦声,依旧有一种长久浸淫于王城中的人特有的从容。
小郁随着撑伞的内侍朝她们走去,看见小宫女被泥水浸湿的裙子和鞋。她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让自己显得从容:“怎么了?”
小宫女气息不匀,显然在雨中长长的奔跑耗费了她许多力气。她大口大口喘息,竭力说:“小公主发了高烧……现在……她……”
她身后略微年长的嬷嬷将她拦到身后,重新对小郁说:“前天夜里公主为惊雷所吓,半夜啼哭,惊惧不息。已经请了御医诊治,但是到现在毫无起色,不得以才请来了夫人……”
小郁细细盯着她的脸看,才想起她是赵柔入宫时就带进来的两位教养嬷嬷中的一位,平时并不多显露于人前。小郁也才粗粗见过她一两面。
小郁垂眼,看来赵柔想要将孩子托付给她的事,也跟眼前的这位嬷嬷说过。——又或者说,对于小郁的加盟这一件事,她从来没有想要瞒过任何人。
用钰儿的登临大宝来交换林怀琛的位极人臣、真正的一人下万人上,似乎很合算。
小郁急急朝广陵宫走去,她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下,精致美丽的水红色像流霞一样匆匆划过王城檐廊下的洁白云石。
“怎么会没有用?”她皱眉问道。
那嬷嬷沉吟一会,慢慢说:“只怕使得小公主药石无灵的是不是天上的惊雷,而是别的……”
小郁慢下脚步,转头看她。那嬷嬷毫不畏惧,迎着小郁的眼睛对视。
小郁看她的样子,许久才说:“竟然有人这么大胆么……”
嬷嬷俯首:“夫人还是去看看小公主吧。”
直到看到小公主的样子,小郁才知道为什么那小宫女焦急如斯,那嬷嬷会说那样的话。
小公主在明黄色的襁褓里安睡过去,奶娘便跪坐在一旁陪伴她。
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孩子,皮肤莹白,安睡的样子乖巧可爱。只是……她本该是粉嫩可爱的嘴唇上既然隐隐透出一丝乌青,再看她在襁褓里搭出来的一只小手,五个指甲上也是隐隐乌青的颜色。
非常不明显,但是小郁一眼却看出来,巫女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所学。
小郁转首看广陵宫外的暗沉天色和无边的雨幕。
已经有人这样等不及了,要从小公主来试探郑德殷的底线了吗?
小郁忽然很厌烦这样的勾心斗角,为什么大人们的世界要将孩子们扯进来?谁给他们的权利可以对这些孩子的性命或予或夺!
她心中泛起了一股浓浓的厌恶情绪,不仅仅是出于这两个早早失去母亲的孩子的同情与怜爱,更是对那些妄图用卑劣手段和不必要的牺牲来左右皇权走向的贪得无厌的人的憎恶。
那嬷嬷遣走了多余的宫人,和几个必要的宫人站在小郁面前。她们看小郁脸色郁郁,神色不明,以为她不肯出手救小公主。
她领着宫人和奶娘朝小郁重重跪下,脊背直直,说:“奴婢听闻夫人为南疆巫女,曾在中元夜宴上以一人之力退散凶灵。小公主危急,求夫人相救!”
