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被轻轻执起,拢于掌中。手指修长,掌心微凉。
我看着眼前白袍的衣襟,其上以雪里青隐绣着应龙并昙花缠枝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欲回握那人的手,想要留下他。
别走,别走!
走了,就回不来了……
手中一空,眼前之人已不知所踪。
我一手支着头,独自伏于窗前案几旁。
窗外,树下盛开的昙花,落下一瓣,又一瓣……
花开了,你未归;
花谢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心又开始痛了,细碎、绵长。
如果我不等了呢,你会不会回来看我一眼,就一眼……
幽幽转醒,恍惚片刻,方缓缓自榻上起身。
汗湿的衣衫紧贴着身子,既湿且冷。
我疑惑地抚上胸口的位置,再次确认掌下并无心跳的震动,不禁轻蹙娥眉。
奇怪,吾本无心,又怎会痛呢?
拨开内衣对襟,低头看去,果见胸口处浮起一道形似鱼鳞的疤痕,淡淡的粉色仿若伤口结痂后新生的嫩肉,映着胸前大片莹白的肌肤,忽隐忽现,数次后,终没入体内。
那如蛆附骨的隐痛亦随之散去。
轻吁了口气,理好衣衫,斜靠石青引枕,捻指一算,不由扶额轻叹:果又到了每年这个时日。
世间千载,不过指尖烟云,若非刻意捻算,谁耐烦记着今夕何夕。
百年前霜降这日,应龙帝润玉率五方神将,与梼杌为首的妖魔大军决战忘川。
据河伯说,那一战惨烈,更胜九万年前的仙魔大战。忘川延绵八千里,八千里河川尸横遍野。九州叱咤,十方寂恸,风中血浓似酒,沙下饮鸩埋骨,。
许是杀孽太重,忘川不堪负荷,将我自沉睡中唤醒了。
我重临天地之日,踏着漫天诸神的累累白骨,普渡芸芸众生亡魂。
这一日,既是生诞,亦是死祭。
自那日起,每逢霜降,我这胸口总会疼上一疼,虽不至筋折骨裂、呕心断肠,但也恼人般如影随形、悠远绵长。
既是醒了,一时半会儿也无了睡意,索性起身换了身干爽的衣袍。
忽而,一股强悍的灵力自川畔传来。
我一惊,谁人的灵力如此霸道,竟可无视滔滔川水阻隔,一路直达川底。闭目细细感应过去,不由舔舔唇角,来了兴致。
明明是世间少有的明净高华之气,却于其下氤氲着肆虐残暴的凶性,仿若被封印于水晶棱镜中的洪荒古兽,冰冷克制如神,却带着鲜血的味道。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道灵力共存于一体,那得要多坚强的心智,多强悍的元神才能支撑得住。不论别的,单单这反噬之苦就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忘川本是死境,比不得其他五界精彩,这日复一日,百无聊赖,我平日里也只得翻些古籍打发光景。
忆起昔年,曾在《六界通史》【帝王篇】中看过这样一则故事,曰:天帝润玉龙潜之时,为嫡母荼姚所不容,为救笠泽万千水族,以一人之身,生生承下三万道天罚之刑。
若此事为真,那应龙帝可谓是有情有义的铮铮男儿。可惜百年前,他为护天下苍生免遭妖兽涂炭,以身殉道。
每每思及此,都不胜唏嘘。
不想,如今这六界之中,竟还有人能与他一般,受得下这焚心熔骨之痛。
难得遇到如此有趣之人,我又怎可错过。
扫了眼塌旁的海兽琉璃镜,只见镜中之人着一袭水色袍服,系以同色绅带,一头青丝挽成个简单的圆髻,又以锁灵簪隐去了性别。
如此看去,赫然是位眉目秀丽的小郎子。
装束清浅,芳泽无加,铅华弗御,顾盼间自有芳华。
想了想,又伸出两指,将眉心殷红的彼岸花印隐去,方满意颔首。
若是往日,我每每欲出这无念殿,河伯那老叟必得阻上一阻,劝上一劝。以他的话来说,这世俗百态,杂味交混,没得沾了红尘浊气,损了灵体,于清修亦是无益。
我本是惫懒的性子,那川面除了噬魂的川鬼,也就岸边延绵千里的曼珠沙尚有几分看头。
我虽不怵那老头儿,被念叨得多了却也甚是烦人。一来二去,也就渐渐懒了性子。
可巧,河伯昨日一时嘴馋,被我灌着多喝了两坛子桂花酿,现如今仍昏醉不醒。
我撑了他的船,荡悠荡悠往岸边驶去。
远远的,只见川畔一人临风而立,雪带束发,广袖清寒,瑟兮僩兮,赫兮咺兮,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那人感受到我的目光,挑眉瞬间回望过来。
看见我,他似怔了片刻,清冷的乌眸渐渐染上翡翠般妖异的绿,眸底蕴着万般心绪,似悲似喜,如痴如狂。
那灼灼目光锋利如箭,“噗”地一声射入我胸口,猝不及防,疼之以极。
我不由微微弓起背,握拳轻捶了数下胸口,方压下这不知缘起的莫名悸动,稳了心神。
抬眸望去,只见那人已等不及我将船撑至岸边,无视川水中燎人魂魄的冥火,罔顾张牙舞爪的残魂,甚至未撑开灵力护上一护,失魂般一步一步涉入忘川之中,任隐匿其中的尖牙利齿肆意啃噬,任贪婪的川鬼无度吸食他的灵力,予以予求,混不在意。
一瞬间,我莫名错觉,此刻于他,似一切混不重要,唯一的执念……
是我?
