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管理库房的孔目官拿不出火’药。他言道,火’药稀缺,朝廷更多地把火’药用在军事武器上,分拨给大通监取矿所用的少之又少。上次分发来的已经用完,新的申领也打了上去,就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昨儿个夜里风平浪静,辛翙翙还以为自己多虑。原来是早准备了这颗不软不硬的钉子。
她不信,直接看起了账本。孔目官急忙阻拦,但因上了年纪而手足迟钝,被赵遹轻易反擒,一把压在了墙上。其他人见状,立刻跑了出去。
陆婴看着他们逃散的背影,问道:“要抓回来吗?”
“不用。”
辛翙翙已经看起了账本,一页一页翻得很快,等知监赶到时,她正在审讯孔目官了。
会审讯,定然是发现了问题——有一批为数不少的火’药被埋在了丙子矿洞底下。
那个将近到了开采的尽头、再无深挖的必要的丙子矿洞,却在地震前两日申领了一大批火’药,如此异常。但孔目官拨了。
孔目官的解释是:“卑职不用下矿,不清楚里面的情况,都是工头报多少,卑职就批多少,从不故意为难。”
从不为难,也是从不尽责。
王叔达也为孔目官说话:“矿场诸事繁多,要想有条不紊,必得各尽其职。众人只需办好分内之事,而无需多管闲事,否则舍本逐末,就乱套了。”
“知监想法深远,各尽其职,方能追溯其责。既然库房由孔目官一人管着,那这后果也就由孔目官一人担着了。”辛翙翙谁的面子也没给,甚至越俎代庖给大通监官吏定起了责。“若你恪尽职守,按需发放,矿场何至于到这山穷水尽的一步。”
她在昇州管着鸡零狗碎大小事的时候就最讨厌烂账,因为每一笔烂账背后都逃不开腐败。而任何一桩腐败,最终为它承担的都是群黎百姓。
可怜孔目官一把年纪都快被她整哭了,可仍要推罪:“卑职不知——”
“不知,无能,何以为官。”
她不吃这一套,火气一蹿上来,就将这里的人得罪了个干净。但这里的人,却不得不给她面子,毕竟她是京官。
最后还是吕承直从其他矿洞里搜罗出了一些还没被用掉的火’药,拼拼凑凑,都交给了她。辛翙翙按捺了火气,向他道了声谢。
吕承直道:“卑职所做微不足道,只望辛司员不要放弃。”
他们又回到洞中,铺好火引,准备退出之际,余震就毫无征兆地来了。
伴随着一声闷响,顿时地动山摇,头顶大块的石头掉落,砰砰地砸在人耳朵边上。众人几欲跌倒,面面相觑,不知谁喊了一声,慌乱中,矿工、守军争相往洞口逃窜,火光摇曳远去,洞中逐渐变暗。
侥幸与不幸,只在刹那而已。
辛翙翙初次亲历地震,头晕目眩之间,唯有茫然无措。陆婴立刻抓住了她,也往洞口方向逃。可乱石如雨下,她的额头被不知从哪个方向弹起的乱石打中,脚下一顿,整个人往前一扑,昏过去前最大的感觉便是浑身剧痛。
以及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是陆婴的声音。
出于对整座矿场的不信任,辛翙翙便让赵遹留在洞外策应,而守了一夜的桓麟仍在住处补眠,只有陆婴跟着她进了洞。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矿工和守军,自然都是男子。
不该有另一个女子的。
***
地震短暂,过去后一切恢复如常,赵遹遥望洞口,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一瞬过后,耳畔连连惊呼才纷纷而至。
“怎么人还没出来就炸了?失手了吗?”
“震得这般厉害,是地震吧?”
“不是都过去了吗?怎么还有!”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随着洞口渐出的慌不择路的身影,赵遹越发心急如焚,大步往前奔去,抓到人就问:“辛司员呢!”
守军被他疾言遽色慑住,吓得一个字都蹦不出。
“我问你人呢!”
