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与它那主子一样的刁钻促狭。
孙小六见到他们二人,立刻放下了扫帚,小跑了过去。辛翙翙看不上他这副笨拙手脚,但这人是王叔达派来的,苛责的话不好说,只交代他按时取餐后就回了自己的房。
可她没在自己房里看到陈绰,不过也不打算去别的房间寻问了。
自甘堕落的人,听不到逆耳忠言。
辛翙翙一人坐在书案前,心情不大明朗。这一趟她没有找到想要的佐证。狐突山说小不小,查不到也属正常,可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查到,她心中才会不安宁。
原先潜伏进来的平定军士兵都死了,而后来的士兵没见过伙房那个杂役,又受缚于异地军的身份,在狐突山因吕承直失踪而人心惶惶之际,即便和陈绰一样猜到了杂役的存在,也不会敢贸然行事、授人以柄。毕竟为了名正言顺,叶冲都不惜杀了自己人。
可杂役做得滴水不漏,一点线索都不曾留下,办事这般小心,很难不让她怀疑,他防备的也许不仅仅是平定军了。
还有他们这群外人。
一想到这个可能,辛翙翙突地右眼一跳,连着额头的伤都被牵疼了。她伸手去揉,没揉到。为不损官威,她戴上了幞头,但这时也懒得去摘了。
吕承直的警觉是素来审慎之故,还是说,他对他们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她今日在山头晃悠得有些久了,若被有心人察觉,会不会更加重他们的疑心?她这一步走得不好,但好在她是以复查矿难案的名义来到这里,还有机会可自圆其说。
一场雪还未化尽,又一场雪已经下了来,初时尚小,落到地上便化了。只是原本就短的日头还未薄于西山,就被密云遮住了大半。
疑似暮色将降。
外边起了风,作怪似的将孙小六重新扫好的落叶吹散了些,他气急败坏地拿扫帚抽了大风两个耳刮子,力之大,隔空扇走了更多的落叶。
辛翙翙来到院子里时,碰巧看到了这一幕,不觉皱了皱眉。孙小六突然回头,她就侧过了一些打量的目光。
“大人。”孙小六喊了她一声,往她那里走近了两步。“大人可是要出去?”
辛翙翙仍是盯着侧边院墙方向,那头一拐便是通往后院的路。
“桓司员人可还在屋内?”
孙小六摸摸自己的头,问道:“大人指的可是与你一道回来的那位?”
“嗯。”
“那位大人回了屋便没再出来了。”
辛翙翙当即冷笑了声。
孙小六心下一紧,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悄悄抬起眼皮,却见她没瞧着自己。
隔了半晌,辛翙翙开口道:“去,把桓司员叫出来。”
“是。”
孙小六觉得这位大人不仅冷冰冰的,举止还十分怪异,明明几位大人的房间都在后面,随口一声就能听到的距离,偏要拐到前头来,让他多跑一趟。这究竟摆的哪门子谱啊。
不过不用面对这位也是好事,他当下就扔了扫帚往后头去。谁知这只是个开端,此后遇见的,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孙小六停在门口敲了下门,门立刻就开了。他从开启的门缝里,从开门的男人的肩头,看到了床上的女人。他原本不算大的眼睛倏地一睁,又赶紧地垂下。
与此同时,对面男人脚下移动,彻底堵在了他的跟前。
孙小六安静地看着地上,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无边沉默里,心中有一片阴翦重压了下来。
……京城官场,风气真是乱呐。
砰一声,桓麟立时合上了门,声音携着薄怒,当头罩下。“什么事?”
“是……”原先扫地沁出的一层热汗早已冷却,有一滴甚至顺着他的指尖落到了地上。孙小六攥起了拳头,可就是想不起来方才的大人姓甚。“就是方才与大人一道回来的那位大人,她请大人你过去一趟。”
他这边话音刚落,跟前的人已转身,动作极快,走路生风,扇得他一颗心惴惴不安。片刻后抬头,他追着最后一抹背影看去,心里低叹,这人好盛的猛气。
缓叹一声未止,里边就传来了动静。房门一动,原先床上的人眨眼就已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了门口。
孙小六匆匆垂了头,不欲探究,只盯着她那一双深栗色的靴子,唯恐目光有所冒犯。
陈绰看到他人,诧异地问:“你怎么还在?”
