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殿正中摆放一口约有一人大小的厚重的青铜四足魔纹鬼鼎。
酆都帝君负手立于如山的龛台前,赤红的重瞳不知深思着什么。
此时正是人间薄暮时分,大殿的圆顶忽然魔气沸腾,须臾冲下一股黑烟,落在地上化为一名玄衣之人。玄衣人将肩上的布袋放在地面,拂下兜帽,露出一头银发和皎白面容。他法相庄严,眉间有一梵语咒印。
“逢魔之时,魔者如约而至。”酆都帝君淡淡道。
“贫僧是佛门中人,原本已在欲界之巅,如今再受封色/界之主。”六梵天主心平气和地纠正道。
“逢魔殿中唯有魔物,或与魔物血脉相连之人才能进入。你,还是佛吗?”酆都帝君反问。
“佛是魔,魔也是佛。帝君为贫僧散布尸染,迫使大自在天动用禁术,促成他之魔化。贫僧替帝君顶替黄泉主的身份,误导天帝,摧毁扶桑木。你我二人的合作到此结束了。”六梵天主道。
“尊极主已然魔化,扶桑木毁去了么?”酆都帝君幽冷的赤红重瞳盯视过来。
“女娲留了妖神之力守护,须知解法,非蛮力可破。扶桑木未能毁去,所以贫僧将解法带来作为补偿。”六梵天主解开麻袋,露出被蜃楼魔物缠身昏迷不醒的天帝,“如果天帝也不知解法,那世间就无人知晓了。”
酆都帝君瞥着天帝不断流血的右眼,道:“你挖了他的眼。他的右眼是那只天常眼,针对鬼族的杀器。”
“贫僧并无针对鬼族之意,酆都帝君不必动怒,”六梵天主微笑道,“将拥有天常眼的天帝送到鬼族面前才是真正的不怀好意,所以贫僧便事先挖去了。而且这也是对贫僧的一点小小补偿——毕竟酆都帝君放出了那只北冥鲲妖,他又找上了大自在天,令贫僧徒生了杀念,阿弥陀佛。”
“陆沉……”酆都帝君垂下长睫。
“可惜那鲲妖并未像帝君期望那般,为报当年蜃楼之仇替你杀上天庭,反倒是贫僧‘点化’的饕餮,替你落下了这一子。”六梵天主感慨道。
“有件事应当告诉你,尊极主直到最后一刻,也保持着佛心,”酆都帝君神情肃穆,慢慢地说,“天上有人施法攻击轮回台,造成魔物大量生成,四散入鬼国与人世。尊极主强施禁术,净化黄海,放弃一身修为,舍弃报身佛果,甘愿再入轮回。只是最后一刻被我阻拦,他那时已将全部佛气灌入涅槃宝剑加持轮回台,所以才被魔气吞没,堕入魔道。”
六梵天主沉默不语。
“攻击轮回台的人是谁?”酆都帝君问。
“贫僧不知此事,此人有待调查,”六梵天主回答,“感谢帝君告知详情,贫僧也回报你一个消息吧。旸谷扶桑木上所结帝果,在打斗中落入人世。”
酆都帝君蹙了蹙眉,负手转过了身。
六梵天主瞥了眼倒在地上的天帝,双手合十道:“贫僧告辞,有缘再会了。”他全身冒出黑烟,须臾冲上殿顶,倏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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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梵天主离开后,酆都帝君手心燃起一团鬼火,掷在逢魔殿的地面,霎时间地面腾起一只黑烟滚滚的魔物。
“将他拖入魇狱。”酆都帝君瞥了眼天帝,对召唤出的魔物吩咐道。魔物浑浑噩噩没有神识,本能地抓起天帝,一头扎入黑池般的地面,消失无踪。
酆都帝君背对着如山的牌位,深深地吸了口气。
世人皆传黄泉主为万魔之首,可以驱使魔物,但世人却不知,真正能够驱使魔物的唯有历任酆都帝君。
堕入魔道之人,即使魔气缠身,却也并无驱魔之能,譬如六梵天主,想要发动魔染,也只能借助酆都帝君的力量。他所能驱使的蜃楼魔物与魔猿,乃是以鬼咒与魔气锻造出的魔物,此种魔物可借助酆都帝君教授他的鬼咒控制。
最初六梵天主找上他,是在鬼母暴毙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是:酆都鬼帝掌控魔物的时代要结束了。
这句话包含了鬼帝太多的秘密,他不得不正视当时那名乱头缁衣满身魔气的疯和尚。
“我名摩罗,佛门中人叫我‘六梵天主’,但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第六天魔王’。”疯和尚银色的长发遮住的双眼,弯起嘴角轻轻地笑着说。他的声音清朗柔和,动人心神,远非凡音。
“轮回台的魔物源源不绝,当它们完全脱离了鬼帝的控制,鬼国与人间会变成何种炼狱?这一切的罪魁在于神仙的存在。当年阐截大战后,数以万计本该进入阴间的亡灵同时封神留在阳世,轮回台气息不稳,陡生大量魔物。当时的那一任酆都帝君化为黄泉主,率兵杀入人间,屠戮万人以维持轮回台的稳定,”六梵天主娓娓道来,“杀人虽可解一时之危,但终归不是正途,也非长久之计。想要维护轮回台的稳定,唯有除去众神之主天帝,以及延续天帝一脉的神木扶桑,彻底摧毁天庭。”