守军还在颤抖,地震带来的恐惧挥之不去,他无措地往后看了一眼。赵遹立时扔下了他,逆着逃窜人群直往洞中去。
王叔达根本来不及阻止,想让人追进洞里将人拉出来,可回头一看,众人莫不惊恐。他不忍开口,只急得跳脚。幸好没过多久,赵遹就出来了。
他是只身出来的,这原也算不得幸好。
王叔达匆匆迎上去,未及开口询问,就被赵遹一顿吼:“里面堵住了,立刻派人疏通!”
“这可使不得!”王叔达吓了一跳,“余震大多频发,此时进入太危险了,很可能也会死在里面。”www.bïmïġë.nët
赵遹登时火冒三丈,揪住王叔达的衣领逼问:“说的什么屁话!辛司员还在里面,知监难道要见死不救吗!”
“不是不救,是此刻不是时候啊!”王叔达顶着巨大的压力道,“还请赵司员耐心观望一阵,最好等确认余震彻底过去,如此才不会有更大伤亡。”
“王知监!”
什么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他算看明白了,分明就是想让人死在里面。他环视一周,这里的人以王叔达为首,纷纷避开了他的眼神。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他竟又一次感受到了。
“你最好保佑辛司员活着出来。”众人僵持之际,桓麟从远处缓缓走近,微微喘了口气,厉声警告,“不然,京官殒命于地方,你这知监就做到头了。”
他淡淡地看了赵遹一眼,长久的对视中交换了目光。
一夜监守,尤感困乏,方才桓麟确在补觉,可他一向睡得浅,甫一察觉震感便惊醒了。
而昨晚他才告诉辛翙翙,自他们来到狐突山后就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们。
院中仆役的眼神不守本分,经常放在不该放的地方。还有他们一直在找的平定军的踪迹,当他们查遍狐突山时,他就有所发现了,其实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伪装成了矿工的模样。只是行伍人的身形,再怎么藏也藏不了,采矿人的手法,再怎么学也学不像。
今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被封许久的矿洞在即将打通之际又发生了地震,很难说服自己这两件事撞在一起是巧合。二人心中的怀疑数不清,却也道不明,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等。
等到王叔达愿意救的时候,多半也是他觉得里面人没有生还可能的时候。
但赵遹不愿等,突然又跑了进去,桓麟阻拦不得,就独自留在了洞外。他十分清楚,若是他们所有人都进去了,只怕就会有另一场地震了。
两个时辰后,王叔达下令营救。
***
辛翙翙睁开双眼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茫然的。在她的双目中,陆婴似乎一直在说着什么,可她的双耳中,只有一片嗡鸣。
直到她转头看到洞里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她晃了晃脑袋,摒弃了茫然。墙上悬着的火把将这方小小洞穴照亮,她们应该还在洞里,洞的四周支撑着交错的铁器,角落里堆放了几口箱子,那人就坐在了箱子上,穿着守军的盔甲。
女子脸色几分苍白,长相却十分柔美,即便盔甲裹身,也遮不住浑身温柔之气。
陆婴给她切了许久的脉,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半晌回神,她终于应了一声。
“你还真是个大夫。”
“骗你做什么。”陆婴见她还有心情打趣,心中一松,收回了手,搀扶着她坐起,“能听清我说话了吗?”
辛翙翙起得快了,骤然头疼,眉头拧在一块,溢出一声呻’吟。诧异之时总会攒眉的习惯,牵引了额上的伤,让她顿时倒抽了口凉气。
“怎么了?”陆婴忙问。
“没事。”她忍痛看向了另一头,缓缓道,“听得清的。”
陆婴循着她的目光,介绍道:“她是梁南斋。”
辛翙翙早有所料,女扮男装混入大通监,却在最后关头和她们一起被困在了这里,且一直相安无事,怎么看也不像是敌人。
不过,她以前只听得“南斋”之名,便以为他们的故人姓南,可陆婴方才却说她姓梁……梁……
她目光往下,在那人肚子上凝了片刻,盔甲遮掩下看不出什么。她便问道:“你是局务官曹子容之妻梁氏?”
