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绰的突然出现,众人既感意外,细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曾说要去城中寻找的人已在山上。只是,在他们生死攸关之际,她也太有闲情逸致了。
三只茶盏倒扣在桌上,如鼎之三足,供着一盏铜制茶壶,其下是从烛台取下的几根残烛,微火之力,竟也煨出了一壶好茶。
壶中滚水咕咕冒泡,恰如众怒。
唯有陆婴真心实意地欣喜,边疾步上前边左右顾盼,一发诧异道:“侯生哥怎么不在?”
“他有别的事。”陈绰慢条斯理放下了茶盏,将双手拢进乌黑油亮的轻裘里,回答她的同时,目光看向了她的身后,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陆婴循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向了随后进门的辛翙翙,热心地代为解释:“刚刚山洞塌了,幸好南斋出现救了我们。翙翙这伤是被落下的石头砸的,不过陈姐姐放心,我已经给她看过了,不碍事。”
“嗯。”
陈绰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沉默地扫了一圈门内众人,又将目光凝向了门外。
陆婴看在眼中,心中自有领略。“南斋还留在洞里,桓大哥去接她了。”
却招来陈绰一记斜眼,“自作聪明”。
她深为不解,以为说错了话,抓了抓脑后的头发道:“陈姐姐不是在找南斋吗?难道还在生她的气吗?”
“……”陈绰心头蓦地一晃,愣了半晌,才吐出一字,“没。”
陆婴眉头皱在一处,显然没明白过来。辛翙翙看破不说破,冷笑在心头,一言不发坐在了下首。赵遹也另寻了座。
慢了片刻,陆婴便往陈绰身边坐去,与她说起方才的惊险:“陈姐姐,你不知道这里的人都可坏了,我们被他们困在了山洞里,他们还点火’药想把我们活埋,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啊?你们在里面呐……”陈绰对她们的劫后余生没有丝毫触动,甚至有点幸灾乐祸道,“我就说嘛,这要矿工被埋,怎么上上下下那么着急。”
陆婴一下垮了脸,气得踩脚:“陈姐姐!”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们陆婴这么厉害,怎么会让自己出事呢?嗯?”陈绰驾轻就熟地安抚,“我们陆婴啊,是最让我放心的人了。”
陆婴撇嘴,携了丝幽怨闷闷道:“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还不是因为陈姐姐从来不关心我。”
陈绰执壶,下茶,高冲,须臾沏出了茶香。她两指将茶盏推去,道:“我知道南斋在你们身边,所以知道你们不会有事。”
“南斋没说见过你了呀?”
“是没。”陈绰一瞬敛了神情道,“不过我在城中没见着她,定然她就在这里。”
辛翙翙忽而抬眼,没有说话。
陆婴觑了陈绰一眼,放缓了声音道:“她夫君还被埋在洞里,生死不明,她一直寝食不安,整个人看着十分憔悴……”
“说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我千里迢迢地过来,难不成是为了落井下石的?”
小心思被戳破,陆婴尴尬地接过茶盏,低着头小声道:“自然不会。”
陈绰无心这个话题,复又看向了辛翙翙头上的伤,虽包扎过了,看着也不严重,但女子额面总是不能这般随意处置的。
辛翙翙却将她的难得的关怀当作了无声的提点,按捺了本就不太明显的不乐意,故意岔道:“院中仆役是你赶走的?”
“哦,他们啊……”陈绰又接连倒了两盏茶,说了句大家都没听得明白的话。“应该是做贼心虚,自己逃了。”
陆婴素来不在意这些费脑子的事,反正别人想不明白的,她定也想不明白。与脑子无关的,她都很乐意做,比如端茶。可她小心翼翼地将茶盏端到辛翙翙与赵遹手边时,发现他们竟都没有要喝的想法。
他们都在等陈绰的解释。
“我偷偷翻乱了你们的房间,伪装成了入室偷窃,那些自知经不住查的人自然就待不下去了。谁知道……”她故作无辜道,“全溜了。”
众人瞠目:“……”
还能这样的?