“陈司员……”
孙小六怵着方才男人一身凶悍之气,特意落了两步,以为如此便可不与他近身,怎么也没料到会因此和里边的人撞面,怪尴尬的。
不等他说完,陈绰又打断了问:“人呢?”
孙小六这次一改迟钝,立刻抬起手往后指,却在扭头的一瞬间,从她玉面上一扫而过时,目光猛地被她眼尾那抹仍然明显的余红震了一震。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陈绰却不和他希望的那样追赶上去,只顺着他的手朝那头望了一眼,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到,就又扭头来盯着他了,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听说你们知监嗜酒,这几日可曾吃醉过?”
因为太过突然,孙小六有些迷糊地回道:“回陈司员的话,知监酒量极好,轻易不会吃醉。”
陈绰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道:“哦,吃过。”
他猛地清醒过来,神色大变,吓得连连摇头:“没没……”
“那你刚才是在骗我喽?”陈绰也不恼,始终含着淡淡的微笑,仿佛真与人玩笑一般。
孙小六却在这样的目光下不寒而栗了,磕磕巴巴道:“没、没、没有,小人、小人不敢。”
“不敢什么?”陈绰闷声笑起来,“胆子这般小,莫不是随了你们知监?”
“不、不、不是……”他不停摇着头,欲哭无泪地感叹着自己多舛的命途。
“还自作主张地想要保护我?哼!”
孙小六猛地一惊,直觉要摇头,可在那洞悉一切的眼神里,又生了退意。否认,实在是太傻了。他不敢说话,亦不敢正视,低下头满心琢磨着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bïmïġë.nët
可陈绰却鸣金收兵了,倏地抬脚往前头走去。直到脚步声听不到了,孙小六这才拭了把额头,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世上居然还有人的眼睛,可以这么毒!
陈绰举步间依旧从容,没在院里看到桓麟的影子也一点不急。她看到了辛翙翙一脸吃瘪的样子,就势倚在一株梧桐树下,双手抱胸,欣赏了起来。
雍雍看到了她,摇摇着走近。
辛翙翙随之侧了眸,看到了她的表情,目光却往上,注视着她身后满屏的枯色。
这个始作俑者。
“对我翻什么白眼?又不是我让你不快的。”陈绰笑说,“你正准备和他说什么呢?”
辛翙翙不理,径直往屋里走。陈绰从后跟上,在门口的两步台阶,踩着了被风吹散了的枯叶。
陆婴不在,炭烧没了也没人添,屋里已经冷了许多。陈绰伸出双手,凑在炭炉上,感受到了一点聊胜于无的余温。雍雍好奇地凑下脑袋,用喙啄了啄灰烬,竟捣鼓出了底下一点火星子,在冷冰冰的空气里炸了一下,吓得自己直往她怀里钻。
“我要下矿洞。”辛翙翙突然说。
陈绰头也没抬,捧起了雍雍的小脑袋瓜子左看右看,道:“你的案子,你看着办。”
听到她没有阻止,辛翙翙稍稍安了心,接着又道:“但桓麟不肯陪我下去。”
“你自己摆平。”
早料到了她会怎么说,辛翙翙还是忍不住提了口气,憋了片刻,才缓缓吐出。“是你把他惹毛的,为什么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陈绰终于抬头了,愣了片刻,“……毛了?”
