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围的天地像只魇兽,制造出了一个又一个阴冷且诡谲的梦境。在这里,一草一木皆化生出了张着倒刺的鬼手,试图阻下这具不曾停歇的身体。
可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痛觉一样,任凭手脚被勾破了好几处皮,也不曾喊过痛。这颗焦灼的心只有一个念头:得快些爬到山腰去,得快些爬......
灯芯快要燃尽的时候,陶林终于站在了山腰上,以渺小的身姿站立在这里,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对着四方大地一遍遍地呼喊着:“师父......”
这些焦迫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天地间,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浓烈的焦灼感将陶林的心腐烂出了一个口子,她望着夜雾笼罩下的“鬼门关”,嵌进焦黑土壤中的残垣还在,且因着幽冷的月色,幻成了一张张狰狞的鬼面。
恢复了一些力气的“小狐狸”,咬着牙一跺脚,指着这些瘆人的鬼面喊道:“你们吓不到本大爷!识相的就赶紧把我师父交出来!”
回答她的依旧是阴森的冷风。
“那就别逼本大爷使出绝招了!”陶林的嘴角朝上一勾,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既然当初,就是用了血祭这个法子将师父唤出来的,那么现在也一定可以!
陶林割破了自己的掌心,而后用力捏紧拳头,让血液得以更快的流入土壤之中,心底的期切盖过了手上的疼痛。一双狐狸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脚下吸食血液的土壤,而后她惊喜的发现,所有的血液都开始汇聚到了一处,而那里,一定藏了一个师父!
只是光靠掌心上的这点血,显然不足以将那个口子打开,陶林急的一刀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于是越来越多的血液流淌下来,汇聚到了那处血光四现的土壤中。
陶林想到了那个时候,鱼宝还在,盛大夫还在,二胖子也还在,大家伙儿一起自愿上这扶魉山,决心用自己的鲜血将扶魉鬼唤出来。而男人的血液中,本不该参杂进她一个女子的。现在,他们都死了,只留下了一个自己。
她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留这么多的血,这些血带着她的体温和执念,同时也抽走了她的生息。渐渐的,陶林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脑袋也变得极重。她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焦黑的土壤骤然陷下去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裸露出散发着刺鼻烟火味的邪气。
“你不要不理我,我看得见你......”眼泪是和细少的血液一起流淌下来的。陶林确实看见了离妄,他被这团黑色的邪物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一双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眸。眸光里有一个小小的她,执着的站立在荒凉的天地间。
“酒馆子里的说书先生都说,至尊宝原来是打不过牛魔王的。可是他心爱的紫霞仙子死了,使得他生出了一颗绝望的心,不再有顾虑,不再有柔情,成了天下无敌的齐天大圣。
所以徒儿死了,师父你便能长出这样一颗心,便能战胜一切邪物。”
在意识溃散之前,陶林好似听见了师父唤着她的名字,那么急切、那么用力......
师父的心,该是绝望的吧。
她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可是这颗心为什么变得这样滚烫,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护着她,守着她。而这种感觉,分明很熟悉......
带着久远记忆的叫唤声,不再属于这具倒下去的身体,而属于这颗炽热的心。毣洣阁
“哥......哥。”
那一头,离妄眼睁睁的看着陶林倒下去,惊慌和恐惧占据着他全部的理智。而这团原本被他压制着的邪物,眼下重获了自由,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此地。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救我离开这个本该属于我的宿命之地?为什么......
那日之后,离妄用自己的身体将这团邪物镇压在此,一如数十年前一样。腐烂在这个冰冷而漆黑的世界里,本就是他的宿命。
只是这一回,他缺了封安墨玉,却得了记忆。他不知道等这一世的长明灯熄灭后,又有谁来替他镇压这团邪物?
好在现在,他记得最后一段经文是什么了......