“扶桑木生于旸谷,那是至阳之地,属于阴间的鬼气与魔气都无法伤其分毫,这便是我们合作的契机了,”六梵天主提出了极为诱人的条件,“贫僧愿以欲界顶峰之佛力,为帝君毁去扶桑木。”
“你要的报酬是什么?”酆都帝君立在魔纹鬼鼎前岿然不动,幽暗的红瞳宛如地狱之火光,又似鬼魅之花色。
疯僧抬起手掌,掌心浮起了一个奇异咒印。宛如烙铁贴在皮肤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片刻后蜕下一张画了咒印的薄薄纸页。
“我要魔化,色/界之主。”六梵天主清朗柔和的音色突然一转,变得尖细甜腻。酆都帝君有所察觉,这或许才是他本来的声音,情绪失控之时就显露出来。他之前的声音倒似乎是在刻意模仿谁一般。
“色/界之主,大自在天。你的胆量不小。”酆都帝君淡淡道。
“就看鬼帝陛下,敢不敢与魔共舞了。”六梵天主又轻轻笑起来。
“允你。”酆都帝君仿佛看到黑暗之中,骤然射出纵横纹枰,一方棋盘已摆在了他的面前。
黑子白子,鬼帝天帝,这注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天地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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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帝君走过了寂静的森罗殿,殿中宝座阒无一人。他又来到敢司连苑宫,伫立在门外片刻,便折身而回。
不必进入,他已明确地知晓,酆都六天此时都已不在宫中,或许也已不在酆都城了。他返回自己的寝宫,伫立在窗口,俯瞰着一片漆黑的山城。黄海依旧波涛汹涌,唯一的光亮来自鬼火漂浮的奈何桥。这条轮回之路的尽头上,悬挂着一柄金色巨剑。
□□之主的涅槃宝剑镇守轮回台后,再无魔物生出,也无外力攻击。大自在天佛力深厚,或许可以顾守千年,但终有尽时。虽然如此,此时此刻这份守护仍是弥足珍贵。
他为何不杀自己呢,酆都帝君沉思,最后这个问题大自在天并没有回答,但却比任何答案都更有意义。
窗口纱帐的飘动的方向发生了细微的改变,酆都帝君听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你为何没与他们一起走?”酆都帝君无须回头,仍是眺望着黄海。
“是重思将酆都六天放走的。”重思按着右臂上的绷带,面色仍有几分苍白。她在黄海亲眼看到大自在天魔化离开,酆都帝君疯狂屠杀浮槎上的天兵天将,心有余悸。就算酆都帝君放过六天一时,待鬼国局势稳定后恐怕也不会留他们性命。
“我知道。”酆都帝君平静道。
“父亲不处罚我吗?”重思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鬼国已封锁,他们难以离开,在哪里都是一样,不过是换个地方。这些人对我来说也不重要,”酆都帝君转过了身,望向重思,“我只是奇怪,你为何还要留下来。”
“重思留下,陪父亲……”
“我不是你的父亲。”酆都帝君再次说。
重思听了,神色不变,反而直直看向他的眼睛。他赤红的重瞳宛如盛放的彼岸花,眼角的泪痣平添了几分温柔,这是她熟悉的父亲,那个将她一手带大,悉心照料的人。
“尊极主教过我,不要用耳朵听、眼睛看,要用心感受。”重思说道。
酆都帝君安静地注视她。
“父亲故意与我撇清关系,是为了避免天兵攻击我。让魔物咬伤我的右肩,是不想让我参战。父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重思笃定道。
“你愿意这样想,也没关系,”酆都帝君道,“你是我用来推行计划的暗棋,如今已不需要你了。你愿意走便走,愿意留下就留下。只是不必再唤我父亲,因为我的确不是你的父亲。”
重思的心狠狠地抽痛,一瞬间双眼便被泪水模糊了。她努力睁大眼,不让眼泪掉出,轻轻道:“重思明白,酆……都……帝君。”
她过去没有母亲,现在没有了父亲。别人都有父母呵护,她却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的酆都,却原来不是她的家。
酆都帝君盯着她,少顷道:“回去休息吧。”
重思的眼泪不争气地掉出来,她也没有抽泣,只是无意识地抓挠着右肩绷带的线头,勉强笑了下:“……帝君,时辰还早,我们出去走一走,好吗?”
