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血池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天帝艰难地动了动脖颈,睁开仅存的左眼,冷冷注视从远处走来之人。
那人与初见时相比,雪肤墨发,清艳依旧,只是褪去了少年的纤细感,散发出成年帝君强悍优雅的气质。酆都帝君赤红的重瞳端详着天帝□□涸血污粘住的右眼,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入他空洞的眼眶。
铁链发出了彼此碰撞的声响,天帝虽咬紧牙关沉默无声,但暴出青筋的脖颈暴露了他正在承受的极端痛楚。
“这是你第一次被挖眼,说明此前你从现任天常君那里取得天常眼之力是通过术法的手段,天帝确实该有这个能耐,”酆都帝君诉说着探查的结论,“摩罗为了将天常眼完整地挖走,将你的眼眶彻底破坏了,即使有人给你一只眼,你也恢复不了视力了。”
他抽出手指,轻轻捻着上面的鲜血。天帝闻言,冷笑了一声。
酆都帝君道:“据我所知,你的洁癖很重。现在你全身都被这只魔物包覆,恐怕对你来说这比任何刑罚都更残酷。这些妖族生前被你用天雷阵劈死,死后成为怨灵魔物对你恨之入骨,即使到了鬼国最深处的魇狱,它们也不肯放过你。”
魔物的触手刺入了天帝锁骨下的血管,一点点朝心脏钻去。天帝呕出了一口血,瞥着酆都帝君道:“魔物再肮脏,也不如你令人作呕。历任酆都帝君杀父娶母,周而复始,你从出生就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你全身的血都臭不可闻。”
酆都帝君目光幽暗,却勾起嘴角,从容不迫地回敬道:“历任天帝无父无母,非胎生非卵生,而是从扶桑神木结出的帝果中降世,圣洁至极,却也如草木一般无情。”
“无情……”更多的触手刺入天帝的血管,他额头不断滚下冷汗,语气虚弱下来,“天庭从来不是讲感情的地方……若是我亏欠了众生,我便以死偿还……天帝可死,天庭不可失……”
“天庭是你身上的枷锁,你难道不想去掉这个枷锁,尝试一种新的生活?”酆都帝君抬手随意抹去他额头的汗珠。
他的手冰冰凉凉,有一股幽幽的彼岸花香。
天帝不禁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初登帝位,带着前来祝贺的酆都帝君在旸谷外围遥遥观赏扶桑木日出之景。临别之时,他取一片扶桑紫叶相赠。未料到酆都帝君接过叶子,摸了摸鬓角,摘下鬼冠上一朵血红的彼岸花作为回礼。
“彼岸花,也叫曼殊沙华,只生长在鬼国忘川沿岸,代表着‘思念某个人’。”那时少年酆都帝君这样说道。
“思念是什么意思?”年轻的天帝反问。
“不是什么意思,是一种感觉。”酆都帝君解释道。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岁月久远,天帝如今已不想再去回忆了。
“告知我破解扶桑木女娲守御之术的方法,你就不用再忍受这只魔物了。不然它一定会钻进你的七窍,充满你的血管,最后让你浑身都胀满你最厌恶的魔气,像一只充了气的青蛙一样求死不得,”酆都帝君不紧不慢道,“只要扶桑木毁,就不会再诞生新的天帝,天庭制度就会瓦解。”
“然后呢……”天帝不断地呕血,癫笑道。
“女娲之祸彻底拔除,天地重循盘古开天辟地后,阴阳轮回的天道,”酆都帝君拢手伫立,平静地说,“然后世上将不再有天帝,而你会生活在鬼国……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天帝笑得更剧烈了,不知魔物的触手钻入了哪里,他浑身突然不断地抽搐起来。
酆都帝君见他的抽搐丝毫不见平息,反而愈发剧烈,微微蹙起眉尖,吐出一口鬼气,魔物的千万触手如同被火灼痛,倏然一齐缩回了血池上形容狰狞的魔物母体中。血池上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天帝全身的血不断从魔物触手戳出的窟窿中汩汩涌下。
酆都帝君拢手看了这景象一会儿,挥出衣袂,粗重的铁链应声而落,天帝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栽进了他的臂弯中。
血池渐渐退却,周围魇狱景象慢慢消失,酆都帝君站在一间宽敞典雅的房间中。房中柔软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清风徐徐吹开纱帐,隐隐露出他右眼缠绕的洁白绷带。
“就祝你今夜无梦吧,纯洁无瑕的天帝。”酆都帝君转身离去,推开房门,一股腥臭魔气扑面而来。
蜃楼魔物无数眼珠齐齐盯着屋内那张洁白的床,伸出千万触手魔爪,不断地朝房中抓挠。然而这些触手一碰上房门,就化为一股魔烟溃散。酆都帝君合拢了门,望了望那狰狞的魔物,不由想起了梦魇中天帝那嫌恶的眼神。