那女子点了下头。
辛翙翙尝试着站起,可只要一起身就会头昏,索性盘腿而坐。她的额头被包扎过了,有微微粘腻之感,想来没有昏睡太久。
陆婴在一旁问道:“翙翙你要喝些水吗?”
她当下便诧异地看过去,干涩的双唇张了张:“你带水了?”
“这里有。”说着话,陆婴就捧了水过来。
水盛在碗中,碗沿处隐约有一圈浮沫,显然放了很久了。这样的水喝了很可能会闹肚子的。
梁南斋见她迟疑,拍了拍座下木箱,道:“这些都是之前矿工准备在洞里的水和食物,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水不是新水,不过实在渴了,还是得喝。”
矿洞进出不便,提前准备这些也在情理之中。辛翙翙左右看了看,问:“这些铁架……”
“地下矿洞时常发生坍塌,越往下越不容易逃生,在洞中建造这样的铁屋子,若发生坍塌,可用以紧急避难。”
辛翙翙点了点头,但还是推开了那碗,直截向梁南斋问起了最重要的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南斋却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恍惚中,她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原先她问起陈绰为何事来此时,也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她沉默片刻道:“你要真什么都不知道,怎会想到引陈绰前来?”
“翙翙。”陆婴察觉到她审问的语气,情急下喊了一声,替为答道,“南斋是在向我们求救。”
“这不好端端的吗?”
“救他的夫君。”
“局务官?不是——”死在矿难里了吗?辛翙翙刚想这样问,又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下面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梁南斋道:“每三十丈,必有一处。”
如果她们能在矿洞坍塌时及时避到这里,那最初矿洞坍塌后生死不明的那批人,很可能也没有死。可这一点,头顶上那些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辛翙翙沉沉叹了口气:“王叔达……”
“与知监无关。”梁南斋听懂了她疾恶的语气,立马道。
辛翙翙也懂了她的回护之心,抬眼看了过去。
梁南斋道:“这铁屋子建造不易,三年前子容就开始上书,但当时的知监根本不在意,一次次所言被驳回,子容差点就要放弃了。直到去年,王知监新任。我们之所以能躲在这里,都是因为王知监把矿工性命当回事,不只看重利益和政绩。”
辛翙翙不置可否道:“可也是这位知监,下令停止施救,放弃了你的夫君。”
“他不能看不到活着的人。”
又是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辛翙翙默默看了她一眼,不信她能如此想得开,否则又何必做这些。
“吕监丞、孙主簿与我夫君是多年好友,他们力排众议继续施救时我只觉欣慰,可最后孙主簿却死在了余震里……看到他的妻女哭得那般伤心,我也想过放弃。”梁南斋单手抚上小腹,用一种灾难后的平静的声音道,“但我陪孙夫人来认尸时却看到,孙主簿身上的砸伤都是死后造成的。”
死后砸伤……用天灾掩盖谋杀……
辛翙翙眼皮一跳,心中狂风大作,忽而问道:“这事,你有告诉王叔达吗?”
果不其然,梁南斋摇了头。联想前话,她不告诉知监当然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兹事体大,已不是一个知监可以控制得住的了。
“吕承直,平定军。”
梁南斋淡然温柔的脸上瞬息露出了非常明显的讶色。
辛翙翙道:“我说错了吗?”
“没有。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军符既在它不该在的位置,那平定军的野心就不必说了,至于吕承直,也不难猜。追溯造成结果最直接的原因,一定是在结果之前的最后一步。为何我会被困在这里?不是王叔达阻止不尽力,也不是守兵的竭力疏通,而是吕承直的微薄之力。他最后拿出了火’药,才让我回到了洞里。”
陆婴的脑袋随她二人的一问一答而一来一往,听到这里,突然定在了辛翙翙的方向。“我们被困在这里的最后一步,难道不是地震吗?他能预测天灾不成?”