小郁看她面上表情哀伤又焦急,决计不是装出来的。她年龄远长于自己,赵柔也鲜少叫她跪下。
小郁于是伸手,想要扶起她,却不回答她的话。
那嬷嬷看她的样子,以为她不肯答应。
于是复又俯身下去,声音里有悲泣之声:“老身王氏,蒙娘娘照拂半生,现在娘娘去了,我竟连她的小女儿也无法保全……求夫人相救,老身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小公主!求夫人相救!夫人灵力高深,求夫人相救……”
她不停磕头,身后的宫人们也不停跟随她磕头。
此起彼伏的清脆声音回响在殿内,夹杂着哀戚哭声和磅礴雨声。
这种奇异的声音惊醒了小公主。
她躺在襁褓里,眼睛骨碌碌地转,但是仿佛灰蒙蒙的,没有焦距。她听了一会,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了一下一样,忽然放声大哭,惊惧异常。
奶娘慌忙起身抱起小公主。
但是这温暖怀抱仿佛没用任何作用,小公主哭声愈发凄厉。
小郁听到女婴稚嫩哭声,心如刀绞,但是她却不能说出自己灵力全无的事实。
我已经没有能力救你了啊……小郁看着小公主的惊恐面容,垂手站在那里,心里的无力感袭来,鼻子一酸,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小郁看着小公主灰蒙蒙的眼睛,终于忍不住伸手抱过小公主。
小公主的面容更像赵柔,长大以后一定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美丽。
然而这一发现却让小郁更加觉得自己无能,枉负了赵柔的嘱托,眼泪愈发凶了。
但是,惊奇的是——小公主在小郁的怀里却渐渐止住了哭声,从刚开始的凄厉哭声开始渐渐呜咽,最后竟然慢慢安然睡着。
小郁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抱住小公主很迷茫地后退一步:“王嬷嬷,我……”
王嬷嬷见到小公主哭声渐止,起初是一愣,后又马上高声道:“求夫人相救!”
小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与普通人有一些不同,终于点头答应了。
****************
“你们已经禀报陛下小公主生病的事了么?”
小郁原本准备今夜歇憩在广陵宫偏殿的暖阁之中,但是奇怪的是小公主一离开她便又呈现出那种异状,而且高烧不息。
于是小郁只好一分一刻都不敢离开地守在她身边。
“禀夫人,今早已经差人说去了,但是陛下……”回答的宫人看看窗外不息的大雨和漆黑的夜色,踌躇地说:“但是陛下到现在都没有来……”
小郁又问:“那么茜芝呢?为什么我一直未曾见她?”
“茜芝姐姐将小皇子带到东边的暖阁里去了,因为怕小公主这病症传染了他。她便从昨日一直陪到今天。”
小郁“哦”了一声,也不说话,吩咐宫人们退下,没有人可以绝对相信。她只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公主身边。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可以宽解公主的病症?”
许多疑问盘桓在小郁的脑海,纷乱繁杂,没有答案。但是她却知道自己长久呆在这里是不合适的,没有臣子的夫人应该长久地住在宫里。
她孤独地坐在失去主人的广陵宫里,身形单薄而寂寞。
当郑德殷终于踏着广陵宫长夜不熄的灯光来的时候,小郁已经蜷在小公主身边睡着了。
他挥挥手,示意小高嘘声退下。郑德殷先看小公主,他的女儿粉雕玉琢,睡颜安详,并不像那些人说的垂危。
他再看小郁。
显然,后者并没有安睡的准备。她的眉头还紧紧皱着,手指无意识地搭在襁褓上,即使睡着了依旧显得警惕而疲惫。
这一刻是奇妙的。
他静静地站着看她,也不说一句话。偶尔透过窗棂漏进来的夜风微微撩动他的衣摆,他却动也不动。
风使得烛光也晃了晃,光圈摆动,仿佛涟漪。她的一丝碎发拂过脸颊,应该有一点痒,她摆摆头,却没有拂去。
郑德殷慢慢伸出手,想要帮她拂下那一缕头发。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件珍宝,他伸出的手那么小心,好像小郁是碰一碰就会碎的宝贝。
灯下女子的脸庞如玉,睫毛像蝶一样静静伏在脸上。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藏着她那日掉下来的金丝极乐鸟。”
赵柔那句虚弱而无望的话于是回荡在广陵宫里,成为郑德殷永远挥之不去的魔障。
郑德殷像喝醉了一样的如梦初醒地猛然缩回手。