这个世上最厉害的捉妖师,喜欢上了一只妖,可那只妖却死在了他的面前。捉妖师悲痛欲绝的抱着那只妖的妖身,耗用了一半的修为创出了一段经文,只为能将地府打开一个口子,寻回那只妖四散的魂魄。
三摩经:一摩灭恶,二摩渡善,而这一生只能念回的三摩,不再是为了道义,而是为了弥补一个人。碧落黄泉,刀山火海,都只是为了能将你寻回。
眼看着这团邪气就要逃出扶魉山,一身锦服的大师站起了身,万物寂灭,苍穹覆血,不过是他眸珠一动。
这双修匀的手合在一起,对着天地,对着自己的心,念出了这段最虔诚的经文。顷刻间,金色的流光自苍穹倾斜下来,连那轮悬在天际的皓月都被其掩去了光芒。
这些流光形成了一把利剑,破开孤冷的夜风刺下来,在焦黑的土地上打开了一个井口一般大的风洞。
密集的鬼煞之气自洞中溢出来,似能搅碎一切不该留于世之物。风洞嗅到了那团张扬而去的邪物,它像只饥饿的蜘蛛一样,吐出了一根赤红色的丝线,迎着夜风变化成了一张不容挣脱的巨网,准确又迅速地将邪物网在其中。
一时间,惨烈的嘶叫声此起彼伏。这团邪物里融进了太多枉死的魂魄,它们不甘心就这样被吞噬。只是以卵击石的结果何其惨烈,大片大片黑色羽毛从邪物身上掉落下来,这些阴邪的血液,一接触到地面就化作了灰烬。
赤红色的巨网势在必得的猎杀着这只巨兽,伴随着一阵骨骼碎裂般的声响,两股力量一同消失不见。与此同时,盘踞在此间的阴邪之气一下子归于了虚无。
隔绝了数十年的清冽山风,吹拂过这双覆满了悲痛的眼眸,所有的光芒都在不断的破碎下去,他注定成不了天下无敌,那样太孤独,也太寂寞......
“为什么要来?”离妄抱着苍白如雪的陶林,她这样安静,一点儿也不像闹腾的“小狐狸”。
“为什么要救我离开这个本该属于我的宿命之地?”心疼的握着她的手腕,上头的刀口这样深,她那时一定很痛。
“你喊的每一声,我都听得到......我现在能回应你了,可是你为什么不再唤我一声师父?”指腹缓缓的抚上这道伤口,而后,这双绝望的眼眸中骤然浮现出了浓烈的欣喜。
还有一丝气息!他的徒儿还没有死!
这个念头,无异于养活了这颗濒死的心。一阵疾风过来,此地已无一人的身影。
前一世,我错过了你,而这一世,你别想再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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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凉的阳光洒落在清晨的永宁侯府内,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的陈小侯爷,止不住的打着哈欠,却在听完福子战战兢兢的汇报后,所有的困意一下子消失的一干二净。
“什么!血灵芝也拿去了!”陈澈白急的从座椅上跳了起来,那是他好不容易同上头那位求来,给眠儿补身子用的。
福子被这杀人般的气势吓得浑身一哆嗦,硬着头皮补充道:“候......侯爷,不止是血灵芝,还有太后赏赐的天山雪莲,千年人参、王后娘娘的......”
陈小侯爷听着这些名贵的药材都飞出了他的侯爷府,脚下不觉一软,“你们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吗!怎么不知道拦一下!”
“可......可是是侯爷您说,任凭离妄大师拿取。”福子垂着头嘟囔着。
“我......!”陈澈白一时语塞。强盗!简直是强盗!可恨的是,他还不能去将血灵芝讨回来!
近些日子以来,陈澈白因为推荐人才有功,被上头那位拍着肩膀赞许道“关键时候还是澈儿能孤替分忧”。这让一向顶着“蛀米虫”之称的陈小侯爷,在他那帮王室兄弟面前出尽了风头。
因此,陈澈白对离妄大师的崇拜更甚。要不是大师出马,这雨指不定要下到何年何月去。
所以当大师说要同他要些药材,救他的徒儿时,陈小侯爷二话不说就让福子将大师带到了库房,并嘱咐道:任凭离妄大师拿取。
他这张贱嘴啊......
于是,被狠狠的抽了一回“血”的陈小侯爷,打算去瞧一瞧这陶林小师父到底得了什么病,要吃这么多名贵的补药。
陈澈白即刻着人备好轿子,一柱香后就抵达了一处低调奢华的府邸。
当初这宅子还是自己帮着挑选的,这大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答应作法止雨之前,非得让自己装作不认识陶林小师父,还要保证在朝樱不准人欺负他,小师父要是没钱了,他还得悄悄送钱过来。
这总让陈小侯爷有一种自己在外头养了一个小白脸的错觉。
陈澈白轻车熟路的走到内院时,刚巧撞见了一个贼头贼脑的人儿。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张望了四下确定不会被人发现后,笑着露出了一排莹白的贝齿,而后猫着身子跑到树下,将一碗的泛着血红的汤药悉数倒了下去,末了还加了一句评论:“什么血灵芝,一点儿也不好喝。”
我死皮赖脸才求来的血灵芝!你跟你拼了!陈小侯爷气的疾步走上前,将那个刚要转身离开的人儿拦了下来。
膨胀到嗓子眼里的怒气,随即却被这张落入眼中的脸消去了一大半。
“眠儿?”
“美人儿侯爷?”
陈小侯爷看着眼前这个披着一头长发女子,连忙晃了晃脑袋,从前他就觉得陶林小师父和眠儿长得很像,而眼前这个人又是谁,怎么也和眠儿长得这样像?
