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桓麟回到房中时,陈绰已经躺在他的床上了,睡相安稳,好像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昏黄烛光下安静的侧脸,精致又柔和,看着也没醒时那么可恶,甚至……
他懊恼地觉着,甚至还有点吸引人。
鬼使神差地立在床畔注目了许久,他就像一个胆大的窃视者,贪婪着一点不能忽视的美色。
也许从初见之时那抹寻不到根源的怪异之感,他这方寂寥心事就可见端倪了。
那时的她污手垢面,黯然失色,能看得清的就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因病虚弱而似蒙纱,不知不觉勾牵着他。
他警觉自己的变化,在心外竖起了一道墙。那么一点微末的情绪被他踩在了脚下,碾压过,踢开过,试图摒弃,又一次次死灰复燃。终于,在那一刀里,他的墙轰然倒塌。
所以被迎头棒击时才会那样痛。
牢中伤心抱恨,而回忆纷至沓来。本是不愿相信她的无情,却在用了点精力去琢磨她的言行时,心生了疑问。
她为他挡刀,其实无可必要,她也曾让他走,不止一次。他原本可以走掉的,也的确安然离开了,是一时叫嚣的念头,驱使着他去而复返。难不成她连人心也算计,欲擒而故纵,就为了她说的那个更长远的计划?
疑问疑问,疑是侥幸之门。
想知道她有无一分是真心,冀望着她至少一分是真心。
陈酿消失了,陈绰出现了,二人面貌相同,性情迥然,却无一例外地成了他生命里的意外。在一直等不到她那个更长远的计划的时候,关于他当时的疑问,也逐渐有了答案。
而在她身边待得越久,想要了解她的心越多,渐生不舍,画地成牢。
就陪她走一段吧,这漫漫红尘路……
桓麟想将她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到被衾里,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就和他第一次碰到时一样冰冷,仿佛体寒入骨。
女子生来体质属阴,可她生于富贵家,锦衣玉食,又怎会体弱阴质至此?难道与她体内陈毒有关?元邪说她是很久之前中了毒而未尽除,莫不是毒属寒性,凝结体内,经年积累,成了这沉疴旧疾?
病中美人,一如雪后残梅,其状楚楚,最是堪怜。
他欲拢她冰冷的手,门就被陆婴踢响了。
砰砰两声,比他心里的动静还大。
心念作罢,他去开了门。陆婴两手都提着东西,左手食盒,右手炭炉,仰着脑袋载笑载言:“陈姐姐睡了吗?”
桓麟仔细地看了她一眼,道:“睡了。”
“哦。”她的声音骤低,小心地将炭炉递上前。“帮我拿一下。”
桓麟:“……”
他有点怔住,半晌接过,侧身让她进来,却见她勾背缩脖,蹑手蹑脚,心笑她张大其事。可没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放轻了手脚,合门的动作罕见温柔,放下炭炉时还一边留意着床上……
床那边,陆婴从怀里掏出个青铜手炉,埋在了被衾里脚的位置,掖了被角,放下了帘子。
他有些不合意地想,那手呢?就不管了?
陆婴悄悄走过来,仿佛将声音沉在了喉咙里,哑声道:“陈姐姐晚饭都没吃,我做了红枣木耳汤,等她醒来,你劝着她吃一点哦。”
桓麟将目光对在她脸上,阅了片刻,才从喉间应了一声,却见对方听到了自己的回复后,毫无牵挂地就要离开……
“等等。”他拧眉喊住了陆婴。
陆婴仿佛吓一跳,猛回头竖起了一个手指,示意他噤声,然后忧心地朝床上看了一眼,这才回过头,压低声音问:“怎么?”
桓麟再三思量,还是决定提醒她:“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她想了许久,两眼空空地摇头。“没有啊。”
他就往床上看过去,用别样的眼神提示了一下。
“哦……”陆婴恍然,又从怀里掏出了东西,是几根蜡烛。她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一直点着蜡烛哦。陈姐姐醒来要是看到眼前一片乌漆墨黑,会生气的。”
桓麟:“……还有吗?”