梁南斋道:“假的。”
辛翙翙嗤道:“根本没有地震。”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又同时望向了对方,带着诧异和欣赏的意味。
辛翙翙先开了口,解释道:“账本上的问题原不止丙子矿洞那一笔,是火’药的账存和实存根本就对不上。可库房内除火’药外,值钱的铁器一件没少。所以,偷盗火’药的目的,不在它可变金银的多少,而在它本身,爆破。”
梁南斋也如实说出了她如何知晓的经过。
“他们并不知道我以前是大理寺司员,而一个寻常妇人是断然不会知晓验尸之术的,即便我看到了可疑,也不能明言,只能从旁提醒。可他们认定了孙主簿因余震而死,连仵作都没传唤,就很快敛了尸身入棺。而当时是吕监丞说的不必寻来仵作,我不能就此断定他杀了人,所以还需找到别的线索,也就是孙主簿身亡的真正原因。我替孙夫人去他厅房收拾遗物,发现他死前在查两件事,一是狐突山本季的米粮开支流水,二是这座山上所有矿洞的名目,在采的、废弃的,都在其中。”
“米粮……矿洞……”辛翙翙似喃喃自语,反复琢磨着这两个词。
梁南斋继续道:“米粮开支,单从账目上,看不出哪里不对,不过我发现有处废弃的矿洞,洞里还有矿工在开采,且囤有不少火’药。”
辛翙翙很快明白了她未尽之言,接道:“若在废弃的矿洞深处点燃比炸矿所需更多的火’药,会引得地动山摇,但爆炸的声音传不出,不知内情的人经历着,便是所谓的……地震了。这样的地震,强烈与否、何时发生,都很好操控。只要有足够的火’药。”
“不仅仅是制造地震阻拦营救,也是借着地震的幌子在开凿,朝着丙子矿洞的方向。”这些都是梁南斋亲眼所见。“应是孙主簿发现了他们,进而怀疑整个大通监合谋,不能越级上报的情况下,唯一能寻求的外援就是距离最近的平定军……只是结果不如他所想。”
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说是怎样的诱惑,竟能让大通监内一人之下的监丞、大通监外一衣带水的军队,枉顾法纪,里应外合,共同控制了这里?
***
营救通宵不停,这是赵遹的要求,王叔达应允了,人也一直在场。也许是要等亲眼见到尸体才放心。可让他失望了,辛翙翙和陆婴活着出来了。
王叔达道了些东道主的关怀,辛翙翙也就说了些体面话,半斤八两地给足了对方台阶。
吕承直候在一旁,见缝插针地试探了句:“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矿洞内巷道如此繁多,两位还能成功避难,可见都是有福气的人。”
辛翙翙不接茬,只虚伪道:“误打误撞而已,若说福气,也是沾了各位施行善政的光。”
“哪里哪里。”
吕承直不好明着问,一言不发地观察着,直到目送他们回到住处。可在住处外,桓麟却突然停了下来。
辛翙翙悄悄问道:“怎么了?”
“人,已经不在了。”
“什么……怎么会?”她有些疑惑,明明方才吕承直看他们的眼神还很不放心,为何要将监视他们的人撤走。“正好,洞里还有一人,藏在了箱子里,你去把她接来,悄悄地。”
“什么人?”
“梁南斋。陈绰的前组员。”
赵遹的目光在桓麟二话不说掉头的背影上逡巡了片刻,奇怪他们何时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关系了,更奇怪这海盗头子竟然还有乖乖听话的时候。刚想问问都是些什么人,却听得屋内动静,眼神陡然凌厉,直直射向紧闭的门扉。
烛火微弱,融在晨曦里,几乎不可见。
他立时飞身上前,踹开了两道门扇。薄光泄露进去,照在了里面人异常镇定的身姿上。
陈绰正双手捧着茶碗,丹唇对着茶面,一口气未吐出,两只清眸就抬了起来,分外无辜地看着门外的人。
一瞬的寂静后,她慢悠悠地吹了口气,啜了口茶。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30 章 6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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