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长安总在下雨,片刻不消停,少年们也跟着没精打采的,程易正好走到一少年身侧,见后者正在和周公钓鱼,便用手中戒尺敲了敲他的桌案。
“怎么了怎么了!”少年被惊醒了,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见到是程易,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程易早就习以为常,白眼都懒得翻,而是意有所指地念叨:“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又来了,这篇文章他都重复不下三遍了……”有个小孩凑过来跟末尾的少年小声嘀咕道。
末尾少年赞同地点点头,“我在太学时就会背了,不就是居安思危那一套嘛,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时刻都坐不住,又开始抓耳捞腮,却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的门边露出一抹蓝白袍摆,一时生了好奇,便将身体往后一仰,正好看见有个青年倚着门框往里看。
二人不经意间一对视,青年狐疑地看了看程易,又瞪他一眼,口型仿佛在说:“你别看我啊!”
少年的目光却落到了他手中端的点心上。不想还好,一看到点心肚子就饿了,奈何程易还没完没了,便往前头瞄了一眼,确认程易一时半会没空注意这里,便蹑手蹑脚地来到青年身侧,悄声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孔铭新来的夫子么?”
口头问着,眼睛却总往点心上瞟。
“我若是夫子,早揍你了。”谢子婴毫不吝啬地将点心递给他。
少年也没跟他客气,飞快地道了声谢,抓起两块点心就往口中塞,还含含糊糊地道:“昨晚被我爹罚抄书,一整晚没进食了,谢了兄弟。”
“客气。”谢子婴装模作样道。
这时,不远处的雨幕中忽然走来一个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青年,他身披着白衣狐裘,手握着油纸伞,怀里还抱着一只灰扑扑的肥猫。
是任思齐来了。
而程夫子还在感叹民生之多艰,压根没留意堂内少了个兔崽子。
谢子婴轻声问:“准备好了吗?”
“什么啊?”少年正狼吞虎咽着,开口就掉了不少点心渣。
“别怕,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谢子婴再次温声说。
少年含着半块点心,不禁“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吞下,手上的点心就被对方接了过去,紧接着屁股上挨了一脚,他整个人也跌了进去。他踉跄着站稳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骂,抬眼却跟程易对了视线。
少年整个人都惊呆了,点心也没能吞下去,慌忙张口解释道:“程夫子,不是我!是他……”
然而他侧身一看,门口已经没人了,“程夫子,弟子知错了呜呜……”
谢子婴已经被跑进了任思齐伞下,见后者直往那边瞅,便将他的伞拨正了,“看什么看,回家。”
任思齐狐疑道:“我哥呢?”
“我哪知道,我又管不了他。”谢子婴将点心扔到一旁的木架上,漫不经心道。
他俩刚来长安就收到了方棠的来信,他当时心说把温昱带上吧,否则回头又得闹别扭,谁料那小子拒绝得相当干脆,还掉头就走,也不说跟他打声招呼。
本以为温昱回了相府,就屁颠屁颠地找过去了,却从侍者口中得知他来孔铭了,然而到这里后,谢子婴已经将他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依旧没找到,索性到孔铭膳房骗了盘点心到处溜达,谁知溜达到这里就下雨了。
“平时你俩形影不离的,你居然不知道。”任思齐说着将伞塞到他手中,又从袖间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子递给他。
木盒子是六方的,每一面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跟鲁班锁有点像,但明显又不是鲁班锁。
“这什么?”
任思齐洋洋得意道,“我做的。”
谢子婴试着拨转几下,没见盒子有什么特殊反应,便盯了任思齐一眼,后者却一脸无辜,“打不开的话我教你……”
“不需要!”谢子婴拒绝得很果断,反正这个面子他不想丢。
约摸半个时辰后,谢子婴已经在凉亭内来回踱步了十几趟,却依然没琢磨出所以然来,便忍无可忍扔还给他,“这什么破玩意?”
“不会了吧,来我帮你,”任思齐接过去拨转了十几下,愣看得他眼花缭乱,片刻后,只听得“咔嚓”一声,机关就开了,任思齐又递给他,“打开看看。”
“里面有什么?”
“你打开就知道了。”
谢子婴将信将疑地打开,便闻到一股前所未闻的清香,紧接着里面竟飞出了万千大大小小的蝴蝶,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蝴蝶纷纷四散开来,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天际。
任思齐在旁边问:“怎么样,看到什么了?”
“你从哪弄来这么多蝴蝶?”这么多蝴蝶关在这小匣子里,居然没被压死。
“你看到蝴蝶了?”任思齐却一脸莫名。
“?”
“这是我从外商手中买的一种致幻香,好闻吧,据说你在想什么就会看到什么。”任思齐一顿,又补充道:“我让医师检查过,无毒,闻一点无碍的。”
谢子婴只好问:“那你看到的是什么?”
任思齐眨眨眼,“满天星汉。”
“啊?”听起来一点都不靠谱。
任思齐转念又问:“你为什么会看到蝴蝶啊?”
“我哪知道。”
“庄周梦蝶?”
