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有士兵在后山处发现了一窝被精心照料的鸽子。他们也就猜到了,为何乌目山上的海隅帮人那么少,原来他们早已散布在了江南各地。
到此,这就不是只澄川军一己之力便能落定的事情。
辛旷想到了鞫讯时未及分辨的疑虑,道:“海隅帮人之所以能发觉劫船上官银之事,定是因为他们所在之地与官船所经之处相叠,很可能是在扬子江的沿岸。”
“官船停靠的位置只在各船埠。”陈绰回忆与海隅帮人少有的那几次接触,“我在华亭县外碰见了他们,明显外来……他们不在秀州本地。”
辛旷:“他们没有认出我是昇州的总辖,可见他们也不在昇州。”
除此之外的船埠,即便白鸽不到,也要一起封查。
于是联合江南各州,找定海隅帮余孽所在地方,秘密结网,同时异地围剿,才算是将这伙当年从黄泽海盗手下苟延残喘又悄声壮大的乡霸彻底斩草除根了。
事情很顺利,不顺的是人。
高攀那个畏手畏脚、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的人,居然半路趁他们歇息的时候逃了。等陈绰察觉到时,他已消失不知几许。
“高攀呢?”
根本无人回答她。
她问辛旷:“他人呢?”
这里的人,只辛旷与他相交有年。可辛旷根本不为他担忧,她的眼神平静而防备,显然知情,但不愿相告。
她皱眉,转头去问赵遹:“他往哪里去了?”
赵遹与辛旷是如出一辙的表情。
她看向储谟之,后者平静地移来双眸,里面一潭死水。他根本就不关心。而不留行一直与她一处,高攀避开了她,也就避开了不留行。
唯一能告诉她高攀去哪的人,还是辛旷。
陈绰眸色一沉,目光顿时冷冽:“高攀去哪了?”
她素来傲慢无礼,要么没个正形,嫌少有这样的深沉时候。辛旷乍见,不免生怵惕之心,可并未因此出卖了人。
“反正他也无足轻重,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陈绰气得浑身在抖:“放过他?还是害了他?你们都想看他死吗?”
陈绰疾言厉色,痛斥一通,丝毫不顾及会否予人难堪。“用那你脑子好好想一想吧,他一无是处,我为何还一定要他随我入京!”
辛旷面色一僵,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她想不到方方面面,但陈绰的神情已然透露了事情的严重。
只听陈绰不忍忿忿之心,尤怒叱:“他!你们!若不成为陛下的不二臣,就要做给官银陪葬的冤魂!”
赵遹大骇。“你这话何意?”
“跟在林粲身后的那几个大理寺吏员,其中一个我曾见过,实乃断刈司员,专司清理一事。明者,为江山社稷肃清细作,暗者,为朝廷秘辛铲除威胁。你们觉得,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m.bïmïġë.nët
还能是为了什么?官银被劫案需尘埃落定,而他们是潜在的威胁。亡者不言,死人无声,为保万无一失,他们须死。
陈绰见他惊疑不定,登时大喝:“还不去把他找回来!”
赵遹猛然惊醒过来,急忙追了出去。
“等等。”辛旷匆匆喊了他一声,“沿着水路追,他最熟悉水路。”
陈绰其实不能完全确定断刈司员出现在此处的目的,也不知另外几个吏员模样的人是否也是断刈司员,或许她将他们带离江阴军时已脱离了危险,也或许没有……可她不敢心存侥幸,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
她走向辛旷,摊开手掌:“簪子。”
辛旷脸色惨白,但很快明了,迅速扫了眼不留行,便将簪子取下递了出去。
陈绰解了不留行的束缚,眼中千言万语,最后只道出了一句:“你保护他们,尽快跟上。”
断刈司员不会杀、不敢杀的人只她一个,她在哪里,哪里的人便会无虞。可眼下高攀危在旦夕的这个情况,赵遹骑行最快,他能找到高攀但很难将人带回,能从断刈司员手中带走猎物的人还有只有她。
但辛旷不会骑马,储谟之不会武功,她若紧随赶去营救,那同样是将他们二人置身险境。
所以,她和不留行必须分开。
可是不留行此人能信吗?