——你从出生就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你全身的血都臭不可闻……
呵……
酆都帝君拉拢了衣袍,默然走入浓浓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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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江上雨雪霏霏,小舟飘然而行。陆沉独自披着轻裘坐在舟头煨酒。船篷中魔者支颐假寐,一头银丝凌乱地散落在袈裟与雪白足趾之间。
当时遇到大自在天在水月寺竹林之外,本该进入探望阿贤,但陆沉对魔化的大自在天行事作风没有把握,斟酌再三请他登上容与舟一同离开再做计较。西方教不知情况如何,陆沉也不认得西方教其他人,不知该找何人探问大自在天现在的情形。
如今想想只有去女床山,一来探望青鸾好友,二来可询问翠微仙君是否有法子让大自在天恢复。
“你在想什么?”大自在天睁开眼,注视着他的背影。
“没什么。我煨了些素酒,你喝吗?”陆沉用布巾裹了酒壶,折身进入船篷中。
大自在天默默看着他斟酒,接过他递来的酒盏,毫不推拒地饮了一口。“熟悉的味道,海市青田酒。上一回,我喝醉了。”他放下酒盏,将垂落鬓边的雪发拂到身后,蜷立起一条腿。
“原来那些往事你都记得。”陆沉望着他。
“自然,我只是魔气缠身,并非失忆。”大自在天重新盘膝而坐。
“魔气缠身……是什么感觉?”陆沉问。
“什么感觉?”大自在天微微一笑,“譬如问一个疯子,疯病是什么感觉,他能回答你吗?”
入魔后他倒是伶牙俐齿,陆沉心中无奈,又问:“不会感到痛苦吗?”
“疯子不会感到痛苦,痛苦的永远是清醒的人,”大自在天平静道,“只是有些时候,我会忍不住……想毁灭什么。”
“毁灭什么?”陆沉又反问。
“丑陋的东西让人想要抹去,但美丽的东西却也会让人产生毁坏欲。因为存在只是一瞬间,毁灭才意味着永恒。世人总是想要守住什么,但即使自身,都不过是一段时间的泡影而已。”大自在天轻摇着浅盏中的琥珀色酒液。
陆沉对坐无言,感受着侧颈被他魔气腐蚀后还在隐隐作痛的溃斑。大自在天的举止谈吐并没有颠覆性的变化,甚至那种宁静超脱的气质和通透深邃的智识也与以往相同,但陆沉感觉得出他身上有什么已经彻底地改变了。究竟天的圣佛大自在天,若是知晓人间魔气熏天的景象,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面前的魔者,心中并没有对众生的怜爱与慈悲。
江上雨雪交加,天色仿佛傍晚般昏暗,空气沉重闷湿。大自在天放下酒盏,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左肩。
“肩膀怎么了?”陆沉想伸手去扶他,却又迟疑着未动,只是不由自主朝他探身。
“雨雪天气,断骨之处总是隐隐作痛。”大自在天摇了摇头。
陆沉心口像被剜了一刀,说不清为什么这样一句话就能让他如此难受。陆沉想触碰他的伤处,但却只是将手在衣袖中攥成了拳。走下莲座的大自在天,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接近,然而越是如此陆沉却越不敢靠近。妖的感情总是太过激烈,大自在天越是不设防线,他便越怕覆水难收。
容与舟乘风而行,不知多时,江岸传来了一阵吵嚷与号哭声。陆沉掀开帷帐一角,瞥见了岸上围了一群人,有僧侣也有村民。在金陵时那班僧侣的作为让他心生戒备,见状便放缓了容与舟,泊在江边。
众僧侣手持金刚杵等法器,口中念念有词,众村民面色惶恐地围成一圈,盯着中央阵法中的三只山妖。山妖已经被法阵炼得显出了半人半兽的模样。它们修行尚浅,经受不住炽烈佛气,七窍喷出鲜血,毛发也燃起了火花。
“大胆妖孽,目无佛法,竟还敢混在山民中!今日就将你们就地正法,以免他日祸害百姓!”为首的僧人严声道。毣洣阁
“没想到他们是妖怪啊……”“平时都很和气的,那娘子绣工也好,常常帮村里人刺绣呢……”村民们窃窃私语。
“我们一家三口……一直住在这个小山村里……从没有伤过人……你们毁坏我们家……还随便就要杀……和尚道士果然都不是好东西……”老山妖奄奄一息道。
“死到临头不知忏悔,竟然还敢侮辱三宝!”为首的僧人大怒,挥舞金刚杵,阵法中的佛气瞬间更为炽烈,蓦地就将老山妖的毛皮全烧光了,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筋肉来。
“啊啊啊!”老山妖惨叫不止。
“爹爹!”小山妖呜呜咽咽。
女山妖抱住小山妖,朝僧人恳求道:“大和尚,放过我们吧,我们可以给你当坐骑,神仙们不是都有坐骑吗!”
