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时候,人一般都难以入睡,尤其方才睡饱。陈绰没沾床,懒懒坐于书桌旁,随意拿了一本簿册,好巧不巧,竟是狐突山伙房的开支账本。她随意翻了两页,便觉无趣,又合上放了回去。
再拿起另一本,同样是翻一翻,放回去……最后还是拿起了最开始的账本。
研墨、铺纸、提笔。
账目不算大,但没有算盘,她就在纸上演算,掰着十根手指头犹嫌不够用。辛翙翙以为她已入梦乡,进屋时特意放轻了手脚,就这样看到了她咬着笔杆绞尽脑汁的模样,甚觉不可思议,竟一时看愣了。
陈绰起先没瞧见,还是门口漏了寒气,风吹动了素纸。她抬起头,镇定地放下笔,问:“你也要睡回笼觉?”
“我不困。”辛翙翙回了神,边合门边说,“不过看你这样,也不像是要睡觉的。”
“嗯。”陈绰应了一声,没做旁的解释。
“桓麟去矿场了,他在那里看到过潜入的平定军。后到的士兵都在洞里,□□无术。点火’药的应该就是他们……”
辛翙翙走上前,定在书桌另一侧,瞟了眼陈绰放在手边的账本和沾满了墨迹的素纸,心头闪过了几分狐疑。
陈绰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心思都在她的话上,却是不解其意:“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以为你想知道。”
陈绰直接摆摆手:“我说过了,查案的事情,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就是这个。明明说过不插手案件的人,此时却看起了账本,有口无行,心意反复。
辛翙翙心中不屑,微微乜斜了眼,片刻道:“我说的不是案子,我是说——”
在这片刻里,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陈绰立时哼了声,截断了她的自作聪明。
辛翙翙不以为意,只将目光往下,沉默不语,倐忽十行览过,把纸上数字粗粗扫了一遍,心中微动,答案便脱口而出。
“四千六百五十八。”
“什么?”
辛翙翙用眼神往下一点,点在了刚让她头疼无比的账目上。
“……”陈绰的表情一点一点僵硬了。
陈绰当然知道她天赋极高,不然也不会亲自招募,可原以为她的天赋仅在推演和记忆,不曾想计研心算也是如此的神乎其神。
想到她不知还有多少惊喜等着自己,陈绰深表欣慰,冁然而笑。
而屡见其刻薄讽刺的辛翙翙乍见其这副由衷赞叹的神色,反而不自在了,缓缓撇过目光,落在了账本上,用一个严肃的问题结束了这个让自己不适应的场合。
“你不是言之凿凿地说不会参与调查此案吗?”
异地办案的当口被辛翙翙放在自己房内书桌上的簿册当然与案件有关,虽然陈绰还想不明白伙房账本与矿难一案有何干连。不过她算账的目的还真不是为了案子,而是……
“等着太无聊了,打发时间。”
这个回答并不能叫辛翙翙满意。
“算账非我所长,但我……”陈绰故作谦和地笑了一笑,“颇有些产业和工商。所以平日无事时,都会随手练一练。”
辛翙翙摸不准她这话是真是假,姑且当做了真的,便问:“那既然都折腾了半天了,有没有看出什么?”
陈绰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笑着说:“怎么?想考我啊?”
“梁南斋提起过,孙主簿死前在查狐突山的米粮开支流水。可这账本我前前后后翻过许多遍了,到现在也还是算不出哪里不对。”辛翙翙道,“不过也有可能是例行检查,只是正好和矿难撞在了一起。”
陈绰闻言,半敛秀眉,面色缓缓凝重起来。“算过很多遍了?”
“嗯。四遍。”
“所以,刚才那个四千六百……多的数字,不是你算出来的?”陈绰的口中眼中,皆有淡淡的失望流露出来。“是你背下来的?”
辛翙翙不悦挑眉,盯着陈绰的双眼,近乎逼问:“四千六百多少?”