陈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可不已经这样做了么。
她的手段层出不穷,也不太正派,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行之有效,也是不得不承认的。
辛翙翙暂时放下了对她的不满,缓缓道:“目前可以确认,矿难是别有用心之人使用火’药所致。梁南斋还亲眼看到有一群人在往之前发生矿难的丙字矿洞方向开凿,肯定不是为了确认被埋的人死了没有,而是为了废墟之下的某样东西。你猜的不错,这里肯定有阴谋——”
陈绰却忽然抬手,阻断道:“此案由你主查,不必一一向我汇报。”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陈绰抬起双眼,遥遥望向了门外。
“她。”
她的目光有些散了,许是屋外刺眼的日光所致,两道身影由远及近,逐渐浮现出了清晰的面容。
桓麟在前,乍见了她也没有过分意外,也许是因为梁南斋问他的那句“阿绰来了吗”给了他预感。梁南斋在后,整个人套在盔甲里更显弱不胜衣,脸上抹了灰,瞧不出是否憔悴,只看得到狼狈。
桓麟进屋后自顾自找了个角落坐了,而梁南斋仍停在了门口,局促地站着。
陈绰无意为难,但也攒不出个好脸色,故而瞟了陆婴一眼。后者会意,笑着走上前去。
“南斋,你有身子了,就别干站着了,快坐吧。”
“身子?”陈绰陡然出声,因诧异而没掩藏住尖锐。
众人俱是一愣。即便是不知当年龃龉的人,也从她这一声音听到了类似不悦的情绪。何况素来最懂她颜色的陆婴。
陆婴看了眼梁南斋,多少有些慌:“就是、就是有……有孕的意思。”
“我知道。”陈绰面无表情道。
在她如此厉色下,梁南斋有了一瞬的软弱,紧咬着唇,秉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陈绰见了就气,气得想笑:“我怎么你了!你哭给谁看!”
“陈姐姐!”陆婴看不过去,嫌少地顶撞了她。
陈绰忽然语塞,咬了咬牙,移开了目光,将她们晾在了一旁。
当事的、不当事的,都有了坐立不安的尴尬。
辛翙翙可说与梁南斋一见如故,认为她的性子比陈绰讨喜得多,可此事没旁人置喙的余地。赵遹顶多就是看不惯陈绰的做派,总觉她咄咄逼人,但也不至于为了旁人与她交恶。桓麟却是始终注视着陈绰,深以为她反常,带了点好奇的目光。bïmïġë.nët
陆婴几乎是按着才让梁南斋坐下了,稍许安抚后,转而看向陈绰,近乎求情道:“陈姐姐……”
陈绰敛了敛神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说什么,说吧。”
梁南斋情绪不稳,也可能是害怕,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辛翙翙知她一心救她的夫君,就主动说起了案情和矿洞下的情况。虽然陈绰让她不必汇报,可如此情况,救人与案情根本就分不清。
陈绰听到那可做避难的小铁屋、未至绝境的水和食物,便明白了,问道:“能支撑多久?”
这个辛翙翙就不知道了,她只看到了箱子,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也不知其他矿洞里的水和食物是否一样多。
梁南斋终于缓了过来,低声回道:“若所有人都还活着,大概可供半月。”
“半月早已过去。”
“她说的是寻常情况,人在孤立无缘的境地,不会轻易消耗赖以生存的食物,也总会有更多求生的意志。”辛翙翙多了一嘴,话里话外多少有一些抱不平。“而且,有可能……有人死了。”
食物就这么些,死去的人越多,其他的人就能活更久。
这话很残忍。对梁南斋,也对死去的人。
但也很真实。
“还有一种情况。”陈绰道。
辛翙翙凝神想了一下,问:“什么?”
“铁屋子里有药吗?”陈绰顿了顿,满嘴说起风凉话,“如果有人受伤,就很难说能坚持多久了。”
梁南斋本就苍白的脸色已无血色可失,可她无助之际投来的眼神还是让陈绰不忍了。
“赵遹,先送她回去。”
赵遹还没说话,梁南斋就已神色慌张地站了起来。她的声音还是很小,但很倔强。“我不走!”
陈绰淡漠地扫了一眼过去:“你想让矿上的人都知道你与京中司法官员有故交吗?还是,想让你夫君发现日夜相守的枕边人从头至尾都欺骗了他?”
“阿绰……”一直蓄在她眼中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就落了下来。
陈绰闭了闭眼,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看向赵遹,道:“去把王叔达叫来。”
“叫……”来?
赵遹以为自己听错,以为她如论如何都不会嚣张跋扈到这种地步。却见她目光冷冽,一点不似是玩笑话。他莫知所措了,看向辛翙翙,希望她劝说陈绰不要冲动,可她若有所思,就是没有动作。他无奈,又看向了陆婴,希望这个陈绰的近臣能让她冷静一下。谁知陆婴竟对着他朝门外使了眼色。
他觉得她们都疯了。
陈绰毫无耐心地盯着他:“有问题吗?”
“……没。”显然没人体谅他的难处。他这样说着,觉得好好说话将王叔达请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辛翙翙猜不到陈绰要做什么,但有些话不得不提醒:“王叔达可疑。”
“他不是你要找的人。”陈绰漫不经心地看了过去,又注意到了她额上的伤,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看向陆婴道,“给她重新包扎,别留了疤。”
辛翙翙并未因此感动,满脑子都是此地复杂的阴谋与案情,而陈绰行为偏僻、性气乖张,生怕她到时一句话不对就打了野草。
须知,惊弓之鸟难安于一点风吹草动。
尤其,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依据,对那位风口浪尖上的知监竟笃信无疑。
“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绰反问:“你看得还不明白吗?”