“坐骑啊,”为首的僧人想了想,“你这妖女有这份心,还算有善根。这小妖尚年幼,倒是可以再好好驯养一番,将来便是个好坐骑。”
女山妖连忙叩首:“多谢大和尚!多谢大和尚!”
“娘亲为什么要朝这个秃驴磕头!他要把爹爹烧死了!”小山妖咬牙切齿。
“儿,快别说了……”女妖一把捂住小山妖的嘴。
“看来妖就是妖,究竟还是不可救药。”僧人突然摇动金刚铃,小山妖的身体也燃起炽烈佛光。
“哇啊啊啊!”小山妖在女妖怀中惨叫,皮毛烧化,露出猩红的筋肉。
“啊呀,那还是个小孩呢!”村民们躁动起来,又不敢多言。
“不要杀我儿!”女妖怀抱着爱子,却怎么也无法保护他。她绝望地失声尖叫,朝僧人们猛一磕头。
陡然一股寒冷妖气冲入阵法,陆沉从容与舟中飞身掠出,掀翻一干僧侣,一把夺过小山妖,右手以剑指抵在他眉心,灌入一股妖气。
小山妖命在旦夕,陆沉全神贯注救他,顾不得身后。为首僧人爬起来,见一妖族闯入,举起金刚杵就朝他背心打去。陆沉察觉到身后杀机,手中并不停止施救,只侧身避开。
女妖反应过来,扑向僧人将他撞开,口中哀求道:“乡亲们帮帮我!救救我们吧!”
几个人高马大的村民跑上来,七手八脚将一干僧人按住。村中猎户用膝盖顶着僧人脊背,作色道:“这些秃驴不让我打猎,还说村民窝藏妖孽,咱把他们赶出去!”
“说老郭一家是妖怪,但妖怪也有好的,发大水时老郭还下水救了我家的老母猪!”又有一村民道。
“我儿……”女妖怔怔地看着陆沉垂下了抵在小妖眉心的手指。
“娘亲……绝不要……跪他们……”小妖圆睁妖瞳,慢慢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全身抽搐了一下就咽了气。
陆沉沉默地低下头,用手掌轻轻覆住小妖的双眼。
女妖一把抢过小妖尸体,抱在怀中上下打量,搂在怀中浑身颤抖。老妖见状,恨声嘶鸣,四肢着地拖着血淋淋的躯体冲向僧众。这股复仇的狂态令人生惧,然而它只跑了几步就呕血瘫倒,只能瞪着充满怨恨的双眼,一点点扒着地朝僧众爬去,喉中发出威胁地嘶吼。
村民义愤填膺,有人道:“杀人偿命,让这些秃驴偿命!”
这些神佛还要残害无辜妖族到何时,陆沉山海刀起,周身不断向上飘起幽蓝冰晶,妖气炽盛。
僧人也察觉到他非同寻常的妖力,朝村民喝道:“我等是奉了色/界之主摩罗大人的命令铲除妖孽,你们这帮人和妖孽为伍,必遭报应!敢动我们一下,你们村就完了,你们通通要下十八层地狱,快放手!”
“杀了他们!”女妖猝然尖叫。然而众村民听了僧人的话,却迟疑起来。
一名村中长老劝阻道:“我们村子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事,大家过太平日子。人是人,妖是妖,快将几个和尚送出去吧,莫再惹事了!外来的人快些走,郭家媳妇……你也快走吧!”