也许是他的动作太大,掌风惊醒了小郁。
小郁立即睁开眼睛,流露出防备与杀意。
但是看清是郑德殷,神情顿时一软。迷惘和不解,让此刻的她看起来格外美丽。
她是无心,只是知道郑德殷绝不会伤害小公主,于是卸下防备。却不知道她一瞬间的懵懂而脆弱的表情就像温热的水枪撞向郑德殷的心。
他以为柳横烟像她,玉小媛像她,于是宠爱她们。直到他真正再看见她,才知道,她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的,只是不属于他。
原来想把她当做棋子,牵制那位功高可以震主却又与敌国不清不白的将军。
纵然第一次见她,她美丽而大胆,就像南疆的芙蓉花,但他却不相信自己会沉沦。
直到中元节夜宴,她恍如神女天降。不仅仅是惊异于巫术的诡秘,更是因为她甚至可以割血削肉地救一群完全不相识的人的勇敢。
她可以自己走,并没有会发现。
但是她没有,宁愿豁出去也要救所有人。
在郑德殷的一生中,充斥着王城的自私、权谋与残酷,那些都是冷冰冰的感觉。
最后看到母后满怀一生的爱孤独地死去,一个人下葬皇陵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心里一片冰凉,什么东西终于彻底翻覆,在没有什么可以相信。
但是她的血是暖的。她的勇敢是烈火,不同于温水一样的赵柔的眼神。
烈火焚烧他的心。
但她不知道,从没有一次回顾过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他心底开始滋生出阴暗的愤怒和嫉妒,直到知道她在岑国身负重伤,即将死去。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的心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静。
——也许有人天生就得不到美好的东西。而奢求就是一种贪欲。
他开始慢慢将她掩埋在心里,不再让人监视她。把她慢慢变成回忆,放在心底想一想就好,无论生死,再也不要有交集。
他从前的病态与狂热消失殆尽,仿佛死的人是自己。
后来听闻她竟醒了,赵柔要召她进宫,他刻意躲避。
站在花木间,有人那么大胆,竟然拍他的肩膀,说“喂”。
是她。
她换了宫装,梳了妇人的发髻。但是,是她,一如往昔。
他该感谢老天的慷慨还是怨愤它的残忍?
此刻的寝宫寂静无声,小郁看郑德殷的样貌有异,以为自己冲撞了他,慌忙起身行礼:“拜见陛下。”
郑德殷看着她脊背弯曲出的优美弧度,一瞬收敛情绪。他并不扶她,他别过眼去看小公主:“小公主怎么样了?”
小郁无言地摇摇头,说:“臣妾细细询问了医正大人与公主身边的宫人,并未发现异样。非常理可以解释的事情,恐怕……就牵扯到巫术了……”
“是吗?”郑德殷嘴角微微下沉,又是许久许久地不说话。
“你知道,她是宜湘留给我最后的礼物。在我不长不短的生命里,”
郑德殷又慢慢开口说:“宜湘是唯一的。妃子可以同床共枕,臣子可以匍匐跪拜,但是她是唯一的。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对她的心,但是我给不了她真要的东西。但她,却毫不吝惜地为我生下女儿,并因此而死去。”www.bïmïġë.nët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小郁抬起头来看他。
他即使这样温情地说到自己的女儿的时候,面容也不见一丝欣喜。
不仅仅是这样,小郁甚至敏锐地发现,从他幽深的眼眸中已经不复当年意气和英气,有一丝丝平和而消沉的气息慢慢浸淫他的四肢百骸。
小郁默然垂下头,不知道这是一个可以开心抑或是悲哀的发现。
总有什么会消磨意气,最直接的是君王发现失去平衡制约的臣子们不再那么听话了。
天刚刚拂晓的时候,郑德殷就走了。他还让小高接走了钰儿,直接住到他的勤政殿去,名曰“学礼”。
“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
郑德殷临走之前的道谢甚至让小郁一下怔住,连“臣妾惶恐”这种话都忘记说。
因为郑德殷的到来,广陵宫原本就不多的可靠宫人守了一夜。天拂晓,小郁便差他们睡去了,只留下少少的女婢来服侍。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郁茶陪都更新,第 47 章 小公主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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