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道,江南好,杏花烟雨,清风浅醉,芳蔚如霞,美极妙极。
余杭城中有座棠樾居,据传其年代久远,来历已不可考,不过这“天下第一药铺”的名头却是一代代传了下来。如今生意越做越大,除了草药生意,还经营着胭脂铺与早茶坊,研制的药妆与熬煮的药膳堪称“钱塘双绝”。
难得来这凡尘玩耍一遭,我必是哪里好玩去哪里,哪儿好吃去哪儿吃。
临窗坐于棠樾坊内,吃着软糯喷香的百草粥,间或咬上几口热腾腾的素包,一时间美哉乐哉,真正觉着这百年来从未如此惬意过。
忽而,只听“啪”的一声,那堂中的说书人一拍醒木,眉飞色舞道: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上回说到,那共工氏与颛顼争夺帝位,怒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双方大战于澶渊,共工寡不敌众,颛顼称帝。”
“颛顼有子,生的髦身朱发,铁臂虬筋,身高一丈有余,力大无穷,傲狠明德,聚百万凶徒,为害苍生,以乱天常。”
“一时间,百川水潦,乌云蔽日,花木凋零,民不聊生。青帝一怒,心怜天下,抛下未嫁娘药华,玉辔红缨,御驾亲征。”
“药华身着嫁衣追夫千里,青帝寸步未留,仅阵前回首,冷然道:乱世天下怎可朝夕厮守,情爱红尘不过浮华如梦。温柔乡,英雄冢,天下未平,乱世烽火,岂可贪恋儿女情长……”
我前面正听得起劲儿,可越往后听,越不是滋味儿,忍不住愤愤插嘴道:
“这位老丈,这青帝济苍生,安黎元,固然是极令人敬佩的。可你怎知,药华追夫千里,那如火嫁衣未曾灼伤青帝的眼;阵前回眸,那血色残阳不曾烙成他心底的殇?”
茶坊内静了一静,只见那说书人微微一怔,继而笑道:
“小郎有所不知,其实那青帝并非凡人,乃是一条下凡历劫的应龙。诛杀凶徒后,亦伤重不治而亡。死后重归仙界,竟是那九重天上之主。常言道,太上忘情,化天地,润万物。正所谓大哉乾坤内,这男女情爱不过世间小爱,于大道面前,又何足挂齿?”
我轻轻蹙眉,总觉着哪里不妥,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事实不该如此。
胸口又恼人地揪痛起来,脑海中忽地涌入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般掠过。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苍凉悠远,仿若从九重天上传来,透着彻骨的悲:
“……九州风起,残阳似血,他披着一身银铠,猎猎战袍于身后展开一世荣光;他眉目清冷,锐刃锋芒,回首时望见她的身影,倏而一笑,笑靥温暖如春;他郑重取下雪白的翎冠,郑重托起她的头,在峨眉间落下微凉的一吻……他的剑,名为赤霄,饱饮鲜血,煞气冲天,提剑纵横之际,侧颜却仿若江南公子,谦谦如玉,铮铮似铁……”
我深吸一口气,薄唇轻颤:
“他说,他愿为天下死,却只为她一人而生。”
“他说,他说……”
胸口骤然剧痛,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如坠冰窖般瑟瑟发抖。
他说,以天界为聘,娶你……
一个清冷的怀抱自身后将我拢入其中,微凉的气息喷在颈间,如同雪花亲吻在衣襟,带着淡淡的凉意,却莫名令人心安。被触碰的地方,浅浅灼热起来。
本是空荡荡的胸口不疼了,也不冷了。
六界之大,我上下求索,所求竟不过这方寸之地,安之吾身,静之吾心。
身子一松,不觉软了下去。
陷入黑暗前,耳畔仿佛传来一声似有若无,按捺压抑的轻叹:
“……觅儿,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睁开眼,只见一片水天青色的帐幔,四角坠着烟霞色流苏,随风轻动。
帘卷西窗,月光透过镂空的雕花乌木窗棂,在花梨案几上投下繁复的纹路,澄澈清冷。案上置着一副冷暖玉棋子并紫檀木棋盘。东墙上挂着一幅青卞隐居图,左右各悬一副以行草魏碑写成的诗联,诗云: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我轻轻蹙眉,怎地方才还在棠樾居内吃着早膳,转眼便已入夜?此处又是哪里?
心下存疑,起身推门而出。回首抬眸,只见梁下匾额题着“忆锦居”三字,笔势沉雄朴茂,入木三分,颇具风骨。
小筑外是一片湖,风自湖面徐徐而来,檐下悬铃随风轻响,宛若玉珠落盘。
环湖群峰环抱,青山百丈,雾霭迷蒙。峰影云霞映着月色投于碧水之中,宛若缥渺仙境。
一条长长水榭逶迤延向湖心。湖心平台处端坐一人,广袖青衣,名士风流。月影云镜,浑然一体,仿佛天地间唯他遗世独立,清极艳极,如诗如画。
他远远抬首,浅笑温柔,振袖起身:
“锦觅仙子醒了……身子可好些?”