“嗯……”她又想了下,道,“陈姐姐可能会做噩梦,你记得到时候要握住她的手。”
桓麟:“……”
他忽然闭了嘴,仿佛一把沙子堵塞了他的喉咙。
这人怎么回事?平日里不都陈姐姐长陈姐姐短的么?怎么这会儿反倒一点不在意她的陈姐姐在他房里睡觉的事了?就当真一点都不怕他会对她的陈姐姐做什么?
烛火不灭,今夜长明。
冬晨的微煦,携着腊月里的一点暖意,斜斜透过了窗纸,不听风劝,执意照明一隅。
曦光盖过烛光时,陈绰醒了。
彼时日光并不刺眼,过帘更微弱,还被人阻挡了大半。
桓麟就靠坐在床头,还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为何他会握着,她大抵猜得到是陆婴和他说过什么,但为何他愿意握着,这多少有点让她诧异了。
毕竟,他对她尚存心病,所有的挣扎和隐忍,她都看在了眼里。
这时候他能心无芥蒂地来安抚她?对此,她深表怀疑。bïmïġë.nët
其实桓麟是那种五官俊朗、干净利落的长相,只是眼中含了锋芒,英气迫人,叫人不敢轻易靠近。如今阖目,气质倒是温和了许多。她早就觉得了,他有些神似她的小师叔,那个能文能武的京中贵胄。但眼前这个海盗,肚里应没什么文墨,也就不会太懂仁义道德。他是个江湖人,讲的是快意与恩仇。
毫无疑问,他们之间有仇。有仇不能报,他已是憋屈的慌,如今还一心照明月,叫他情何以堪啊。
陈绰闭上眼,善解人意地装着继续睡。目不能视,清耳以听。
冬寒不扫麻雀兴,喧嚷山林之间,群来群往,忽远忽近。麻雀叫早,声声清脆,近处声越大,刺耳如锥。
枕畔之人动了动,终于是醒了,而一直握住她的那双手却没松开。他的掌心温热,被他握住的地方始终维持了几分暖意。
莫不是怕吵醒她?难道陆婴连她有起床气的事都和他说了?
虽她百思不得解,也愿意耐心等着。直到他松开,她的手又被寒冷的空气包裹,难耐对温暖的贪恋,情不自禁地追着他的手而去。
诶?她动了?
方才那么长时间,她连眼珠子都能不滚一下,这刹那的功夫,居然会不打自招?她还没想明白过来这一点,精湛的演技已经跟上。
伴随着喉间无意识地嘤嘤两声,长睫颤了颤,她状若睡得不太安稳那般,悠悠地从梦中醒来。双眼微睁又闭上,几次三番,吃力毕现,伸手揉了几下,这才缓缓地将眼睁开。
陈绰转过头,直直对上了他的双眼,不觉魂一震。
这不是装的,这是真的。
她原以为他会趁她转醒的这个时间,悄无声息地挪到一段距离之外,力求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陈绰眨了眨眼,先发制人道:“看着我做什么?”
“你可真能睡。”桓麟面上没什么表情,也丝毫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哦,”她坐起来,理了理鬓发,再抬头时已然意态幽闲,侧头看着他,道,“那你不会就这么看了一夜吧?”
他胸口起伏,转身就走,门口处却又顿住,惹得她看了过去。
一夜风雪稍停,远山孤影与近树相依,镶了金影,他沐在这样的衬景下,颇有些颜色。
桓麟看了眼桌子方向,冷冷道:“陆婴送来的,让你喝完。”
也不等她说话,他就带走了一方雪霁凝光的美景。
炉炭已冷,重衾渐无暖意。陈绰滑下床,看着地上,脑中却渐渐清明了。
被她翻乱的东西已各归各位,屋内又恢复了整洁。他在她睡着时做了这些,而她一无所觉,难怪要挖苦她一句“真能睡”。
她用煮茶的方法煨起了汤,伸手凑近,微火不耐寒,半温不凉的,聊胜无于罢了。
食盒里有两副碗匙,陆婴为桓麟也准备了一份。恐怕整个甲组也就陆婴一人会对他假以辞色。好不容易等到汤开始冒了热气,舀一勺,却因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洒了大半。震动过去,她还没喝上两口,门就被陆婴拍响了。
“陈姐姐!不好啦!又地震啦!陈姐姐!陈姐姐……”
陆婴咋咋呼呼地不断说着废话。地震了,她难道还会不知道吗?