“长老!”女妖泫然,“他们杀了我儿子!”
“他们不是普通的和尚,是神僧,我们惹不起……”长老摆摆手。
村民放开了僧众,为首僧人整整僧袍,举着金刚杵,冷哂道:“西方教铲除妖孽是天经地义,你们和妖族划清界限还算识相。妖女,你们这些妖族若是敢伤任何一名神僧,色/界之主摩罗大人就会灭了你们全族……”
他话未说完,突然双足离地。一股黑烟拔地而起,端庄的魔者足踏墨莲,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了为首僧人的脖颈,金刚杵从他手中摔落,滚入尘土。
“你是……”众僧大惊失色,其中一人失声道,“你是尊极主!”
“尊极主?大自在天!”众僧哗然。不久前究竟天上传出大自在天入魔的消息,他们今日竟亲眼得见。
“尊、尊极主……请您放、放开我……”被拑住脖子的僧人颤声道,“您……不能残害同门……更不能犯杀戒……”
女妖嘶吼道:“难道只允许你杀害妖族,不允许别人杀你!”
“大自在天,把他交给我……”陆沉望着大自在天魔气缭绕的修长背影,低声道。
“你未听他说么,妖族若伤他,必遭西方教报复。”大自在天淡淡道。
僧人手脚挣扎,惊慌失措:“尊极主,你是尊极主,你不能杀生……我们是奉了六梵天主的命令清除妖孽,你杀了我就是和整个西方教为敌……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我都不能杀你,还有谁能杀你?”大自在天问道。
“你敢和整个西方教为敌吗,你不能……你不……啊……”僧人的脖颈发出一声脆响,瞬间没了生息。
这一刹那,大自在天的双眼蓦然流下两道血泪。
“尊极主杀人了!”“大自在天真的入魔了!他杀人了!”僧众们万没料到他竟会为一只妖族对僧人下杀手,瑟瑟发抖,惊恐万分。
大自在天松开了手,看向众僧,问道:“整个西方教,敢与大自在天为敌吗?”
他仪态端庄,但全身魔气冲天,银发飞舞,众僧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更无人敢回答他的问题。
大自在天拂衣而去。
陆沉想追上他,又不能放下村中妖族。他心中被刚才那一幕震慑,僧人们四散而逃,他也未再追赶。老妖双眼直勾勾盯着那死去的僧人,脸上却露出大仇得报的快意。陆沉探他脉息时,才发觉他原来已经身亡。
村民渐渐散去,有人欲帮女妖安葬亲人,她却一言不发,也不放开小妖的尸体。陆沉心中惦记大自在天,召来山中几只陌生小妖,叮嘱他们照料女山妖。自那日妖族大迁移的壮举后,妖族们都已识得鼎鼎大名的逍遥公,毫不推拒地应下差事。陆沉也无暇多说便匆匆离去。
他找了一圈,才发觉大自在天并未走远,而是返回了容与舟。
陆沉迅速进入船篷,一掌催动小舟离开江岸,顾不得江水将它送去何处。他鼻尖沁出细汗,端详着大自在天柔美的面容。
血泪已经没有了,应当是被他擦去了。
“不要再杀人了,”陆沉扣紧双拳,“如果杀人让你痛苦,就不要杀人了。”
“我的内心没有任何感觉。”大自在天平静道。
“言语会欺骗人,用心感受到的不会,你这么多年的缄默终于教会了我这一点,”陆沉垂下眼,“杀人的时候,你双眼流下了血泪。我现在明白,无论兰若还是大自在天,无论佛还是魔,我心中感受到的那个人,始终都是你。”
“呵……”大自在天微微一笑,阖上双眼,放任自己笼罩在不收敛便四下弥漫的如烟如墨的魔气中。
大自在天不露悲喜,但陆沉却分明从他这样的神态中感到了无法言说的悲伤。陆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伸出手拥住了他。靠近他便不得不忍受魔气的侵害,碰触他更是让魔气直接腐蚀自身躯体。陆沉忍受着魔染的剧痛,却不肯放手。
“我困了你百年,你不怨我吗?”大自在天问道。
“怨你……”陆沉深蓝色的眸光宛如月下翻卷的潮水,“但只有你的身边,是陆沉漂泊一生,寻求的彼岸。”
“那就让魔者渡你吧。”大自在天低头嗅着他身上冰雪般的妖气,温柔地说。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52 章 彼岸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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