这话怎么问的?又让她怎么接?辛翙翙想了下,道:“总归是心情不好的。”
当初她对桓麟说那些话其实是故意的。状似无意地透露了陈绰对他的私心,用来换取他对陈绰的深情,以此牵制,只要事关陈绰,他都不会再袖手旁观。一度,她真就以为自己拿捏住了他的命门。可她错了。桓麟仍是不吃她这套。
从始至终,能左右他的人,只有一个陈绰。
左、右,是两个方向。
也就是说,但凡在陈绰那儿受了什么憋屈,他就不会再甘为牛马。
辛翙翙严肃而认真地说:“不管你最初对他是什么想法,但最后你把他留着,不就是要收为己用的么?那你倒是用啊。”
陈绰没有反驳。虽然辛翙翙说的不完全正确,但有一点是对了的。桓麟、赵遹、高攀,她都不认为他们的天地在审刑院,但不论他们将来去向何方,留在审刑院的每一天,都必须发挥自己的用处。
原因很简单,官职不能白占,俸禄不能白拿。
辛翙翙越想越无奈:“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总要惹怒他。”
这话听着就像在给他抱不平。陈绰心里不是滋味地啧了一下,仍坚持着:“应该没有。”
至少他离开之前的脸色不见丝毫怒气,有的也只是心疼、迟疑、不舍、无奈……还有妥协。
也许,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陈绰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道:“等他回来,就好了。”
“什么时候回?”
陈绰摇头。
辛翙翙望着她的眼神,想起了她的路数,迟疑地问道,“你对他做什么了?”
也就是动之以情罢了,虽然路数不正。陈绰很清楚,她那滴悬而未落的泪,收服了一颗野性的心。
她达到了她的目的,却没有释怀释怀,缓缓叹道:“南方有恶鱼……”
“什么?”
“南方有恶鱼,四足,修尾,棱牙锯齿,举止矫疾,能陆追牛马,也覆舟杀人。”
“你说的可是鼍鱼?”辛翙翙皱了皱眉,深感莫名其妙。“扬子江段就有,样貌丑陋,体态比人还大,但性情算温和,偶尔为患,也不过偷食家禽,没听说有吃人的先例。”
“在更南的南方。喙长,名鳄,尤擅伏击,伏则毫无声息,击则猝不及防。倘使没有伏击的先机,便使眼角生泪,迷惑人心,再一举吞噬。你,”陈绰忽而看向了她,璨璨地笑着,“看我像吗?”
她摇头,没有半分心虚地回道:“不像。”
陈绰还是望着她,明明笑着,却让人感到了外边的冬风。
辛翙翙定定地说:“你没有那么丑。”
“呵!”陈绰短促地笑了一声。
辛翙翙的心却沉了。眼前这逗雁之人,实在工于心计得很。江南东道数年来一直无法铲除的海盗头子会栽在她的手上也是势所必然。
陈绰淡淡笑着,转过头去,看到了重新回到院中扫落叶的孙小六,朝他招了招手。孙小六对她方才一番不留场面的戳穿惊疑不定,呆呆立在院中,有点儿不想过去。
陈绰放下了手,只以目光召唤。
他不敢不过去了,磨磨蹭蹭地扫了两下台阶,将扫帚搁在墙角,小心翼翼地进了门。离得远时,他那一双眼睛在里边两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观察,一点也猜不到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陈司员。大人。”进了屋,停在一个不算近的位置,他一一行过礼,谨慎而忐忑地垂首听训。
只听得陈绰淡淡地吩咐:“院子暂时不用扫了,跟辛司员走一趟吧。”
被指了的两人齐齐没有掩好诧异之色。
孙小六迟疑了一阵,还是应了。知监交代给他的命令是保护陈司员,可他私心觉着陈司员这厉害劲儿根本不需要人保护。最重要的是,他怕她。
在她面前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的仿佛见了鬼的那种怕。
陈绰瞧着辛翙翙,说:“他能保护你。”
辛翙翙点点头,没有质疑。之前看孙小六手脚笨,不像是能做到贴身家奴的下人,但貌似力气很大,就想着他也许在此有长处。而真正让她诧异的是,陈绰非但没有阻拦,还给与了推助。
若要尽到身为审刑院司员的职责,让所有的行动都有理有据,那案发所在的丙子矿洞,辛翙翙就避不过去。她这一趟进去,有无危险暂且不说,但多少背离了陈绰当初作壁上观的意图。她原以为会遭到阻拦的……
一笑里,万般心计,双眼中,千丈阴谋。这样一个人,你永远捉摸不透她想要什么。
辛翙翙几度失算后,不欲再行揣测。
“大人。”孙小六看雪势渐大,突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将小命交代在这个没有夕阳的傍晚了。“小人忽而想起,你之前让我在这时候去取餐,刚忘记和陈司员说了,要不折回去一趟……”
辛翙翙闻言皱眉,她早对这个称呼非常不满了。陈司员、大人,人姓与官名的缺失,便是地位的参差吗?相形之下,大人也就不觉得“大”了。
孙小六见她面色不虞,连忙解释道:“小人不是要临阵退缩,就是担心陈司员会……会饿着。”
“饿不死。”辛翙翙凉凉地嘲讽,“你又不是真来做下人的,不必事事上心。”
他心想,他也不是来保护她的,也不用上心吗?到底没敢这么问。毕竟不管对于哪一人,他都是下边的人,听命就是了,左不过听了这个再听那个。
进洞之后,兜头罩下的都是怪异,辛翙翙路过她曾躲藏的那间铁屋子后,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孙小六见之,提醒了声:“大人?”
