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样想，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向了瀑布。即使如今没有人再对他说那句：坐到我身边来。
玄九现在的道术已可让他衣不沾水走到瀑布前，两百年过去，滴水穿石，瀑布依旧，青石却已斑驳。他伸出手，掬一捧水，看着水从指缝流走，手中什么都剩不下。
有意无意想留住更多，但现在是枯水期，手伸远了就碰触到瀑布后的植被。软绵绵的，似乎是藓类，过去他倒是没注意过瀑布后生有这样的植物。太软了，他心想，用手戳了戳，竟然整只手都伸了进去。
后面是空的，他倏然意识到这一点。
百年前青城山的水文与现在不同，即使是枯水期，这瀑布也从未有如现在这样水流稀疏的时候。这些年他又许久未再来过，所以也一直未能发觉。玄九双手剥开瀑布后的苔藓藤蔓，暴露出水帘后一山洞。
天常观竟然还有我不知晓的秘密，玄九心中冷笑，低头进入山洞。入口隐秘，内中却见幽深宽阔，玄九抽出一羽，唤鸟毕方，飞舞照明。借着火光，可见一侧石壁上刻着“天常洞”三字。
天常洞，这回可找对地方了，玄九摇扇心想。虽然嘴角笑着，心中却也有几分苦涩。
洞穴深邃不知通往何处，潮湿的感觉渐渐消散，手触摸到的石壁变得干燥。玄九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通过鬼族对阴泉的本能嗅觉，察觉自己似乎正在深入地下。面前出现一道石门，他刚想走近，突然头顶岩石间落喷出绿色毒液，他反应极快，立马后撤，捻诀御风，吹散毒气。
好险好险，他这下警惕了许多，观察四周，又发觉两侧的岩缝间隐约有暗芒。投石问路，瞬间无数冷箭飞出，若是有人在，非得射成筛子。玄九手持羽扇，捻诀作法，隔空推物，石门缓缓开启。开启的刹那，顶端匡然落下一锋利巨斧，足以将推门的人拦腰截断。
我就知道，还有后招……玄九撇了撇嘴。
他抬脚迈过巨斧，摇扇而入，内中是一个十分宽敞的圆形祭坛。这祭坛地面阴篆了他从未见过的符箓，与过去所学天常道的符箓似出同源，却又十分不同，看去有几分诡异。祭坛周围八个方向各立了一个爬满绿锈的铜制人偶，类似于医馆常用的那种标注针灸穴位的铜人。
此处也无灯，光线昏暗下玄九未再细看，走过祭坛，里面还有很多通道，每个都阴风瑟瑟。阴泉流过的地方往往有这种阴风，玄九一个鬼族只觉得亲切，丝毫没有常人的畏惧。他随便挑了一条走入，渐渐感到彻骨的寒冷。又干又冷，他心中抱怨着的时候，已经步入一个很宽敞明亮的洞穴。洞穴凿得方正，石壁挂着长明灯。周围看得出做了防水和干燥的措施，大约是为了保护洞穴中的藏书。
藏书不多，整齐地陈列在一个石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封面上就写了几个年号，玄九见打头的那本标记了“商纣”二字。他拿起来翻阅，脆弱的纸片像煎了太久的煎饼一般“哗啦哗啦”地掉渣。这书显然年代久远，但应当也是后世整理，毕竟商纣时期也无纸可用，其时惯用文字也非书上这种小楷。
虽然这地方诡异，光线也暗，但书一旦带出去，估计能立马灰飞烟灭，至少手上这本肯定是渣都不剩了。
不知他那夭寿的师兄翠微子知不知道这个地方，成天在瀑布下洗澡，大概来过吧？一想到他可能来过，玄九就觉得这里空气已被糟蹋了，令人作呕，不想多待。
他招呼毕方过来照明，把书摊在石案上，小心翼翼地翻动第一页，仔细读起来。
“纣王七年，春二月，驾出朝歌，至女娲宫，题诗亵渎，女娲震怒……”他一页一页读到书最后，结尾是姜子牙封神台上宣读元始封诰。这本到这里就没了，玄九骂了一句，把书放回，又拿起它旁边写着“周武”两字的那本。
