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的是棉纸包上的黑影。
辛翙翙蹲下，用手指捻过那片，指尖留下了些许黑色粉末，凑近才辨别出，这黑影不是蹭上的尘土或是别的，而是被火烧焦的碳痕。她从捆扎好的棉纸包的缝隙里扣出了一点里面的东西，并让孙小六去取壁灯的烛火。
孙小六去是去了，取也取了，就是不敢靠近。
辛翙翙对他的过分小心嗤之以鼻，朝他招招手，接过火种，自己动手。果如她所料，引火来验，粉末不燃烧，棉纸包里的根本不是火’药。
被烧了一角，居然没有被引爆，这里面的东西当然不会是真的火’药了。
但吕承直为什么这么做呢？
以假乱真，分为两步，把真的拿出去，将假的放进来。
后者目的无疑只有一个，应付曹子容的勘察。
孔目官只管账目，不懂矿中事，但局务官统筹矿山，不可能不懂丙字矿洞索要大量火’药的异常。曹子容带着疑心下矿一探，很难不会发现什么。而这，或许就是最初那场发生在吕承直和曹子容之间的爆炸的起因。
至于前者……
事情的最初，平定军尚未登场，当时的一切都还在吕承直掌握中，自然也就没庚未矿洞什么事。而既然吕承直做好了需要应对勘察的准备，那必然是深知此举或可令曹子荣起疑，但他还是那么做了，那就是说当时的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也就是说，真火’药起初的用途应该就在这座丙子矿洞里。
地震之后，吕承直不遗余力也要从庚未矿洞底下开凿一条通往丙子矿洞的路，不是为了事后灭口，而是吕承直最初的阴谋就在这座丙字矿洞底下
可是，这座铁矿将尽的矿洞，底下还能有什么呢？
还是说，铁矿将尽，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企图吞掉剩下的铁矿？
我朝铁器被严格管控，根本难以在市面流通，也就无法轻易置换成金银。而铁器之所以被严格管控，最主要的一点是，铁可做成兵器。
自古私吞铁矿的罪臣，多半脱不开谋逆二字……
辛翙翙突然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案子若不能使她一战成名，必将让她再不可翻身。
思及此处，辛翙翙速速回了小院，意欲寻陈绰商量对策。出乎她意料的是，彼时桓麟已归，这个负气而去的人，竟还带回了餐食。
天色已暗下，半明不灭之间，沉默无所遁形。桓麟对面就坐着陈绰，两人神色都是稀松平常，可当她一走进去，一股诡异便扑面而来。
尤其在雍雍听见她进门声音投来一个呆滞的眼神时，这种诡异就更浓了。
心头一点可怖念头竟在这悄无人声的诡异里偃旗息鼓，更是对回来就消失了的孙小六生了一丝不该有的羡慕。
辛翙翙来到陈绰身边，默默比着唇型：“你又把他怎么了？”
“辛司员饿了么？”陈绰恍若未觉，在暮色里一笑展颜。
“不饿。”
整日里说着饿，也不见她吃什么。辛翙翙蹙了蹙眉头，点了火烛，看了眼餐盘和果盘，又往她手上被啃了一口的梨子转了一圈，心领道：“你又吃梨？”
陈绰脸一垮，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才陈绰在院子里头愉悦地指挥雍雍捉麻雀，桓麟冷不丁地就出现在了她们身边，面无表情，目无神采，但手里提着食盒。她一言不发，静观其变。可他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也始终沉默寡言。
在错失了最初的说话的机会后，这种沉默就以一种脱缰的方式愈演愈烈。连雍雍都察觉到了，不敢调皮了。
陈绰自觉地跟着桓麟，雍雍自觉地跟着陈绰，一行三影，安安静静地进了屋。
直到桓麟舀了汤递过来。
怎么说她都不该太过蹬鼻子上脸。但那汤色过杂，实在勾不起她一丝半点兴致。再看一眼别的，萝卜丝发黑，鸡子倒是肥的，却做得半干不油，鱼看着最奇怪，像分尸又分得不彻底，只有红烧肉看着还算凑合，浓油赤酱，色泽正宗，可禁不住她不喜油腻啊。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往果盘里孤零零的三个梨子偏了，伸手就拿过一个。
就是这个几乎不自知的动作让他眼中瞬息起了冰雷。
冰天雪地，雷轰电掣。
陈绰看得心里直犯嘀咕，不是方才还对她多有怜惜与不忍吗？不是明知她会始乱终弃也妥协了吗？