“你来孔铭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是了,”任思齐终于想起正事来,见凉亭外的雨幕渐小,连忙道:“你去找兄长吧,我得向林老夫子请教一些问题。”
见他急匆匆要走,谢子婴抓过油纸伞就往他手中塞,“带上这个,我在这里等你。”
“噢,好吧。”
任思齐离开没一会,他便坐不住了,正琢磨要不要淋着雨找温昱去,就见不远处飞来一只蓝紫色的蝴蝶。他以为又出现幻觉了,连忙揉揉眼睛,却发现蝴蝶并没有消失,还绕着他转了几圈,随后飞向了前方的绵绵细雨中。
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最初并没有什么异样,然而走出一段路后,周遭的景物竟开始支离破碎,伴随着蝴蝶飞过的路迹,四周迅速暗了下来。
他猜测可能还是幻觉,便警惕地用指尖掐掌心。
然而他所有的戒备都是徒劳无功。
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许多人,他突然感到腹部一阵钻心的疼,便下意识捂住腹部,却触到了一股温热而黏腻的东西,他不得已弯了腰,想借此来缓解那份痛楚。
眼前忽然晃过一道寒光,身边也多了个熟人,随后眸底便倒映出陶晋那狰狞的脸,腹部再次钻心地疼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腹部的刀,还想要挣扎,却被陶晋拽住了胳膊,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人也站不稳了。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陆岳,也就是方棠,后者的轮廓格外模糊,正着急地让人传唤侍医,他没多在意,拼尽全力环顾四周,想要找寻温昱的身影。
奈何温昱始终没有出现,最终来到他身边人是哭得不像话的谢流玉,他于模糊的意识当中,突然从久远的回忆中翻出了一些尘封的往事。
那时他并不懂事,只知道谢文诚从幽州回来后,成日里愁眉苦脸,也不知道在忧愁些什么。直到某天夜里,他被轰隆隆的雷声吓醒了,风呼啦啦地吹打着窗棂,睡是不敢睡了,还害怕地哭了出来。
谢文诚是被哭声惊醒的,来到他房间哄了他许久,还轻轻哼唱着歌谣,他隐约记得几句唱词:“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小孩子单纯,身边有个高大的长辈保护,便不再畏惧雷声,安心了不少,几乎睡了过去。后来却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脖子生疼,呼吸也愈发困难,他睁开眼,就见谢文诚的手正掐着他的脖子。
谢文诚双目微红,瞳色漆黑如墨,似乎失了神智。
他愈发害怕,只能拼命地哭,哭到最后声气都弱了下去,还是陈幽若及时赶到才将谢文诚一把掀开。他当时委屈极了,扑到娘亲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而谢文诚跌坐在地再没起来,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剧烈地咳嗽了好一会,才稍微吐出一口气,试图解释道:“璇儿,巫厌姑娘说,禅儿生来是帝王相。”
陈幽若感到莫名其妙,便冷冷地问:“你信了?”
谢文诚执着地重复道:“若日后世人知晓他是帝王相,就会知道青云上下是因他而死!”
陈幽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许久许久,才怒骂道:“那些人老糊涂了,你呢!?”
“我……”谢文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幽若咽不下这口气,下意识抓了个茶杯,可又下不了手,便故意偏开,狠狠地摔在了谢文诚身边。
这一个激灵,谢文诚总算是恢复了理智。随后瞥见地上的笛子,二话不说上前就要抢孩子。然而无论陈幽若如何挣扎,少妇的力气终究不如青年男人。
“禅儿,忍一忍,一会就过去了,”谢文诚温声安慰着,随即咬破了他的手指,将血抹了笛身上。笛子贪婪地吸着他的血,他的声气跟着弱了下去,哭到最后,嗓子也彻底哑了。
最后是陈幽若将孩子抢走了,谢文诚才跌坐到地上,定定地盯着笛子,冷冷道:“若他们所言当真,往后禅儿就是阴符令之主,你敢动他一根头发,你也得死!”
笛身不甘地抖动起来。
他终于想起了一切。谢文诚后来喝醉酒了,趁陈幽若不在跟他诉说过,这是一场误会,笛子想把他当寄主,谢文诚不同意,便被笛子控制了意识,最后与陈幽若误会了小半生。
谢文诚无数次想过跟陈幽若解释,可自己的确抢过孩子,怕她不肯信,觉得自己是在为了开脱而狡辩,只能趁他睡着时哭诉。
这场梦好长啊,长到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许多事,想起谢文诚曾数次陪他放纸鸢,背他走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还会背着陈幽若给他点心吃,可那天一场痛苦的回忆,让他连带忘却了许多往事。
他感觉眼角湿润了,可温昱仍旧没有出现。
他被谢流玉扶了起来,就试着扒拉后者的胳膊,有气无力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谢流玉焦急地问:“看到什么?”
“一个少年……身着玄衣、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他用尽力气说出这些话,谢流玉却一脸茫然,“那是谁?”
他想了想许久,只好改口问:“你有没有看到温煦?”
谢流玉摇摇头,也是这时候,有个白衣少年拨开人群奔了进来,看到他这幅样子,当即惊呼一声,“子婴!”
他看到那五分相似的模样,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奈何手上没什么力气,人也清醒了许多,深知对方不是温昱,便自行绕开他们往前走,“我去找他……”
任思齐跟在后面格外自责,“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仅剩的力气不够安慰人了,便一意孤行往前走,终究还是没能站稳向前栽了去,谢流玉慌忙扶了他一把,“子婴,别怕,我带你去医馆。”
他忽然分不清了,究竟是过去这七年做了一场关于温昱的梦,还是说现在才是一场梦?可若这是一场梦,为何迟迟醒不过来?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不慕更新,第 186 章 梦蝶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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