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藏,医院楼下那棵树的最后一片叶子也随着萧索的秋风飘落。
小男孩坐在病床上,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光秃秃的树干。
他长相很精致,又属于骨相好的类型,几乎能想象出长大后有多少女孩子会对这张脸念念不忘。
但医院的护士都知道,小男孩从来不笑,几乎不讲话,他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寻找奔赴光明的出口。
明明在最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
那时候,除了日常的诊治化疗,小男孩几乎花了很多时间看书,古今中外,地理天象,可以说是来者不拒。
在同龄人还在挣扎《唐诗三百首》时,男孩就能将《逍遥游》背的滚瓜烂熟,还要归源于他的记性好。
但这样的男孩也不是没有逆鳞的。
他恐惧黑夜,所以床头总要留一盏灯。
午夜梦魇,会惊的一身冷汗,可又无人诉说。
大多数的梦里,男孩会梦见一个女人,她会给自己系围巾扣衣服扣子,身上的香水味很浓。
但打记事起,谈厌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几乎没什么印象。
并且从他入住谈家开始,他的母亲就是这个家庭的“禁词”。
尤其是祖母,她从没对男孩的到来露出过笑容,就连被送去医院,这位名流贵妇也不曾来探望过一眼。
那种置若罔闻如同对待一只蝼蚁,甚至以他的身世为谈氏家族之耻......
就这样,男孩逐渐长高抽条,他渴望上学,渴望见到外面的世界。
没过两年,祖母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又高价聘请了私人医生和管家陪伴左右。
他的确梦想可真了,可学校的生活又是另一潭死水。
因性子孤僻身体孱弱,很多集体活动都没办法参加,他话少且不常和同学打交道,早就被列为排斥的对象。
直到Caesar开始学习如何管理公司,老太太终于意识到这么个“错误”不能时时刻刻继续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了。
很快,老太太将人遣反回江城,那是他母亲的故乡。
谈厌读的私立中学,学费昂贵学风却一般,但好在同学都知晓他的身份,平日里也不敢出言不逊。
他有很强的理科思维,很多知识远超同龄人的水平,参加中考拿下全市第一这件事似乎也并没有令他展露出多少情绪。
暑假时,他的身体情况突然转差,只能再次住院,这意味着他没办法继续完成学业,又要过上天天与消毒水味道相伴的日子。
少年变得愈发凉薄,多少午夜梦回,比起浑浑噩噩的活着,他都恨不得拖着残破的身躯赴死。
终于,谈厌回到了祖母给他安排的那一座别墅。
亭台楼榭,静谧十分,看似世外桃源,其实是换了个地方将他圈禁起来。
大概......这辈子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发现的吧。
兴许早就习惯了这世界的黑白颠倒和冷眼相待,少年不再选择逆来顺受,心性迅速成长,手段残-暴,让家族中人以为他真的疯了,人人避之不及。
谈厌喜欢坐在别墅的小阁楼上,那里是附近视角最好的地方,听一首留声机里的老歌,目之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流云。
可某一天,他的视野不再是只有流云。
少女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她脸庞稚嫩又青涩,眉眼弯弯,有时候会在这附近唱歌念书......
看样子是把别墅的区域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其实小姑娘也有分寸,她初来乍到,不确定别墅里有没有住人,只是在别墅周边自娱自乐。
但管家和保姆都知道谈厌的性子,他待医院的年岁长,喜欢耳根子清净,便提议说要不要让那小姑娘识趣地远离这里。
明明是很容易下的决定,谈厌犹豫良久,最终蹙起眉头,说了声“罢了”。
有人在周边闹着,这种体验好像不算太差。
那天傍晚,他看见风筝的线缠绕到了树上,小姑娘因身高不高,焦急的额头直沁汗。
那是小姑娘以为的两人的初遇,殊不知自己明里暗里被观察了许久。
她似乎惊恐极了,步子都挪不动,眼神浸了水一样,幽微地在他身上游移。
谈厌的身高比她高上不少,再加上整个人睥睨众生的眼神,很容易让人心生压迫感。
小姑娘努力镇定地跟他说清楚事情缘由,声音软糯,吐字清晰。
少年波澜不兴的,风筝被他从树枝上拿下,可架子松散了,以后也没办法继续玩。
直到管家看见谈厌把小姑娘带回别墅,脸上的表情只剩下不可思议,这么些年哪里见过这位谈二公子和谁亲近过?!
后来,小姑娘喜欢一口一个“谈哥哥”的喊他,拖着腔调,总有些吴侬软语的意思。
她很聪明,在数学上跟他有一样的天赋,解题利落,思维活跃。
还有......虽然他表示过这个年纪吃糖多了会蛀牙,但云昭还是坐在高脚凳上晃着腿满不在乎地吃糖,还以为他初次的接受是喜欢吃糖的表现。
那些时刻的点点滴滴,成为谈厌人生最后时光里最快乐的回忆。
他闭着双目躺在病床上,瘦削了许多,气色不佳,眼底更是黑沉的如没有生机的一潭池水。
医生还在尽力跟他交谈,眼神里带着悲悯与无奈:“谈先生,你如果还有什么心愿,不如尽快完成吧,人世间活一遭,留下太多遗憾也会心有不甘的。”
是了,最能形容他心情的可能就是这四个字。
心有不甘。
可命运如此安排,再多的不甘心也被碾碎成粉末。
将死之人,又哪儿来的底气不甘心呢?