“进。”
她不动如山,坐着,继续喝起了汤。
陆婴破门而入,凑上前,嗓门便似安在了她的耳边,吵得她立时皱眉不已。她展臂推开陆婴,舀了碗热汤推向了对面。
“有什么话,顺了气再说。”
陆婴哪有喝汤的心情,仍站在她身边,听话地深吸了几口气后再次说道:“陈姐姐,又地震了!”
“然后呢?”陈绰形神闲逸地反问道。
“南斋的夫君还在下面呢……”陆婴察觉到了她状若无虑的沉定,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小声试探,“陈姐姐早料到了吗?地震。”
她用匙子搅着汤,道:“没料到……”
陆婴沉默着,难掩忧色。
“……会这么快。”片刻后,陈绰又道。
陆婴听出话中意,心中猛然一凛,瞠目久久不语。
陈绰见了,就笑着安抚她:“又不是第一次地震了,如果一次地震就会死,那他早就死了,这会儿急也没用。”
“可是——”
“没有可是。”
陈绰认真思虑片刻,搁下了匙子,手肘撑在桌上认真地看向了陆婴。
“陆婴,如果南斋和她的夫君两人中只能救一个,你要救谁?”
“当然是南斋。可——”
“我也是。”陈绰再次将她打断了。
这么明显的不愿多谈的意思,陆婴不会听不懂,按以往她肯定不会多问,可她也同样看得懂,陈绰的回避里暗藏了杀机。
事关南斋,即使如堕烟雾,她也还是要问上一句:“她的夫君会死吗?”
人心复杂,实属难以摆布。如何确保叶鉴章和吕承直自相残杀?增加他们的猜忌,打破他们的关系,都不是万无一失。关键在于,被埋在底下的人。
他们是否还活着?
这个答案,不到挖通,谁都不知道。
叶鉴章的队伍会如此快便赶了来,定是觉得他们八成都死了。适逢陈绰给了机会,他的野心扩张,驱使着他铤而走险。但还是要做另一手准备,万一被埋的人还活着呢?对他而言,这就是最难办的情况。
他虽然可以杀人灭口,但死者死去的时候、死因,皆可通过仵作知晓。若查出有人在被抬出前方才死去,还不在少数,无疑是惹火烧身。那些轻易杀不得的人一旦开了口,就会尖峰对准吕承直,而与吕承直一条船上的他也会一道遭殃。
退一万步说,不论被埋的人是否活着,吕承直死无对证,是对叶鉴章最大的保障。
在这座发生了地震的山上,最简便的杀人方法,当然还是地震了。
至于底下的曹子容活命与否,就要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出身官宦之家,十九荫补入仕,同年遭贬,流放岭南新州,两年后,治水有功,蒙君特赦,归祖籍之地,还良民之身,次年科举中的,再次入仕。
这样的人,命硬着呢。
陈绰垂眼道:“多半不会。”
地震的根源多半还是在庚未矿洞,但以吕承直的身份断不会亲历地底,杀他,还需他计。不过,不用想也知道,地震发生的时候,叶鉴章应已对他出手了。
地震后就有矿工去找吕承直,却听守兵说他刚往山下去,可追出许多路也不见人影。按理,知监在此,他这副手不该擅自离开。王叔达派人去寻,至今无果。
辛翙翙猜测他多半凶多吉少,但又觉得手段不太高明,这种情况下的失踪,只会弄得人心惶惶,只会让他们这一行人为了查案停留更久,非贼子所乐见。
她看了眼满屋子的人,觉得无人可与她商讨,又往陈绰房间去了。
陈绰已经开始喝起了第二碗汤,另一只碗里的汤已冷,也就没有盛情款待来客。
她道:“也许他是要试探呢?”