还没想明白呢，那汤碗便桓麟被扔到了桌上。
手脚重了些，汤也撒了点，就是扔。
陈绰眨眨眼睛，镇定之余，咬一口梨肉，那头眼波顿时汹涌。她见势吐出梨肉，搁掌心里递给了雍雍。可怜雍雍压根不喜欢吃梨，只为了不扫她的兴，硬生生给吞入了腹中。
好在这时候辛翙翙回来了，以为能因此挪转桓麟投注在她身上的注意，谁知辛翙翙的一句话，直接将她摊在了他的目光里。
陈绰动了动唇，咬一口梨肉，狠狠心又喂了雍雍。
这算是陈绰在大通监第一次上桌，陆婴不在，也就没人知道她的习惯。她饭前喝汤，桓麟给她盛了，但汤面上漂了层油，她喝不下去，拿匙子搅和，怎么也没办法撇干净，无奈放弃。她放下匙子，拿起筷子，夹了三根乌乌的萝卜丝，踌躇间还是吃不下去。但她也知道，如果还把这个推给雍雍，等待她的就不止是冰雷了。
筷在手上，菜在筷上，她如骑虎者，不得下，而垂死挣扎。
旁边，辛翙翙举筷不定，轻声叹气。陈绰顺嘴问她一声怎么，不再看自己的筷子。
“我……”辛翙翙缓缓开口，却支吾其词，满含意味地抬来一眼，“食不语，待会儿再说吧。”
陈绰：“……”
辛翙翙也夹了一筷子萝卜丝，陈绰看着她先吃了，倒不是为着让人试毒，只不过想从她的神情里辨别一二。可辛翙翙始终眉头紧凑，难说是因为案子还是菜，发愁的是心里还是嘴里。
陈绰又一次看向了雍雍。这一次，她真不是故意的。但还是吓得雍雍浑身一凛，雁子转身跑开时已然抛开了孝心。她无奈，只好自己吃下。
“不是说不能让别人看出你心里在想什么吗？”桓麟突然出声，削薄的唇若有似无地扯了一下。
“什么？”
“此刻你就将厌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好恶不言于表，她确实只做到了一半。遮掩所好，至多不过不尽兴、不纵情。忍耐所恶，那岂不是给自己添堵。恶，她从来都是不吝表达的。
陈绰朝他那边撩了一眼，微微笑说：“你又不是别人。”
桓麟的脸明显地僵了一下，而眼里的情绪又过于复杂。想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食不语。”辛翙翙看也不看他俩，淡淡地重复了一遍餐桌上的规矩。
陈绰听话不说，只以眼神撩拨，直把桓麟撩得不敢直视她才作罢。桓麟也知她是故意的，可也深知，他对她的故意根本无能为力。
他的无奈取悦了她，陈绰的心情突然好了一点，连带着食欲有所振奋，喝了两口汤，吃了几片鸡肉，不过对那红烧肉和鱼就一点没碰了。
他也注意到了，在她伸手宁愿去夹萝卜丝时无声地将她盯住。
陈绰哭笑不得，最近他的眼底总是含有深意。
“怎么？”
他的目光往下，落在了桌上。
她扫了一眼，说：“红烧肉太油腻，我本就不喜，至于这鱼，看着就一个字，丑，丑得让人下不去嘴。”
一句话，将正在下嘴吃鱼肉的辛翙翙精准得罪。
辛翙翙吞下鱼肉，实话实说：“松鼠桂鱼就是这样的做法，也算江南名菜了，怎么到你嘴里却一文不值？还有这四珍白菘、凉拌萝卜丝、油鸡，做得都还可以，何至于你说的这般一无是处？”
陈绰不管不顾，继续道：“等你们像我一样吃惯了珍馐美馔，也自然会像我一样看什么都格外挑剔。”
辛翙翙斥道：“富贵毛病！”
“富贵人家养出来的，谁没有几个金贵病。”陈绰脸上并无殊色，但眼底的光浮起了淡淡嘲弄，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二人，“哦，穷寇、清官，一穷二白，想必很难体会我的苦恼。”
被点了的两人，面色如出一辙地变差了。
辛翙翙感到愤怒的同时，还有几缕心酸参杂其间。她父亲素有清流雅望，只拿着朝廷俸禄，虽不至捉襟见肘，但也远到不了穷奢极侈的地步，家中仆役不过几人而已。她一度无比自豪的家风，竟被人当众嘲讽，心底不服，到底是哑口无言。
桓麟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情，似乎只对她的用食有执着。他从鼻间叹出一口气息：“你连味道都没尝过……”
“它看着就丑。”
又是一句话被堵了回来。他也恼了，恨道：“浮浅！”
陈绰的目光凝在了他的面容上，肆无忌惮地把他端量一番后，唇角微微一提：“不如此，你又如何入了我眼？”
“你——”
一股火憋不住，从他眼里冒出，辨不清是喜是怒。
陈绰继续火上浇油：“嗯？”