辛翙翙看了梁南斋一眼,又回过头来问:“我是问你准备怎么救?”
“这里是王叔达的地盘,自然要让他出手。”
“他不会的。”她再次提醒道。矿难发生了那么久,要救,作为知监他早就救了。
“我自有办法。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显然陈绰打定了主意,不管是对王叔达,还是对贸然救人这件事。
人命关天,辛翙翙颇无力阻拦。只求陈绰能在救人之余,不给她惹太多麻烦。
“我还在查案,也在查他。不管怎么样,你……你注意下分寸,别让我们的努力前功尽弃了。”
“哦……”陈绰很没有诚意地想了下,“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辛翙翙眉头一抽,气性说窜就窜了上来。“你说什么?”
“查案就是这样的,过程中不配合的人多了。权且把我当作你的修行吧。”
辛翙翙:“……”
抱了一颗商榷之心的人,最后只得到了一口气,憋在胸口,阵阵作痛。这让辛翙翙都不觉得头疼了,只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陆婴为她上药包扎。
“阿绰……”梁南斋声音轻柔了唤了一声,欲语还休。
她看过去,等了一阵,催促道:“有话就说。”
“谢谢。”
陈绰微微一怔,沉默了。
前嫌由来已久,如何一夕尽释。同生共死的情义,也是如此。
沉默中,遥远处传来了赵遹的声音。陈绰迅速看向了梁南斋,这次她没有犹疑,很快躲到了隔间门后。
这边门刚关上,门外,王叔达就踏进了院子,脚上不疾不徐。陈绰一眼就看出他不是被赵遹叫来的。由是叹气,赵遹这人脑子没那么好使,还总喜欢自作主张。
陈绰双手一抖,震了震轻裘,双臂横于胸前,并一副冷肃容颜,顷刻间便立了几分未被赵遹立成的威风。
威慑其胆,催折其气,立于高处,方可不败。
王叔达一进来便见着了陈绰,见她稳稳端坐于上首,丝毫没有站起行礼之意,比恼怒更先生出的竟是狐疑。无关其他,就只因她这目中无人的气势相当唬人。
“这位是……”
辛翙翙被他虚心看着,不由一愣,顿了片刻道:“审刑院陈司员。”
王叔达等了一会,没等来进一步的介绍,心中仍是对她的身份存疑,不敢贸然将她当作无礼之徒。他客套道:“陈司员,失礼。”
陈绰淡淡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叔达就有些不悦了,侧身站了站,问道:“各位找本官前来,所为何事?”
“是我,”陈绰接过了话,不客气道,“找你。”
王叔达再次看向了她,上下审视。
“你……是何人?”
人命为大,陈绰也就没了废话,直接道:“每月下旬,狐突山都会有一批铁矿送至开封,我,就是接收人。”
其他人纷纷斜过目光,对她公然道出的这句话惊疑不定。
而王叔达的应对更叫他们错愕,堂堂一监之长官,登时瞪大了双眼,提起官袍就要跪拜。
“卑职……”
陈绰突地大笑,吓得王叔达愣在了当场,手足无措地觑着她。
“王知监这是做什么?你官阶比我高,跪我,怪不合适的。”她无声地笑了,“站着说话吧。”
王叔达颤颤地抻直了腿,却不敢抬直了腰,异常恭敬道:“陈司员驾临,不知有何吩咐?”
“我且问你,你是否拼了这顶乌纱不要,也不愿下矿救人?”
“这……这……卑职……”豆大的汗珠从王叔达的额头滑落,他用袖子拭了拭,心中毫无主意。
陈绰冷嗤了一声:“前朝文人附逆,毫无骨气,王知监可也是和他们一样,在军将跟前就没了胆色?”
王叔达语气急迫地抬起了头,欲言又止。
“你慌什么?”
军将一词,可见她早有谋定……王叔达舔了舔唇,紧张道:“军事要冲之地,无皇令不得动,恐怕……”
“我怕什么?”
“……”
王叔达不敢说话了,只心中更为惊惧,这位京中贵人的身份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贵重,或许……
“王知监讲武殿上受赐进士出身,何等殊荣,而今掌管三司事,深见器重。”陈绰缓缓一顿,语重心长道,“万不该谋身重于谋国。”
他谨慎地吐出一口气:“卑职该如何做?”
“连夜传信平定军,让叶鉴章派兵过来。”
王叔达摸不清她的打算,只道:“没有皇令,他多半不敢。”
“他会的。”
他不明所以,亦不敢探寻原委。“陈司员还需要卑职准备什么?”
“不需要了,等人到了,你看着就好。”
看着?
陈绰转眸一笑,眸光比秋日更凉薄:“知监不敢查的案,我查。知监不敢杀的人,我杀。”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31 章 7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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