这得读到什么时候，刚才那本记录的都是封神之前阐截大战的破事，神仙内战他又没兴趣，不是他需要的鬼族历史。说起封神，天庭也是那时候由女娲建立起来的。在天庭建立之前，鸿钧道祖最大，座下三名弟子，分别创立了人教、阐教、截教，徒子徒孙满天飞，号称“先有鸿钧后有天”，结果一场阐截内战损耗泰半，阐教封山，截教直接垮台，鸿钧也飞上三十三重天不问世事了。
纣王亵渎女娲，结果打到最后吃大亏的是鸿钧道祖，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还是鬼族和魔族的事，玄九又翻开第二本书。
本以为又是老掉牙的故事，没想到入眼第一句，就令他心头一撼。
“周武王三年，黄泉主率万鬼，出西南，所过之境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群雄与之大战青城山，为首者，名曰天常君。”
-
青城山天常洞，昏暗的光线下，石窟寂静的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这本书记录了当年青城山天常君率众人与黄泉主万鬼大军大战的情况，玄九一页页读下去，只觉得脊背发凉，冷汗沁出。
在历史上从未听闻鬼族侵略，但天灾兵乱所发生之地却与此书记录大致符合。天常君这个名号，竟然在周朝时就已出现。天灾之后是大疫，而书上所描述瘟疫情况，与现今尸染之疾十分相似。青城山一役，天常君成功阻挡了黄泉主步伐，但据书中记载那一战惨烈非常，青山浴血，连水脉都染成红色。此后黄泉主退兵，却也有一些鬼族遗留在人世未能回去。天常君开山立宗，创建天常道，镇守西南，以抗鬼族。
鬼族的外貌各异，有些与人族相近，这类鬼族单从外表几乎无法与人族分辨。师父玄天师当年收养他时，或许知晓他是鬼族，却从未对观中其他人提过，也未对他说明过。他一直当自己是个普通人类，直到天常道二十年一次的宗魁战开启时，翠微子将他鬼族的身份传出去。天常道本就为对抗鬼族而创立，怎可容忍鬼族拜入师门，他被众人追杀，逃窜时失手杀了一名师兄，从此再难回师门辩解。
天常道的宗魁战每三十年一次，所有天常道门人皆可参加，夺魁者与掌门天师对决，若是仍能胜出，便是新任天师。那一年宗魁战之后，翠微子夺魁，玄天师却身亡，玄九逃命在外未能见恩师最后一面。师父若在，一定会保护他，成为翠微子的阻碍，所以玄九一直认为师父的死必定是翠微子的阴谋，只是至今未得证据。抓了观内弟子来问，都说玄天师年迈，与翠微子一战之后消耗过度，并非被他所杀。随着岁月流逝，当年参与宗魁战的人都已入土，更无人说得清那些旧事。
这本书读完，玄九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又取了几本，上面记录的都是天常道创立以来的一些历史。每一任天师是谁，都有哪些事迹，但是自周武之后，似乎未再见到黄泉主率鬼兵入侵这样大的事件了。除此之外，玄九察觉后面这些书每本都有几页缺阙如。
一提到天常眼就缺页，有谁想隐瞒什么呢？
翻到最后一本书，记录的正是近两百年来天常道的历史。
“……永兴元年，玄天师收弟子，行九，鬼族遗孤。太宁二年,宗魁战启，鬼族弟子杀人叛逃。翠微子玉衡夺魁，战天师，胜。同年，玄天师，殁。次年，翠微子成天常眼，飞升，是为天常君。”
再往后翻几页便没了，大约是弟子都散尽，无人书写了吧。如此看来，天常道成立至今，得道飞升的不过三五人，修成天常眼的竟也只有第一任天常君和他那夭寿师兄。
这些书虽然记录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历史，但关于如何对付黄泉主和魔族并未详述，都是如上的寥寥几笔，记载了个结果。不知其他几个通道内有没有什么记录，玄九又转去其他几个石窟，都未见藏书，只放了一些法器，其中最大的一间放置了十几具无名石棺。