她还是不敢。
所以她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权作辛旷和储谟之的保命符。
陈绰赶上的时候,赵遹已和人打起来了,以一敌三,尚可应对。高攀就躲在树后,害怕想逃,但终究是没有跑掉。
她想,此时她若出面,断刈司员应也不敢再动手了,但她没有这么做,她选择站在高攀身后,举起一支箭,搭弓,用劲,激射而出,从他身旁擦过,射中了其中一个断刈司员的腿。
断刈司员们由此看见了她,自觉地停止了所有动作,相扶着退进了山林中。赵遹也收起了剑,向他们走来,无意中瞥到了高攀如土面色,不知是被断刈司员吓的,还是陈绰故意震慑他的那一箭。
赵遹转头看向陈绰,后者满面阴沉,然而不置一言,只默默上前来。
陈绰用镣铐将他二人双双锁上,因太过突然,教人不曾防备。
赵遹当然不肯,可也从她刚才那一箭中看到了愤怒,只觉惹不起,心想钥匙就在他身上,便按捺了不满。同样,他看到了陈绰肩背渗出的殷殷血迹,应是射箭用力崩裂所致,看着不算严重,也一并按捺了想为她包扎伤口的心意。
就这样生生熬着,等来了其他人。
辛旷为陈绰检查伤口的时候,高攀还是想阻止,毕竟男女有别,可转念一想,其他人也是男的,被辛旷一个人看,总好过被更多的人看。
于是,山林阒静,烟火稀疏,四个男人,各占一方,互不相望,说不出的一派尴尬。
不远处,辛旷看了下陈绰的伤势,出血不算太多,便只给她重新包扎了下。她的心情比她的伤更严重,虽然她也没有露出多少恶劣在脸上。
辛旷沉吟了半晌,仍是开了口:“你莫对他多加苛责,他亦有自己的苦衷。”
陈绰抬了一下眼皮,很快又垂了下去。那一眼,充满了诘责。
辛旷自惭。若非陈绰及时发现,高攀就会死在回家的路上,那为他遁逃而隐瞒的人,就承担了伯仁之死的愧罪。
以前,是她词锋逼人,动辄傲慢无礼。
这次,是她心有成算,救了他们的命。
辛旷以前恼她是实,如今谢她也是真,遂斟酌三番,所言字字从心。“这里的人,除了我,没人自愿随你去汴京。有些话,你若不说,他们不会知道。”
一声嗤笑逸出鼻尖,轻的、冷的、满不在乎的。那意思似乎是,“我的错喽?”
“他们本就不是你真心想选择的人,自然地,方方面面达不到你的期许。人怀异心,怎能轻言要求他人的忠诚?萍水相逢,岂有从眉指目语间就心领神会的默契?”
陈绰坐在一处大石之上,辛旷就站在她的背后,为她挡住了冬季的寒风,但仍无济于事,给她包扎的手都冷了,何况她裸在外的大半肩膀,一待包扎好,就帮她合拢了衣裳。
但趁虚而入的寒气不会就此退散,就像被凉了的心不会一下回暖。
辛旷道:“陈绰,陈司员,我是真的想进大理寺,但我也真的应付不来一个独来独往的长官。”
其实,辛旷以往的样子多少与现在的陈绰相像,凡事只做吩咐,从不解释,仗着父辈颐指气使也是常事,如今身份转变,从上至下,也就明白了当初那些在她手下处事之人的难处,个中艰辛,非易地而处无法感同身受。
而她居然还挺适应,做起这居中调解的事也挺顺手。
辛旷给她理好了衣襟便要回去,却听身后人冷不丁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你刚才说,他的苦衷……”陈绰的语气略显生硬,“……是什么?”
辛旷脚步顿住,回头,想了下先问:“你可曾听闻过‘溺婴之风’?”
分不清是哪两个字,陈绰摇了摇头。
“国虽富,民不强,或因家徒四壁,或因赋税繁重,田野小人家中,多止育两到三子,尤讳养女,过此辄灭杀之,初生之时便投于水中溺毙,是谓‘溺婴之风’。尤以贫者,往往生者不举,以杀为常。”
陈绰听完,只觉骇然,脑袋懵了一下。她终于听懂“溺婴”是哪两个字,而明了此等陋习背后暗藏人性的黑暗和朝代的腐朽,更觉透不过气来。
她不由痛斥:“杀子罪孽如何为常?朝廷没人管吗!”