“试探……我们?”辛翙翙攒眉,想了会道,“他怀疑什么了吗?”
“他不清楚我们来此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我们唯一占了上风的地方。”陈绰道,“南斋还是大理寺司员时,最擅长的便是伪装、深入、窃取,她拿到军符,定然无声无息。且叶鉴章再是神通广大,也断然想不到这里还有个大理寺出来的梁南斋,而我们因她而来。”
辛翙翙道:“但军符遗失,兹事体大,就算叶鉴章不怀疑是人偷窃,但紧随其后的审刑院的到来,也一定会让贼子寝食不安。”
陈绰道:“他若不想为财死,就会时刻对周遭一切存警惕之心,包括我们。原本我与他便利,也是要声东击西,用他想要的东西来迷惑他的疑心。但显然他还没有彻底放下对我们的戒备。”
“所以他要试探,而失踪的吕承直,就是一个不错的契机。”辛翙翙心中渐明,“一个在坍塌矿洞即将挖通之际消失的监丞,最有畏罪潜逃之嫌。若我们对此无动于衷,那他就会怀疑我们的醉翁之意不在矿难,势必会加剧对我们的提防。反之,便是如他所愿,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计……”
辛翙翙逐渐没了声音,仿佛陷入两难境地。而陈绰觉得这事不必多虑,反正他们来了不止一人,留下重要的人继续查案,派出不那么重要的人装着样子追捕疑犯,也可应付敌人的多疑。
“等等!”辛翙翙突然道,眸中聚起了若有所思的光。“你方才说……声东击西?”
“嗯。”
陈绰应了一声又蓦地缄默,然为时已晚。对方已然察觉,自己说与不说,都是晚了。
顾名思义,声东是为了击西,重在后者。而她当时对辛翙翙说了什么来着,“由你主查”。
辛翙翙面上几分讥诮:“我就是你摆在明面上用来牵制叶鉴章的一颗棋子啊。”
亏她还信了她说的“亲者避嫌”!
“其实……查案也很重要,”陈绰的心思一瞬百转,像模像样地提醒她道,“到目前为止,叶鉴章还没有露面呢。”
这倒也不完全为着转移辛翙翙的注意。捉贼捉脏,一个没有露面的人,何以将之定罪?
气归气,事还是要做。很多想法上,她与陈绰可说是不谋而合。她选择留下了桓麟。
而被她派出假意追捕吕承直的赵遹和陆婴对此深表不满,前者不服,后者不愿。
桓麟有些矜持地挺了挺胸,靠在了墙上。
辛翙翙还想问他们为何不肯,为何不愿,陈绰已经站出来,要替她解围了。
“吕承直才是此案的关键。”陈绰用这句诳语,打发了不服者,又用一句“此人在逃,我心难安”的胡言,骗走了不情愿之人。
辛翙翙看了直瞪眼:“你为什么不好好说?”
陈绰拧拧眉,嫌弃道:“麻烦。”
辛翙翙余怒未消,又被她气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陈绰也不生气,倒是笑着问:“辛司员还有何吩咐?”
“我哪敢吩咐你啊。”
她甩甩手,百无聊赖道:“那我去睡觉了。”
“你怎么还睡?”辛翙翙闻言惊讶,又朝不远处的桓麟飞速看了一眼,有些难为情地道,“那个……陆婴走了,你……要不就去我房里睡吧?”
陈绰没应首,反而转头,与桓麟面面相觑,然后语出惊人。
“你是怕我对他做什么吗?”
辛翙翙一张脸煞白:“……”
桓麟一张脸铁青:“……”
“哈哈哈……”陈绰笑不可遏,半晌方歇,忽而掉头,故作揶揄道,“还是你格外地想与我同梦?”
“……”
辛翙翙震惊难消,不及反应,又被她摸了把下巴。
“成全你。”
与她的身影逐渐消失不同,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耳边,冲击着木头人薄弱的神智。辛翙翙不停地眨着眼,望向桓麟时心中似浮:“她对你也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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