她侧眸看去。
“大人要害怕的话,不如我们回头吧?”
辛翙翙瞪了孙小六片刻,陡然甩袖,走得比之前更快了些。孙小六在后头张了张嘴,只得无奈跟上。
甬道开挖的尽头,叶冲转身见到他们时,明显愣了愣。可正是因为这份怔愣被辛翙翙轻易瞧出来了,她反而觉得这是他故意外露的情绪。运碎石的士兵进进出出,想必早就将他们到来的事情传到了他的耳中。
不过当他的目光晃过她身后的孙小六的面孔时,还是有一抹惊异从他眼底窜出,虽然很快地又被压住了。
这个瞧着才像真的。
孙小六是他意料之外的人。可见,他自以为对他们一行人应是很了解了。
叶冲毫不迟疑地迎上前来,有几个士兵停下张望,他挥挥手,让继续,这才道:“底下危险,辛司员怎么下来了?”
“外边都查完了,就差这儿。”辛翙翙左右环顾了一圈,问道,“眼见诸位办事牢靠,应是快了吧?”
叶冲状似推敲了下,说:“一切顺利的话,大概还需一日。”
辛翙翙不懂矿下深浅不一的位置挖掘的难易是否不同,单论距离,一日也差不多。叶冲没有虚报。
这也就是她觉得怪异的地方。
叶冲就真的这般确定被埋底下的人不会有幸存的吗?但凡有一丝怀疑,他都不该这般积极。
若使杀人无形且手不沾血,其实做到两个字就可以了——拖延。适当的拖延不会被怀疑,但可以耗掉被埋的人仅有的生机。
可平定军士兵没有丝毫懈怠的把柄。
今早地震发生后,士兵中有数人受伤,王叔达没有让他们留在洞外观望,而是进洞继续救援,他们没有因此推脱。丙子矿洞底下,士兵身披半甲,仍著着盔,即便在矿洞里也是训练有素的模样,不过一天的功夫,已经挖到下一个铁屋子了。
辛翙翙假意道:“我随处看看,叶副将继续。”
叶冲向她行了个军礼,转头继续监工。
甬道弯曲,铁屋子一般都设在甬道折角处。辛翙翙往回走个十来步,拐个弯,就到了最新挖到的这个。和她之前待过的那个看着差不多,但她还是看到了角落里一堆棉纸包。
“那是火’药?”她记得当初吕承直交到她手上的就是这样的包裹。
孙小六看了眼,直接摇头。
“不是?”
“不知道。”他指了指外头地上的一团黑影,“但那是火’药炸过的痕迹。”
辛翙翙仍是看着他。
孙小六继续道:“新的痕迹。”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最初直接引起矿难的那场爆’炸,便是发生在了这座丙子矿洞里,而不是在他们一直以为的庚未矿洞。
引’爆存在危险,一般矿上这么做时,矿工都会退出矿洞。而事发当时,人还在矿洞中,引’爆就发生了,足以说明情况急迫。
当初矿洞里只有两方人,曹子容勘察一行五人,吕承直原住矿工二十四人,怎么看也是吕承直一方人多占上风,既便发生了争执,也能很好控制住局势,完全没有必要引’爆火’药将自己置于险境。
从来,势比人强的,都在稳扎稳打,退无可退的,才会背水一战。
引爆火’药的人,是曹子容。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37 章 13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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