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管弦幽幽咽咽，画着妖娆啼妆的小妖咿咿呀呀唱着南吕调：“月上小楼外，秋水情脉脉。醉倚青衿又浮白。醒，江海独徘徊。朱颜改，故人不复来。”
小枝一边给支颐而卧身披朱氅的客人斟酒，一边听着戏台上的小曲，不由出了神，连酒洒出都未察觉。
“抱歉……”她连忙替客人擦拭。
“听得出神了，这是鄙人的荣幸。”客人凤眸微抬，含笑道。
“凤先生的新词，听了让人心生惆怅，”小枝清吟道，“醒，江海独徘徊。朱颜改，故人不复来……”
客人叹道：“最后一首词了，鄙人以后当真不复来了。”
“先生要去往何处？”小枝问。
客人呷了口蚍蜉酒，金色妖眸光华流转：“治世凤凰来，乱世凤凰去。要变天了，鄙人开始怀念海市的青田酒了。”
海市，传说中妖族的桃源仙境。修为浅薄的妖族无法抵达，但若是此君则不同了。看来有见识的大妖们已嗅出了风头，无心战事者陆续开始迁向妖界更深处。
其实陆沉也大可如他一般归隐海市远避战火吧，但是陆沉却一次都没有提过。小枝怅怅地想。
“小枝姑娘在想你的‘青青子衿’么？”客人微笑问。
小枝耳尖泛红，轻咳一声：“凤先生又捉弄人了。”
客人扶身坐起，揽过一旁琵琶，随手弹拨调弦：“鄙人可是一本正经，小枝姑娘没想过离开蜃楼？”
“我……”小枝双手扣在膝头，眉尖蹙起，似有难言之隐。
这客人从来不多问，斯文风趣，写词饮酒，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和他相处十分自在，但并非是陆沉那般能交心之人。此刻他虽问了，却也并未期待回答，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与他手中无心拨弄的弦音同样，天明酒醒便可忘却。
江海独徘徊，真是孤独到骨子里的词，小枝感到几分心酸，却不是为她自己。红尘莽莽，谁人不孤独呢，走到最后，朋友亲人先后离去，终究要孑然一身咀嚼这份寂寞凄凉。人生下来似乎便注定如此。
“先生见多识广，小枝有一事请教。”她微微探身问。
“请教不敢当，姑娘尽管问。”客人放下琵琶，饶有兴致地看她。印象中这姑娘寡言少语，今日却反常。
“请问先生，是否有相熟的鹊山猿族？”小枝开口道。
客人怔了一下，凤眸微挑，少顷用手指摩挲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个问题出乎意料，但鄙人既然说了尽管问，那便该如实相告。鄙人有一笔友，号‘鹊山不醉翁’，后来见面才发现她是个小姑娘。若鄙人所猜不错，她应当就是神猿王的幺女。”
“先生可愿替我引见？”小枝又问。
客人再次挑眉打量她，莞尔笑了：“鄙人已说了她是神猿王的幺女，你还敢见？”
“就算遭杀身之祸，小枝也依旧感激先生。”她伏身拜道。
“那走之前，就帮你这个小忙吧。”客人将她扶起，又洒然笑道。
-
小枝得了熟客凤先生的引荐信，动身去了人间。她本以为神猿王的女儿应当住在妖界深山，却未料到她竟惯居人间闹市。秦淮河入夜之后一向灯火通明，热闹非常，如今因为宵禁的缘故，河畔唯见夜风拂柳，楼台寂寞。
小枝站在一栋青瓦灰墙的小楼前，步履踌躇。小楼两边都是装潢华丽的歌坊，唯有它兀自矗立在中间，颇有几分遗世独立典雅幽静的意味。但据凤先生说，它亦是勾栏。小枝叩了叩门，半晌听得匆匆脚步，一美貌妇人推开窗探头出来，面露惊色。门很快打开，她被一双柔荑不由分说拉了进去。
楼内点着灯，看来主人家并未就寝。妇人嗔怪道：“姑娘，现下是宵禁，你怎冒然跑来。”
“抱歉……我……”小枝从怀中取出一封胭脂色信笺递上，“我来找‘鹊山不醉翁’……”
“我们穿林馆哪里里有什么醉不醉翁的。”妇人“噗嗤”一声笑了。
“凤先生推荐我来的……”小枝又道。
“凤先生？”妇人思索了下，巧笑道，“原来是凤公子的朋友，那你是来找四姑娘的吧。”
“四姑娘……”小枝困惑道。
“来来，四姑娘是我们这里的租客，住在安静的后院，我带你去吧，”妇人拾起一盏灯笼，袅娜引路，“四姑娘平日不让人打扰，他们这些文人墨客，说是‘大隐隐于市’，偶尔也就凤公子来拜访。”
两人穿过青石子铺成的小路，走过一片流觞曲水的庭院，来到一处竹园。一扇纸窗隐在青竹之间，透出暖黄的烛光。
“姑娘，你和四姑娘慢慢谈。”妇人将灯笼留在屋外，替她敲了敲门，听里面应了一声，便提着罗裙离开。
“进来。”
小枝褪下鞋子，推开门进入。屋内炉火温暖，四下堆满了书，有些摞得一人之高。书山书海之间，一方宽敞书案置于纸窗前，书案上摊开一卷白纸，书案后的蒲座上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她披着件雪青色絺衣，鼻梁上架着一副妖界老字号眼镜，左手持笔，右手托着一支细杆烟斗，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