辛翙翙特嫌弃地瞅他一眼，也对方才因为共同的敌人陈绰而暂时站他这边的自己分外鄙夷。她张了张嘴，却被捷足先登。
“食不语对吧？”陈绰抢了她的话，轻轻放下筷子，侧头嫣然一笑，“我饱了。”
拜陈绰所赐，他们罕见的同桌而食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在陈绰走后，桓麟和辛翙翙对视一眼，同时离席，出门后一左一右，各回各的屋。
桓麟没在自己屋里看到那簇烛火摇光，脚下稍许踌躇，一时不慎，被漫天寒气侵袭了个透。辛翙翙步子小，晚了一步到，见到了他盯着自己屋子看的那瞬间，皱眉停驻叹息。
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我。
陈绰刚刚坐下，正撑着下巴看墙上的光影摇晃。
“你睡里面。”辛翙翙合了门，光与影皆消停。“陆婴那床灰色的被子。”
最先回应的是辛翙翙身后门外不远的地方传来的沉重的关门声。陈绰无可无不可地看来一眼，像在看她，也像是看她的身后。
辛翙翙就当她默认，走向书桌，顺嘴问了一句：“陆婴他们什么时候回？”
“赵遹啊……”陈绰依旧是撑着下巴的姿势，目光始终系在辛翙翙的身上，身体随之微微调整了方向。“问我做什么，我又没让他别回来。”
辛翙翙不受她的戏弄，只将目光移开，淡淡地落在了一叠册本上。这些都是从孙主簿办公厅房里拿来的。
无人接话茬，陈绰甚觉无趣，撇撇嘴道：“说吧。”
辛翙翙仍不看她：“说什么？”
“饭桌上你不是提过一嘴，有事要待会儿和我说吗？”
“哦……”辛翙翙想起来了，张口又顿住，半晌道，“其实没什么。”
“说吧。我来都来了。”
“不说。”辛翙翙一口回绝，可又敏锐地察觉到陈绰适才的话里头好像有哪里不对。
下一刻，陈绰干脆道：“那我走了。”
“走？”辛翙翙立时拧眉。
……对了，她刚才说的是，“来都来了”。
来？呵！滚！
陈绰起身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自若，挺无辜地说：“别乱想，有正事。”
正事？呵！歪理邪说！
辛父以身作则，辛家家风清正，这般长大的辛翙翙自幼恪守礼数，对苟且之事最不能容。没想到临了临了，她还摊上了这么个不知轻重的组长，瓜田李下不说，言行几多轻佻浮薄。
是这个人，给了她步入仕途的捷径，可也是这个人，比她走过的任何一条路都要弯。
有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触的，何止辛翙翙一个。
桓麟回屋后没点灯，能清楚看到陈绰的影子落在窗纸上胡乱动了一阵，他来到窗下，伸手就逮住了跳窗进来的人。而陈绰突然得见窗后他的身形，气息一下被吓乱了。
“有门不走，什么怪癖？”这么说着，桓麟已抬臂，托了她一把，将她抱下。
“我听见你关门了。”陈绰缓了一口虚惊气，稳稳落到地上，继而狐疑不已。“你怎么在这儿等着我？”
桓麟心一绊，随即语调一冷：“我没等你。”
“哦。”
片刻相顾无言。
桓麟绕过她，抬手合上她身后的两扇窗板，阻挡了外边的严寒。陈绰转头，透过薄薄窗纸朝外看，夜光已微乎其微，仿佛经不起朔风一星半点的折腾了。耳边响起脚步声，她收回目光，循声跟着桓麟往里走，不妨他突然停下，直接撞到了他的背上。
“走路不看路，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的背和你的胸膛一样……”
“什么？”
“厚实。”
桓麟：“……”
不用看也知道，他在瞪她。陈绰无声地挽了嘴角，任由他用力拽住自己的胳膊，也一点挣脱的意思都没有。她无比顺从，跟随着他的指引，在漆黑里前行。桓麟把她按在了床沿，转身要走，步子还未踏出，将松未松的小手又将他拽住。
“你去哪？”
“点灯。”
“刚为什么不点？”
“我要睡了。”
“哦……”信了，她就是个傻子。
陈绰没有松开，柔声道：“先坐。”觉察到人没动，她又道，“我们先说会儿话。”
“要说你和辛翙翙说去，我要睡了。”
话虽如此，但桓麟还是坐在了她身侧，离她有一点点距离，但随着她的挪动，连这一点点距离都顷刻间没有了。她松开他的手，环上他的臂，轻轻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他心里好一阵警觉，也好一阵无奈。
“今晚不谈公事，只说风月。”
桓麟：“……”