我轻轻舒了口气,因身着袍服,遂仿郎子姿态抱拳笑道:
“原来是润玉仙啊。多谢仙上出手相救,方才也不知怎的……现下精神倒是爽利不少。”
润玉闻言,神色松缓下来,拂袖轻扫,示意我与他相对而坐。
除了河伯,六界众生我仅识他一人,不想竟有这等因缘际会,便是来了凡间也能遇着,心中自是欢喜。
颠颠坐了过去,只见润玉仙垂眸浅笑,起手将炉中煮成的沸水沿着壶口旋转冲下。强劲的水流促着茶叶在瓯中舞动,热力直透瓯底,梅渡横塘,轻云闭月,恬淡晒然,自有一番风韵。
待清水逸出瓯口,润玉仙方手执茶筅,将飘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轻柔击拂干净。
茶汤色泽渐开,层层珠玑磊落,明净生辉,一芽一叶一旗一枪,浮沉舒展光亮鲜活。
我以手支头,听着红泥小炉中,滚水铮铮之声,看着他手法行云流水,起落自有风骨,一时觉着说不出的轻松自在。虽仍有些疑问,却也不想打破此时的静谧美好。
修长的手指将一盏热茶推至我面前。
“锦觅仙子,请喝茶。”
我捧起洁白如玉的瓷盏,见片片嫩茶犹如雀舌,色泽墨绿,碧液中透出阵阵幽香,轻云淡生,华采焕然。
眉心轻轻一动,忽而有种异样的感觉,似这样的场景在哪里见过。细想来,却又忆不真切,一念而过,索性也就丢开了。
执杯浅酌,齿颊留香,岩韵十足,不禁赞道:
“润玉仙,你这茶泡得甚好。淡然自若,气象从容,烈气于温婉中时隐时现,聚而不散。以心入茶,神骨天成。”
润玉眼睛璨若星辰,望着我温良一笑:
“多承仙子一句谬赞。这品茶亦是学问,润玉愧不敢当。”
我又细细品了一口,满足地垂眸浅笑。
若说取水烹茶,我不如润玉仙远矣,不过这品茶一道,我倒尚有几分心得。
忘川百年,我除了酿酒,便最爱吃茶。
不知何时染上的瘾,是茶,亦是药。
吾本无心,每日唯有热热的茶水流过,方觉胸口暖上半分。只是这往日饮茶,虽可缓解胸中冷意,却总觉得少了什么,故而越喝越空荡荡的难受,无非饮鸩止渴罢了。
今日吃了润玉仙的茶,竟觉得百年来心心念念,寻而不得的就是这味儿,心中圆满,安稳熨帖。
润玉仙也捧起茶盏,浅酌细品,喟然叹道:
“为茶之道便如抚琴弈子,其中只在一个心境。实不相瞒,这百年来,润玉亦觉得此时最是心静,也唯有此盏茶沏得最合心意。”
“咦?这是何解?”
湖面的风拂过水榭,漾起层层软烟罗幔帐。远处似有竹节随水轻轻一落,水入石中其声琤琮,如微风轻点瑶琴,衬得满室清雅。
润玉仙静静抬眸,温柔地望向我,眉若远山,目色如霭,静谧渺远,仿若隔着淡淡雾气,笑而不语。
虽未发一言,却似道尽万语千言。
明晦间,那眸中似含着某种情愫,未及我看清,他已低下头,掩饰般轻咳一声,转了话题:
“锦觅仙子,这人间虽好,可毕竟杂味交混,浊气浓重。仙子怕是初入凡境,灵体纯净,一时不适,暮气升,清气降,浊气入体,因而身染微恙。方才,我已用灵力去了你体内浊气,再静养个几日,想来便无大碍了。”
我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天之道,有所得,必有所失。河伯曾告诫我,吾既为忘川之主,享六界之尊,就要吃得相应之苦。
忘川本是死生轮回之地,世人带着八苦而来,洗净尘华,孑然而去,前世的诸般苦楚便留在了忘川。
我以轮回之花为骨肉,灵体又纯净非常,聚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于修道一途,较之旁人自是事半功倍;然另一方面,这忘川下的诸般痴念却也需借我灵体方得净化。
是以,吾虽无心,却尝尽悲欢冷暖,吾仅百年,却已看遍世态炎凉。
无心,亦有心;有情,亦无情。
想我还在忘川之时,已常常梦魇不断,这初入红尘,一时不察,受七情六欲侵扰,纯灵之体有损,走火入魔事小,说是命在旦夕亦不为过。
如此想来,润玉仙此举实则救我一命。遂忙起身再拜:
“锦觅多谢润玉仙出手相救。”
润玉轻轻一笑,回礼道:
“举手之劳,锦觅仙子不必挂怀。只是,仙子独行于凡尘,若再遇到类似的事儿,终是有几分凶险。我这宅子虽是清简,但胜在这山水之间,倒也有几分雅致。锦觅仙子若不嫌弃,在凡间游历时就居于此处,也与润玉做个伴儿,可好?”
我环顾四周,虽从未来过此地,却觉着这一花一草,一亭一瓦都似曾相识,莫名欢喜,遂点头笑道:
“我喜欢,我非常非常喜欢这儿。”
润玉仙微微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展颜一笑。
笑容不似从前那般清冷寂寥,仿若拨开云雾的雪山,眉眼均染上了暖意,眼神愈发温柔,似碎裂了满河的星星在闪动。
我望着他,心想,人都道江南好,江南的春天更好,殊不知有人微微一笑,便就胜过了整个杏花微雨的江南。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润玉锦觅)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新,第 40 章 红尘相遇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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