陈绰听完就忘了,干脆不吱声。
“四千六百五十八。”辛翙翙一字一顿,口齿咬得极重。“这个想也不用想的,才是记住了的。”
陈绰:“……”
她的眼神并未有什么变化,也不知信了没信,只拿起账本,往后一靠,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慢慢地从前到尾翻看,一边翻,一边念着:“面粉、小米、白菘、鲫鱼、猪肉、盐、糖、鸡肉、虾、鳖、冬葵、萝卜……”
未过一半就没了耐心,剩下的快速翻过,一阵哗哗的翻页声过后,她煞有介事地点评道:“菜品还算丰富,就是少见鲜蔬。”
辛翙翙愁蹙眉头,怀疑道:“这算什么问题?”
陈绰摇摇头:“不富,不算问题。”
辛翙翙又问:“那就是没问题了?”
陈绰还是摇头:“如果没有问题,南斋就不会提起。”
“……”辛翙翙又想翻白眼了,她极力忍耐,好好说话,“你到底知不知道问题在哪?”
陈绰坦然地再次摇头,心里很有自知之明,这个天纵奇才算了几遍都没算出的问题,自己又怎么会一下看得分明。
嘴上却是另一派不输人的架势,理所当然道:“这不应该是你要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吗?”
饶是辛翙翙素有词辩,此刻也只能无言以对。她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宁愿在阒无一人的厅中独坐,也不愿去看那张讨厌的脸。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顾案情,以求有其他的发现。
细思之际,雍雍俯冲而入,过门刹步,叼着一尾犹在挣扎的鱼,肃肃地扇了几下翎羽。
它大摇大摆地踩着步子,把鱼丢在了她的脚边,然后抬起脑袋瓜子,微微侧着,用一只豆大的黑漆漆的眼珠子,默默地看着她。
鱼离了水,不住地扑腾。辛翙翙对上它的眼睛,心里也在扑腾。
它这副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看着你、要你自己体会和领悟的模样,跟某人实在太像了。
辛翙翙放下托腮的手,问它:“你要我做什么?”说完又觉得自己傻气,问了它还能答不成。
“嘎——”
谁知雍雍拉了一记长音,真就像是回答了她。
辛翙翙转身向另一边,没管它了,兀自凝神,可雍雍却跟她较上了劲似的,也绕到了另一头,用它的喙来啄她的腿……
几次三番后,她渐渐明白,有些祖宗是真的躲不起的。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嘎——嘎——”
辛翙翙张了张嘴,无奈地叹道:“……给我等着。”
迫于无奈,辛翙翙不得不再次面对陈绰那副可憎的面目,将她从没有放回的账本中拉了过来。
陈绰负手而立,弯腰瞅了一眼雁子,小小的眼珠黑得发亮,满是真诚,又瞅了一眼那尾鱼,鱼嘴一张一翕地,发着低低的哀泣。
她不言而会其意,抬起身道:“它要你煮鱼给我吃。”
辛翙翙眼角狠狠一抽:“我看是你自己想吃!”
“骗你做什么。”陈绰蹲下,摸了摸雍雍的脑袋瓜子,奖励似的又沿着它修长的脖子顺了几把。“我们雍雍真懂事。不过我不喜欢鲫鱼,下次记得抓乌鳢哦。”
雍雍好似听得懂一般,“嗷嗷”叫了两嗓子就紧贴了上去,用脖子亲昵地蹭着陈绰的膝头。
身临其境的辛翙翙当下只有一个疑问,雁子的叫声还能是这样的?
嗷嗷?
跟小狗叫声似的。莫不是近珺珺者类狗?
之前只见过陆婴做豢养之事,可如今辛翙翙见了她这副待哺模样,不由疑惑了:“你的雁子?”
“侯生的。”陈绰道。
辛翙翙面露诧异,小声嘀咕了一句:“看着不像啊……”
“有一年的秋天,侯生捡到了一只折翼的离群野雁,悉心照养了近两个月才帮着养好了伤。可那畜牲就是头白眼狼,留下三颗蛋,拍拍翅膀飞走了。”bïmïġë.nët
“候鸟逐暖而栖,这是天性。”辛翙翙觉得她有失公允了,忍不住为雁群鸣不平,却遭她不满的眼神,立刻道,“然后呢?”
“然后——”一瞬脑袋空空,陈绰拧眉苦思,“我方才说到哪了?”