酆都帝君仍是盯着她,半晌道:“你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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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已关,街上一片寂静,魔气弥漫。偶有小贩悄悄拉着车埋头走过。重思与酆都帝君安静地信步街头,走过曾经熟悉的巷坊。
“重思,你记得疯和尚的故事吗?”酆都帝君开口道。
“记得,我小时候,父……帝君讲过,黄海里有个疯和尚,会把坏孩子抓去吃掉,”重思回忆往昔的幸福时光,心中更添苦涩,“我原本以为只是个故事,但后来我查阅历任酆都帝君笔记,才发现原来鬼国真的有过一个疯和尚,他曾经云游鬼国为众人医好了尸染,但是自己却得了疯病跑进了黄海。而且笔记的那一页还夹了一张奇怪的佛门咒印,我把它交给了西方教尊者……”
重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她面色苍白,如鲠在喉。
——疯和尚真的是得了疯病吗?
“我明白了……”重思喃喃道。
酆都帝君没有说话,脚步也没有慢下来。
“和尚不是疯了,他是入魔了,”重思颤声道,“尊极主为我吸取过魔染,他的手心浮现的,就是那个咒印……”
“这个故事,帝君当年也是特意讲给我的吗?”重思哑声问。这一场局,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吗。
“要小心那个入魔的和尚,他的名字叫做六梵天主,”酆都帝君并不回答她,“他的手中有一只针对鬼族的‘天常眼’,见到就退,不可对战。”
两人走到了一处深巷,巷口的玄木树下支起个凉棚,摆了几张粗糙的桌子,他们一起停下了脚步。重思深吸一口香气,道:“这家店还在,彼岸花炒饭还是老味道。”她望着凉棚上挂着的“小鬼炒饭”的招牌,记起自己小的时候,有几次和酆都帝君来这家深巷的小店吃炒饭。这里位置僻静,免得像在酆月楼那般让鬼族百姓围观。
酆都帝君坐了下来,重思见状便在他对面坐下。店家甩着布巾挥开黑烟般的魔气,招呼道:“两位客官来点什么?小姑娘,尝尝本店招牌彼岸花炒饭?新鲜摘取的忘川彼岸花与今年新下来的重思籽在石锅里翻炒,再撒上玄木叶,啧啧,鲜美多汁回味无穷啊!”魔气虽在鬼国蔓延,但由于鬼族食用玄木叶的习惯,并不会患上魔染。
“父……您要些什么?”重思问道。
“给我一盏重思酒,给她上一份彼岸花炒饭。”酆都帝君对店家说。
“原来您还记得我爱吃彼岸花炒饭,”重思垂下眼,注视着桌面的纹理,“重思是鬼国最重要的农作物,也是大家最喜欢吃的粮食,这是您告诉我的。所以我一直很珍惜自己的名字……”
酒先端上了桌,酆都帝君捏起酒盏,呷了一口。菱角般清甜的味道融合在酒的清冽中,宛如乘舟漂行于两岸种满重思稻的忘川,令人回味出一种属于鬼国日常生活的平和欣然。
“帝君可以讲讲我的身世吗?”重思抬头问。
酆都帝君端详着她,少女在这两年成长了许多,鬼族的幽静,妖族的灵秀与佛门的端庄融汇在她身上,焕发出世间难得的风采神韵。
“当年,大自在天化身三途度母,将你抱来森罗殿,”酆都帝君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字斟句酌,说得很慢,“你兼具佛鬼之气,两者若是失衡,你便会夭折。因此大自在天请我用鬼气浇灌你,他将自己的佛气充沛的心头血留给你,令你长到成年。”
“色/界之主亲至泉下托孤,这其中必定涉及一桩非同小可的佛门秘辛。后来我暗中调查,得知了你父母的身世。”
重思听到这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酆都帝君继续道:“你的生父叫做荒鬼,住在利刃原地狱一带。你的生母,是究竟天的龙身菩萨毗离耶,出身香水海龙族。所以你从小便能化龙,与其他纯血鬼族不同。”
重思想起当年她问起时,酆都帝君告诉她有些鬼族也能化龙,这是体质问题,现在看来或许他只是不愿自己感到孤独吧。
“他们后来……怎样了呢?”重思问道,西方教绝不会允许菩萨触犯清规戒律吧,结局似乎昭然若揭。
“他们已经过世很久了,”酆都帝君回答道,“你的父亲深爱你的母亲,为了她去爬须弥山,死在灼人的佛光下。你的母亲……”
“母亲被西方教惩罚了吗?”重思问。
“她生下了你,托付给色/界之主……”酆都帝君长睫的阴影落在泪痣上,徐徐道,“……西方教教规森严,责令她闭关修行。她已非菩萨,妖族寿命有限,她又过度思念丈夫和孩子,后来年纪大了,就圆寂了。”bïmïġë.nët
“原来是这样……”重思听到自己亲生父母的结局,心中哀痛,捂住了眼睛,叹了口气。
“相爱并没有什么错,错的是世俗的眼光和那些愚蠢的条规,”酆都帝君淡淡道,“你被生了下来,就是独立的生命,前人的恩怨是非与你无关,你有自己的人生。”
“父……帝君……”重思呼吸着周围隐约漂浮的熟悉彼岸花香,宛如酆都帝君那深藏不露的情感。
“你已非我的棋子了,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从今往后都是你的自由。”
酆都帝君手抚重思酒,坐在溶溶夜色中,三分醉七分醒,眸光清艳,语气缱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49 章 逢魔之时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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