这是要我开棺吗，那可得罪喽，玄九伸手去推棺材，碰触到的一瞬，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术力猛然将他弹开。他被直接弹到墙上，险险震成重伤。他抹了抹嘴角血迹，整了整衣服，思索方才那股劲力。这是天常道一派的守御术法，针对鬼族，破解之法他知道，但他做不到。
必须找道行足够的人类才能施法破术，鬼族本身是无法开棺的。
麻烦啊……他算算时辰，决定先出去找人再说。这个地方待久了，总让他觉得哪里不舒服。bïmïġë.nët
天常观外，冷雨霏霏，胜遇捧着热茶，看向从山门走出的人影。
“胜仔，走啦。”玄九叫他。
胜遇翻起三白眼看了看他的脸，放下茶杯，从腰间取下酒囊，丢了过去：“喝。”
玄九接过来饮了一口，顿觉四肢百骸都热乎起来，眼前恍惚的景物也变得真切鲜明。虽生为鬼族，但长在人世，烧酒入喉，一股莫名生出的脚踏实地重返人间的真实感袭得他险些热泪盈眶。那些晦暗的往事，半身入土的阴冷感觉，仿佛都被酒气驱散了。人世还是这个他最熟悉的人世，有风有雨，有阴有晴。
“走吧。”胜遇见他脸色不复惨白，拿回酒壶又别在腰间，起身道。
-
若说生灵罕至之地，除了天界旸谷，鬼国轮回台，便是西方教碱水海。传说西方世界有九山八海，其中七个内海为香水海，最外围的第八海为碱水海。
碱水海向东与中原接壤之泽，人间称为子虚湖。此湖畔寸草不生，湖中鱼虾不存，四野荒凉无人，冷月照寒星。
是夜，清越悲凉的笛声响彻寥廓苍穹，一人一笛，唯有缅邈星月为伴。
笛声悲得是人生，是天道，是那些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
兰若放下猿骨笛，盘膝坐在湖边，湛然凝望着平静的湖水。碱水的气味中混杂了魔物的腥臭，湖面上空浮现一片灰蒙蒙的阴影，由无数魔蛆涌动组成。那魔物距离他有几丈远，迟迟不敢靠前。
兰若神态平和地注视它，眼中是一只猿猴。
魔物也同样看过来，眼前是镣铐加身的潦倒僧侣，倒影落在湖中，却是雪发白衣庄严秀美的圣佛。
“不是仇人……”
魔物已失语言的能力，只是发出骇人的窸窣声。兰若却回答道：“贫僧法号兰若，是究竟天摩醯首罗一化身。今夜引你前来，是想听听你的故事。”
“佛……想听魔的故事？”魔物桀桀怪笑。
“你不是寻常的魔，你有灵识。”兰若道。
“你也不是寻常的佛，一个全身魔气的佛，还能支撑多久呢？”魔物狂躁道。
“每个人有自己选择的道路，也因此承受相应的果报。魔生于执怨之心，你追逐这支骨笛，可否告知贫僧你的遭遇呢？”兰若双手托起骨笛。
“你为何想知道？”魔物质问，“为了救我的仇人吗？”
“若只是为了救他，大自在天一剑足矣，”兰若淡然道，“贫僧想知道真相，保护更多的人。难道你就甘愿变成这般模样，日日夜夜受魔气侵蚀灵识之痛？”
“你如何知道我的痛苦？”魔物咆哮。
“因为我也同样痛苦，”兰若拨开额发，显露出半张溃烂不堪的面孔。他的手指和脖颈缠绕着绷带，里面的肌肤是何等凄惨光景也不难想象，“尸染腐蚀身躯，魔气侵/犯灵魂，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哈哈哈哈哈……”魔物凄厉地笑了，“告诉你真相，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欠你一臂，还你一臂。战佛血肉，妖魔珍馐。”兰若斩钉截铁道。
魔物的笑声渐渐停止，如同半途迷路的孩童，茫然在夜空中飘荡。它缄默了许久，才失了魂一般再次开口：“那是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故事……”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37 章 子虚之夜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