辛翙翙小声提醒:“飞走了。”
“哦,三颗蛋……”陈绰记起来了,继续道,“陆婴没见过那么大的鸟蛋,偷吃了一颗,狗子就有样学样,最后三颗蛋就剩下了这么一颗。”
雍雍呆头呆脑的,只知道将脑袋往陈绰身上蹭,完全不知道它曾经九死一生过。
“侯生可紧张了,一直把仅剩的一颗蛋养在了自己屋子里头,谁都不让靠近。可狗子一直惦记着那滋味,馋得日思夜想,一等侯生外出,它就迫不及待地从没闩好的窗子跳了进去。我赶到的时候还以为晚了,谁知狗子就站在旁边,一惊一乍地看着它破壳。”
只要细心留意,就能看出这只雁子对待陈绰的不同。它不怕人,在审刑院内熟门熟路,大部分的时候由陆婴养着,也算听话,对侯生多亲近,喜欢黏着他……它擅承欢宠,可唯独只向陈绰依偎。
辛翙翙半是猜道:“不会它人世的第一眼看到了你吧?”
“嗯!”陈绰略带得意地笑了笑,“我从没养过它,可它好像就是认定了第一个看到的我,把我当成了它的主人,不管侯生和陆婴对它有多好,它都最喜欢我。神奇吧。为了这事,侯生可没少生我的气。”
心血被窃取,能不生气吗?辛翙翙这么想着,顺口问道:“那只狗子呢?好像它也最听你的。”
她好像说了一句败兴的话。陈绰眼里那一点点跳跃的光,很快地沉静了下去,仿佛回忆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想。
“不是。”陈绰转瞬已恢复了神色,仿佛刚才的片刻只是出神。“我养大了它,但它不是我的。”
“那它的主人——”
“抛弃了它。”
辛翙翙还欲再问,可一抬头就怔住了,桓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狗,迟疑之间,对方已神色不变地跨了进来。
陈绰听到了动静,也看到了一双鹿皮靴子,目光没再往上,只站起身,谁也不瞧,转身寻了把椅子远远坐着。雍雍摇摇摆摆跟上去,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小孩子,始终昂着脖子去贴她的腿,更在她坐下后飞上了桌,堂而皇之地要抚摸。
辛翙翙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已经给雁子挠起了痒痒,雁子也是一副舒心享受的模样,倒真像是她说的那般不管查案。可她也同样没有离开。既猜不透她的心思,也就由她去了。
辛翙翙何止猜不透陈绰的心思,也猜不透桓麟的。看他脸色似凝重,举止却缓,摸不准这是有事没事。
但还是问了一句:“查到什么了?”
桓麟的目光仍凝着陈绰,余了一点心思回道:“吕承直可能没死。”
“什么!”辛翙翙大惊。
在他的目光里,陈绰原抬着手心无旁骛地挠着雁子脑门上的一处,闻言抬头,脸上的情绪还没有袒露太多,就被他等待里的对视堵了回去。
他等着看她眼里的错愕,抑或仓促的回避。可都没有。
一双美眸斜睨,莞尔相撩。
生了这副好皮囊,又懂蛊惑之道,那眼角勾着的都是他的魂。
雍雍意犹未尽,拱着她的手,要她专心。她垂眸看了一眼,再抬眼时,他已错开了目光。
辛翙翙攒眉细想着案情,没有留意到这一幕冬季里专属于秋日余韵的波。
“吕承直没死……倒也不是不可能,可何以见得呢?”
桓麟就近勾了椅子坐下,边倒水边说:“知监没有明说吕承直的嫌疑,以寻人的名义着手入他房中搜查,他书桌上有一份名册,算是把早先混入矿场的平定军士兵尽数交代了。”
茶水晾在空气中已久,入口即齿颊生冰。他放下茶杯,将含进嘴里的茶水抿尽。
“但知监排查了整个矿场,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辛翙翙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整个矿场都排查一遍了?包括那些废弃的矿洞?”
桓麟如实道:“我离开的时候,排查还没结束。”
辛翙翙疑惑地皱了皱眉。
他又道:“但,应该不会。”
辛翙翙侧眸将他扫了几眼:“没根据的事,你怎么说得这般笃定?”
桓麟道:“知监对余震不是一无所知,他之前为什么会放弃营救,如今就会因为同样的原因,不去搜查废弃矿洞。”
——你是否拼了这顶乌纱不要,也不愿下矿救人?