风声夹雁鸣，呼啸而过。月色如雾中，溟濛淡薄。这一场风月事，委实没有一个好兆头。
“桓麟。”陈绰将尾音拖长，便是风雪交加的夜里唯一的温柔。
桓麟心无防备，漏了一声。
陈绰问：“哪个麟？”
心里顿了一瞬，桓麟缓缓道：“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她一句一句缓慢地吟咏，状似呢喃，“凤雏麟子，是个好名字，就是有些……”
桓麟稍稍看过去一些，瞧见她隐约看向窗外。“满了？”
“嗯。”
这时响起叩门声，但两个人谁也没想动。
桓麟满不在乎：“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母亲说过，取名不可过大，福气薄的人压不住，气数也就到头了。”简陋的屋子未挂帘子，陈绰看着窗纸外一缕漂浮的幽光，神色飘忽。静了片刻，她又道，“不过玄理之说求的是心安，不能一概而论。”
“嗷嗷！”门外的呼唤越加凄厉。
雁子的叫声过于灵异，桓麟动了动，却感到肩头陈绰的脑袋也随他抬了抬，便又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想了想，他说：“我有个字。”
“哦？”陈绰在他肩头蹭了蹭，“是什么？”
“延庸。”
“延、庸，延、庸，”她反复低吟，“不错，类，大巧若拙。”复而起笑，“不过你那做派可与之截然相反，彻底辜负了这么个好名字。”
桓麟仿佛毫无触动：“你会有如此想法并不奇怪，我本就不是你说的凤雏麟子，我就是个海盗头子。”
“为你取这名字的人，不是要你日后能成为凤雏麟子，而是当你出现在他生命的那一刻，你就是他的凤雏麟子了。”陈绰言词泠泠，直入人心。
说他心中没有触动，那绝对是假的。
“还有，盗者亦有其为盗之道义。我当初说的那句话，是真心的。”
她当初说的那句话，一如她这个人，温柔而坚定地戳进他心里，桓麟如何能忘。只是，他更忘不了，当时她用这句话骗得他自断雄图，而如今……可是又要对他做什么了？
下一刻，陈绰巧笑道：“否则我这么个娟娟美人，怎敢孤身赴火海啊。”
这次，陈绰是真没想那么多，她是来办正事的，安抚他的情绪，就是正事。
桓麟嗤笑一声：“我可不是因为你是个美人才上了你的当。”
“哦，你也觉得我很美吧。”
“……”桓麟欲言却止，叹气，再叹。
陈绰难耐地逗了他一句，很快见好就收。“那是因为什么？”
他不客气道：“你的花言巧语。”
不为美色所迷，却被巧言所惑，看似石蜜，实则□□，无论无何，他都躲不开她的通变手段，和一种归咎于宿命的无力感。
“也不全是花言巧语吧……”
“那还有什么？”他率先堵住了她可能的狡辩，“甜言蜜语吗？”
当然嘴上他不会承认，可心里其实也觉得，她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是挺甜的。
“我是说，”陈绰甜甜地说，“我那颗羊脂玉珠呀。”
桓麟：“……”
陈绰声音轻快：“说有九颗那是假的，但给你的那颗却实实在在是真的，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可贵着呢。”
他挑了一抹笑，说：“你真舍得下血本。”
“就这，还不至于让我出血，”陈绰忽而问道，“珠子呢？带着了吗？”
桓麟从衣襟下取出玉珠，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依旧细小，但在这黑暗里越来越清晰，每一下，仿佛都在说着他的不怀好意。
玉珠一直紧贴内里，陈绰掌握时尤带体温，和声响一样，因为看不见而更加明显。她握了握，又交还到他手中。
“所得酬失，我不亏。”
桓麟按捺了冲动，没吭声。
他不断告诫自己，勿入温柔乡，只是肩上的分量让他倍觉踏实，掌心的玉珠又让他倍感熨帖。
隔壁传来开门声，辛翙翙唤走了雁子，雍雍委委屈屈的声音逐渐小去，余下风声回应着两人的沉默。
在这无比漫长的沉默里，桓麟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耳边听到了陈绰平缓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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