“鹊山不醉翁？”小枝将引荐信递出。
“嗯。”女子漫然应道，似乎仍在沉思，既未接信，也未抬头看她。不知过了多久，她吐出一口烟雾，下笔如飞，落在白纸上，宛如游龙惊凤。
写了许久她才停下来，又吸了一口烟，恍然想起了什么，搁下笔看向小枝：“你找我？”
“是，在下蜃楼雀精，小枝。这是凤先生的亲笔信。”小枝又再次将引荐信送上。
女子接过也不打开，随手放在桌角，推了推眼镜：“我说妖族怎能找来这里，原来是丹穴童子告诉你的。”
“丹穴童子？”小枝怔了下，“姑娘指的是？”
“就是那只老凤凰，自号‘丹穴童子’。”四姑娘嗓音有些沙哑，大概是烟抽得太多的缘故。
一名妙龄少女自称“老翁”，一只不知几千岁的大妖自称“童子”，还真搞不懂他们二人的趣味。小枝忍不住想。
“确是我拜托凤先生引荐，希望姑娘莫怪罪。我想请教姑娘，关于令尊神猿王之事。”小枝正襟危坐。
“老头子不是死了么，此事还没完？”四姑娘揉了揉眼角。
小枝咂摸她的话，似乎未听出多少愤怒之意。这位四姑娘的习性和心态都令人难以捉摸。“令尊并未认罪，万一他是被冤枉的呢？”
四姑娘望了她一眼，镜片上烛火跳跃。她又吐出一口云烟；“人证物证不是你收集的吗？”
“是我，”小枝点头，“但是有人提醒我，这其中或许有差错。”她将陆沉那日告知她的疑点说出，却隐去了陆沉的名字不提。逍遥公对于神猿王遗孤来说，也是仇人之一吧。m.bïmïġë.nët
“人死如灯灭，你期待什么结果呢？”四姑娘听完神色未变。
“我想知道真相，找到当年的告密者。”小枝眉头拧紧，提到往事心潮翻涌。
“然后呢，死人也不会活过来。”四姑娘反问。
是啊，她的小桃姐姐永远也不会活过来，死去的妖族永远也不会活过来了。小枝心中悲凉，双手握拳，紧紧扣在膝头。
“他们不会活过来，但我不想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小枝心乱如麻。
四姑娘摘下眼镜，露出一双困倦却纯净的妖瞳。她一边往烟斗里装烟草，一边说道：“老头子并不怎么说那些事，我也许多年未回过鹊山。但是你抓的那只人证小猿，应当不是他的心腹。”
小枝连忙追问，四姑娘继续道：“那小猿我记得，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是老头子的心腹。老头子嫌这小猿手脚不干净，又总醉酒误事，看在他大哥的面子上饶他几回，但也从来不用他。”
小枝听完蓦地面色苍白。
“所以你说那小猿帮老头子给天庭通风报信，当属无稽之谈。”
小枝按住了头，有些支撑不住。错了……果然错了……
四姑娘装好烟草，在烛火上点燃，“如今老头子死了，获益者是饕餮。”
“但是……我找不到证据……”小枝摇头。
四姑娘抬起雾霾般的紫眸，将朱唇靠在白玉烟嘴上，“你不如反过来想，饕餮让老头子当替罪羊，包庇的是谁？”
“如果告密者是逍遥公或者黄泉主，他都没有必要包庇……”小枝按着她的话思索，面色一变，“难道他是为了给自己脱罪吗，但是……”
“这就是最大的矛盾之处，因为百年前蜃楼烧毁，蒙受巨大损失的正是他本人，”四姑娘目光冷静，剖析道，“除非有足够的利益让他不惜放弃蜃楼，那这个利益是什么，这才是你最需要调查的。”
是什么……小枝沉思，这些年饕餮得到了什么好处……
魔气，难道和魔物有关吗，但是出卖妖族和获得魔气又有什么关联……
四姑娘放下了烟斗，小枝注意到她的指甲上都是啃咬的斑驳齿痕。只听她烟嗓倦然：“或许整件事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你也好、老头子也好，甚至饕餮、陆沉之流，都只是他人棋盘上的棋子。弱者想要避免被人利用，就不可入局。天地虽大，只需一隅安身，何必随之起舞。”
“多谢四姑娘提点，”小枝注视着她，“你……恨我吗？”
“若非丹穴童子引荐，我不会见你，”四姑娘直言不讳，“但同为蝼蚁，实无必要相残。”
“姑娘境界，小枝望尘莫及。”小枝拜道。
“回去吧，夜色深了。”四姑娘挑亮灯花，又提起了笔。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38 章 鹊山不醉翁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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