——他不能看不到活着的人。
辛翙翙突然转回头,陈绰也在长久的沉默里抬了眼,两人不近不远地对视。似乎陈绰、梁南斋都不认为王叔达有参与其中,梁南斋是基于他此前的善政,那陈绰呢?
“王叔达与你是什么关系?”
陈绰愣了须臾,竟一时没听懂她要问的话。
“什么关系?”她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可不是人人都能与我有关系。”
辛翙翙不理会她这副表情,继续问:“你不屑于他的能力,但却没有怀疑他的立场,你所做的部署,也没有将他排除在外,是因为什么?”
“大概是师出同门吧。”陈绰迟疑片刻,然后缓缓笑了一下,“往上三代算起。”
辛翙翙和桓麟俱是吃了一惊。
顿了少顷,陈绰又道:“来之前调查他背景时才知,问过几位师伯师叔,都觉得他为人可信。”
“你没见过?”
陈绰摇头。
辛翙翙顺势问道:“那你的先生是哪位?”
这次陈绰很干脆,她答道:“渭州平凉沈衷禾。”
渭州平凉位于陇山东麓,泾河上游,是一座边城,也是要冲。而沈衷禾……
辛翙翙在心众默念了几遍,能够确认自己根本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但一点都不妨碍她怀疑这个人的存在。不是她托大,她遍览天下名书,但凡过目,十之八九不会忘。
看陈绰就知道了,能教出这么一位有胆、有识、有谋的学生,怎么可能是寂寂无名之辈。
陈绰自然也看得懂她的眼神,抿嘴一笑:“我的先生浪迹山野,自比村夫,不入仕,不著书,你没听说实属应当。”
辛翙翙将信将疑,却也没揪着不放。她开始思考起整个案件迄今为止所有的线索。
“狐突山就这般大,王叔达看到吕承直留下的线索后火速抓人,却抓了个空,可见有人在给他们通风报信。事发突然,那些士兵总不会考虑得面面俱到,而且吕承直知道的事太多了,他既能留下名册,也能留下别的,顾忌着这点,他们也不会避到庚未矿洞里。那么整座矿场还能容下他们藏身的地方就只有一处了。”
人在危急时刻本能地会趋向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
“他们与平定军洞中会和,融入队伍,神不知鬼不觉。”
刹那间心思一如昨日雪,纷纷扬扬,晃晃悠悠。
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吗?
“不!”几乎是一瞬间,辛翙翙就纠正了自己的偏差。“应该说是,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明面派来的平定军士兵恰好一百人整,没有空余的位置给那些逃匿的人。兵者过百,擅离职守,不管因为谁的命令,什么原因,都是犯了君上大忌,都是罪不可赦之举。”
这才是一把绝对锋利的、能杀武将的刀。
原来吕承直是在这里等着叶鉴章啊……好深的心机!
外边的风刮不进来,却勾起了她一身的寒颤。辛翙翙越想越是害怕,对这连番心计喟叹不已。他们要对付的人,一个比一个,更不是善茬。
她按捺恐惧,接着抽丝剥茧。
“若要达成这么个结果,过程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既是亲信,自当忠诚不二,难保不会落网即自裁,如此便是前功尽弃了。他就必须保证外面的人到里面去,然后,抓现行。王叔达不是稀里糊涂之人,吕承直与虎谋皮更是小心谨慎,都不应该近身之侧有了敌手内应而一无所觉。所以,那个暗中给潜伏的士兵通风报信的人,或者是仅仅故意露出马脚而让他们警觉的人,一定是吕承直安排的。”
“那是吕承直安排的一步棋……就像他猝不及防的消失。”
随着对案情的深入分析,对吕承直的心计毛骨悚然之后,辛翙翙不禁开始怀疑,吕承直的消失真是平定军所为吗?
她本就觉得此举不高明。那……如果不是呢?
陈绰给与平定军地利,原本于吕承直有利的局势就瞬息颠倒,他深谙自己的处境,在叶鉴章朝自己下手之前,先行消失,再布疑阵。实则以退为进。
他选择消失,固然给自己招惹了难洗的嫌隙,但更大的一把火,烧着了平定军。
如此,他就是胜利了。
你死我残,也是一种胜利。
只有这样才说的通。
所以桓麟才会说——“吕承直可能没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34 章 10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