从最初的步履蹒跚,到后来的奔逸绝尘,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疾,最后足尖轻点,一跃飞至船头。
船身轻轻一晃。
我低下头,若不是瞧见他月白袍角下的斑斑血迹,差点以为这水中的川鬼莫不都只是摆设了。
“你的脚……”
上前几步,欲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如疯如魔的一眼慑得不敢再动。仿佛我只要再动一下,他便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觅儿……”
喉中发出一声囫囵呓语,破碎的,小心翼翼的,温柔若世间最美的情话,清冷如云山的雪,凛冽似北荒的风,瞬间将我胸口烫得灼灼发疼。
我状似不经意地揪紧胸前的衣襟,暗恼那鳞状伤疤恐是又浮了起来。只是,这烈烈疼痛竟比往日任何时候更甚,一下一下,拧得生疼。
冷香带着淡淡血腥蕴入鼻腔。
微凉的指尖一寸寸抚过我的眉,我的唇,我的脖颈,继而捋起我的青丝,将簪于其上的锁灵簪一把抽离。
我一惊,撇过头欲避开他的手,不想他一把将我手腕背于身后,一手托住我的头,将我锢入怀中,动弹不得。
我蹙眉嘤咛一声,被迫抬首,望进他墨绿色的眼眸。那里带着的彻骨渴望,如久旱之人看见水,溺水之人抓住稻草。
我被那眼底的决然震住,一瞬间忘了挣扎。
“别动。”
簪子“叮”一声落地,三千青丝随风飞扬,天地灵气争先恐后汇聚于我眉心,绽放出殷红的花枝。
一时间,整个忘川叫嚣沸腾起来。
他看着天地刹时变色,微微一震。片刻后,手指轻颤着抚上我额间的印记,细细摩挲,眼底的光一点点散去,最后终是闭上了眼,落寞一笑。
哀戚之色震动了山,震动了水,虽未落泪,我却觉着他在哭。
再次睁眼,疯狂之色已尽去,黑眸沉沉如一潭深井,只余苍凉的寂寥。
“润玉唐突,还望仙子莫怪。”
他放开我,退后数步,轻轻作揖。
一袭白衣,染就一世芳华,两袖月光,诉说绝世风雅。面色虽苍白了些,却已看不出有何异样。
我接过他交还的簪子,插回发间,轻浅一笑:
“无妨。仙上可是将我错认成旁人了?”
他勉强一笑,笑意淡薄得如同晨间川面的雾,留不住,终须去,太匆匆。
“润玉失态,让仙子笑话了。适才我差点以为……以为……”
声音颤了颤,竟再说不下去。
我了然颔首,没想到竟是一伤心人。
我自认不是良善之辈,但见他如此,不知怎的只觉郁郁酸楚,遂破天荒安慰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锦觅想,终有一日,仙上定能寻到心中想找的那人……”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只因他漆黑的眸似一汪深潭,此刻潭水翻涌,陌生的情绪铺天盖地,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仙子……名为锦觅?”
我略感疑惑,莫不是这名有何不妥?
“锦觅,‘锦瑟无端觅不成’的锦觅。”
他闻言微怔,微微蹙眉,试探道:
“仙子说笑了,这世间取名多寓美好之意,何以这般释名……不若释为‘繁花似锦觅安宁’,岂不更好?”
我摇头轻笑:
“仙上此言差矣。世人皆盼花好月圆,繁华似锦。可人生在世,苦多乐少,缘来缘去终会散,花开花败总归尘。断弦不续,逝者不觅,来世不待,往世不追,方可现世无悔。”
我行至船尾,拾起船橹,“吱呀吱呀”缓缓摇着,眉眼弯弯,仿若新月:
“是以,世人取的是心愿,我这取的才是道理。”
“断弦不续,逝者不觅……”
润玉仙闻言,浅淡一笑,笑容沐星浴月,欲化冬雪:
“是润玉迂腐了。锦觅仙子一番话着实通透,在下受教。”bïmïġë.nët
我满意点头,孺子可教也。
如此闲聊,不过须臾已达彼岸。
润玉撩袍下船,于川畔深深望我一眼,似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唇,却终是叹然一笑:
“锦觅仙子,再会了……”
我点头: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啊。”
望着他逶迤而去的背影,我虽胸中无心,却不知怎的,竟莫名一空,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离我远去。
缓缓蹲坐船头,托腮想了想。许是这百年来,我一个人用膳,一个人就寝,一个人看书,一个人修行,从来没有热闹过,便也未觉着有何不妥。
可今日,有人来了,走了,即便片刻光景,却终有不同。
转而又想,河伯喝了我的桂花酿,没个三五日怕是醒不了的。
听说那滚滚凡尘,十丈软罗,莺歌燕舞,姹紫嫣红,最是精彩不过。
忘川一日,红尘一季,我去玩个几日再回,河伯必是发现不了,也误不了什么事。
如此想着,又高兴起来,欢喜地奔往尘世去也。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润玉锦觅)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新,第 39 章 命盘转动 忘川重逢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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