他犯罪是事实,但没后悔过,善恶之间,这一条界限有的时候未必明晰。
只不过杀人得偿命,他起了保护她念头的时候,一盘精心设计的谋杀就生根发了芽。
眼下,也权当以命相抵了。
良久,谈厌撑着身子起来,他翻开纸质泛黄的书页,将里面那封信取了出来,托人送去榕园。
安排后事时,谈厌表现的异常冷静,他跟医生说,“如果有需要,我死后请捐掉我的遗体,再不济,就将骨灰撒到江里,不必留存。”
他只有这两个愿望了,又说的决绝,眉心都不带皱一下。
管家替他将住院消息把守的很严格,推门进入病房时中规中矩地将公司的事务汇报了一番。
谈厌对谈氏的未来并不感兴趣,他对家族没感情,所谓的经营也不过是登上权利顶峰后的缓兵之计。
谈氏近来股票动荡,集团内部为股份争斗的腥风血雨。
人人都说谈厌死了,可到底是怕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像这位不再露面的,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但众人等不到宣布他死亡的消息就开始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
谈厌轻描淡写地应了声,合上书页后如置身事外般:“那就让他们争去吧。”
......
云昭收到谈厌最后一封信的第二天,就下了决定。
她没跟任何人报备形成,只身一人去了以前南港居民区后面的那座别墅。
别墅外观没变,只不过长时间没人居住,墙壁上爬了不少爬山虎,整个房子看起来阴森森的。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开便传来厚重的咯吱声。
四周黑黢黢的,她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一路上楼,楼梯扶手被打扫的一丝灰尘也没有,家具陈设整齐。
来到小阁楼上,云昭才看到了他还没来得及交给自己的照片,好多张都贴在墙壁上。
这些张照片年头久远,上面的少女神态各异,看样子拍照的时候春夏秋冬都有,可以说是贯穿四季。
云昭愣了片刻,看着照片上曾经的自己。
或是偏头微笑,几缕调皮的发丝轻垂在肩侧;或是抱着课本急匆匆地行走在小路上,有时候会神游片刻,望着天空怅然,有时候不知道咧着嘴在为什么事情开心......
一颦一笑,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雀跃。
在漫长的时光里,他充当默默无闻的角色,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拍摄下这些照片。
那是她不曾注意到的过往,明明只是一段简简单单的上学路,也无意中装饰了别人的时光。
往后看,他不在江城的那几年,她在高中的照片也赫然在目。
大部分都是来到户外上体育课,少女的身影鲜活灵动。
云昭突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谈厌比她自己还要了解那段过往。
透过阁楼的小窗户,外面的玫瑰花又一年盛开了,花海成片,香味馥郁。
可惜种植的主人不在了,仿佛就此与世长辞。
她没有带走那些照片,如果可以,就让这些回忆永久地停留在十三岁。
云昭转过身,打开了阁楼墙壁后的暗门,她记得那里才是谈厌真正的“基地”。
和从前一样,高大的书架上陈放着各种各样的书,小桌上摆着一台电脑。
她将电脑开了机,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病床上的谈厌。
他一身病号服,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病态的苍白,只不过嘴角带着从容的笑意。
一瞬间,云昭脑子里的影像与现在的谈厌的重合在一起。
拨开花与雾,如同初见般。m.bïmïġë.nët
“昭昭,你还是找到这里了吗?”他自顾自笑了笑:“也早该料到的,你那么聪明,收到信的第二天可能就会过来这里。”
他录制视频的时刻恰好在仲夏,说不定外头月朗星疏,谈厌陷在葳蕤灯火里,面色始终平静。
他似是料到云昭现在的动容,话语微有叹息:“小家伙,还是舍不得我吗?”
屏幕前的云昭情绪翻涌,可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半个字都没吐露出来。
她知道谈厌不是坏人,他只是太渴望光明与温暖了。
恰巧,这一份需求她没办法给予,硬生生看着他再次坠入地狱。
谈厌伸出手,好似能触及她的脸庞,伸出五指轮廓触摸,轻声抚慰说:“不值得。”
“确实,我卑劣不堪,做过的事情大部分见不得光。不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对你只展露出一昧的病态,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希望你可以按照我的既定轨迹继续你的天赋......嫉妒与控制欲占据了理智的上风。”
“不过,一切也是时候该结束了。”谈厌凑近到屏幕前,能看清楚他眼里的红血丝,“你跟褚澜川要好好的,最好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余生幸福。”
他总是能精准料及人的情绪,又含着笑意补充了一句:“别哭了,嗯?”
云昭停止了抽泣,眼睫黏在一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她多么希望他现在是后悔的,这样她就可以自私地减轻些许负罪感。
偏偏没有。
谈厌拿了一颗糖放在嘴里,继而道:“为你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后悔。”
如果有来世,或许就没有那么多意难平吧。
“昭昭——”他挥了下手,终究是泫然欲泣:“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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