陈绰的身份明显不一般,自小被照顾得好,没有见到过真正的贫穷,也就没有尝到过真正的疾苦。辛旷也是认识了高攀之后,才知道了这些被掩盖在繁华和富饶背后的不良与恶。
可也很无力。这样的事情太普遍了,远不止昇州,亦不止江南,甚至也许不止大宋。
“溺婴之风由来已久,每朝每代都未以溺婴论其罪。民俗陋习,难以根绝。我朝其实算好的了,不举者,也往往不杀子,改溺为弃,或卖,留了一线生机。民间有仁之士,不忍婴孩飘零,特设幼慈小院,募捐以行抚养。高攀——”辛旷缓缓一顿。
既是苦衷,多有隐情,陈绰道:“不好说便罢了。”
辛旷面上倒没露出为难,仿佛怔忡,接着道:“他不是三千船运的掌柜,他只是一个漏舶贩子,玉石、瓷器、烟酒、私盐……他做了太多投机取巧、牟取暴利的事,依漏舶法,私自回易者,杖责、坐牢、充公,饶是如此,他也还能在牢里和人做生意。但与其他漏舶贩子不同的是,赚来的大笔银子,他都给了幼慈小院。”
一个在牢里还不忘做生意的人,怎肯离开这里,去到遥远的汴京,做一个月俸才几两银子的司员。
也是从知道了这个之后,辛旷开始教他一些推演之术,主要是如何躲避她。
法不容情,但她的公义容得下他的私心。
陈绰淡然一点头:“我知道了。”
他们回到了江边,各州围剿恶贼的情况鱼贯送入军船。
一副崭新的山川图布于墙上,不止扬子江的水况,更呈有整个江南东道的地域。朱砂标注的红点就是海隅帮自四年前覆灭后苟延残喘的潜伏之地,其中就有润州船埠。
那个江畔船埠里接待过他们的船侩张迢,也是海隅帮留在外界的爪牙。
听到百姓笑语,才算是真正的完成了一桩案子。
此一役,深得民心,在江南百姓口中相传相颂,早已盖过了之前任何风波。待将恶贼潜伏之地公布,百姓联系过往蛛丝马迹,桩桩件件新的案子浮出水面,始作俑者皆是海隅帮余孽。百姓这才发觉这四年间仍深受其害,民间对于恶贼的声讨也日趋激烈。
这些新的案子中,就包括之前在扬子江昇州段那艘装满罗村茶的商船被劫的案子。
如陈绰所料,林粲为这桩劫案找了个最符合人心的主谋。
明面上,茶叶被盗,恶贼被抓,案子已了,有失察之过的各州和看护不利的澄川军,已戴罪立功,按律应从轻处置。即便惩罚,也当罚不责众。
沙场的胜负关系国之盛衰,也许赵遹很难因为一窝贼寇的覆灭而有所触动,但辛旷不然,她此前能够站到的最高的位置是昇州总辖,整日操劳于鸡零狗碎之事,会因忙碌而充实,却不会因无过而感光荣。
为人所不能为之事,才见成就。
陈绰看过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再也不会甘心回到总辖的位置上了。
至于不留行,陈绰不怕他反,她解开他手上的禁锢,却也给了他另一重枷锁,“你的海岛,不在黄泽海域。”就是她附在他的耳边说的那句话。
储谟之的乖顺源于他的聪明,知道最后不得不为,中途就不作任何挣扎。
剩下的,就比较难办了。
也许大丈夫都有救世之心,更何况上过疆场、当了将军的人,即便没有开疆拓土的壮志,也有誓守国门的豪情,弃矛从政,心上难免会有落差,而这份落空是一桩案子的成功远不能弥补的。
陈绰与他并肩,一道看着奔腾的江水。
“若生于乱世之中,你当执剑从军,立不世之功,可你生不逢时,今宇内海晏河清,陛下必承袭□□遗训,修文偃武。那块不杀士人的誓碑,是开国皇帝许下的誓言,政治治军势所必然,天下有此志之士,再无前朝那般尽显神通的出头之日。”
她微微侧首,看向了赵遹,也看向了被锁在他身边的高攀。
“赵遹,去开封城看看吧,上达朝堂,下走四方,你才会真正知道想去什么地方。”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24 章 20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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