陶林看着美人儿侯爷眼中的诧异,才想起自己现在换回了女装,看样子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嘻嘻,正好可以调戏调戏他。“小狐狸”的眼睛里闪着慧黠的光,俏生生的问道:
“奴家好看吗?”
陈澈白看着这双妩媚的狐狸眼,差点就下意识的说出了一个“好”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那女子一见陈小侯爷要走,眼疾手快的缠住了他的手臂,“爷不回答,是嫌弃奴家面容丑陋吗?”
“你放手!”陈澈白长这么大,还没有被谁调戏过,这胆大包天的女人竟敢捏他的脸!
“奴家舍不得放手。”陶林心中暗爽,美人儿侯爷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真是太和她胃口了。
“你!赶紧!松手!”陈澈白急的一用力,不慎将陶林推到了地上。而这一幕偏巧不巧落入了拿着一串糖葫芦走来的离妄眼中。
“陶陶!”
“师父啊!你终于来了。你要是再不来,徒儿可就要被人欺负死了......”陶林委屈的挤出了两大汪眼泪,趴在离妄的怀中一个劲儿的抽噎。
“她......她是陶林!”陈澈白舌头打结的指着这个恶人先告状的女子,“怎么突然变成一个女子了?”
“说什么呢,本大爷本来就是女的。”陶林一吸鼻子,不服气的挺着胸,无奈就算脱了裹胸布,这两团依旧看上去不太明显。
“哇!师父你看,他还看不起徒儿。”陶林的眼泪就像裂了口的水囊一样落下来,一只手却极快接过离妄手中的糖葫芦。
“你的身子才恢复一些,不能伤心。师父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嗯”陶林听话的点着头,在看向陈小侯爷时,狐狸眼里分明带着得意之色。
前一刻对待陶林的温柔似水,到了陈澈白这里,一下子变成了寒风刺骨。两方对视,一方明显败下阵来,可气的是,他才是受害者好不好!
“不知侯爷为什么出手伤我的徒儿?”
“我没有,是她,是她先......”大师的气势太强大,压迫的陈小侯爷都快委屈的掉眼泪。真是天道轮回,从前都是他坑别儿,装委屈,今日却被这忽男忽女的给坑了。
“我给你两条路。”离妄的手用力的钳住陈澈白的肩膀,“要么道歉,要么挨打。”
“我可是堂堂永宁侯!”才挺起一点的胸,被离妄一个眼神震慑的蔫了菜,陈澈白一咬牙挤出一个态度诚恳的笑容:“陶林小师父,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失手将你推到地上。”
陶林原本也只是想调戏一下他而已,现在豆腐她吃了,歉倒是让人家道了。她也不好再为难这个可怜兮兮的美人儿侯爷。
于是“小狐狸”塞了一嘴的糖葫芦,囫囵的说道:“我原谅你了。”
施加在肩膀上的力量因着这句话而消失不见,陈澈白松了一口气,再说了一句“告辞”后,忙疾走着离开这处是非之地。直到坐回轿子上,他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来此?
“师父,美人侯爷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快速消灭完一串糖葫芦的陶林昂着脑袋,似是不舍的看着那抹匆忙的身影。
下一刻,这颗东张西望的脑袋上就多了一双修匀的手,大力将它捧了过来,“以后不准乱摸别的男子。”
“师父,你看见了?那为什么还帮着徒儿?”
“明知故问。”离妄好不容易才将她救回,不眠不休的那四日,他护着这缕幽微的气息,生怕一失神,他就会永远的失去她。
“药都喝了吗?”
“都喝完了。”狐狸眼里明显划过一丝心虚,这也不能怪她,这些药都这么苦,师父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非逼着她喝,天天喝,顿顿喝,她又不是药罐子。
“其实徒儿流掉的血都补回来了,不用喝药也不要紧。”陶林抬着她细竹竿一样的手腕,上头那道口子已经结了痂,被一人的指腹轻柔的摩挲着。
“你知不知道,看见你倒下去的那一刻,就好像整颗心都碎裂了,幸好上苍把你还给了我。”
“师父......”陶林被这番柔情的告白感到的眼泪汪汪,“那时候,徒儿好像看见了一个人,他同皮皮长得很像。”
离妄的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怅然,“定是你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那时候,若是没有那个人护住了这缕气息,自己抱在怀中的就真的是一具尸体了。他救了陶林两次,却一次也不能被她知晓......
陶林似是肯定了这一说法,拉着离妄的手臂说道:“徒儿想回南柯村去,岁岁她现在需要人照顾。”
“好。”
“等我们回到了村子里,徒儿要开一家最大的酒馆,养一匹最健壮的骡子,给岁岁寻一个最耐打的相公......”
“你还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是什么?”
“做我的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扶魉鬼更新,第 60 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二十八)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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