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人间腌臜的风月场，要好好清理。”为首的白眉僧侣说道。众僧人挨家挨户敲门，将秦淮河两岸歌坊舞榭里的男男女女叫出来，听白眉僧侣讲佛布道。
“众施主看四处灰蒙蒙的，这都是‘魔气’，吸多了会让人生病。人间被魔物入侵了，我等是佛门修道之人，特来为百姓们除魔。除了清除魔气，我们也要为诸位清除心魔。从今日起，每天日出卯时，都有师父为大家讲经，诸位留下姓名，每日要点卯。”白眉僧侣宣布。
众人面面相觑，有年轻女子嗤笑道：“你们说有魔气便有魔气，说要除魔便除魔，但没道理迫人听你们念经的！”
这女子在秦淮河这片歌坊中出名的泼辣，人称“辣娘子”，众人听她抢白，也都传来附和声。
“真是不知忏悔啊，”白眉僧人叹道，“说这种话，你不怕佛祖怪罪？”
“我怕什么，我不信佛！”辣娘子冷诮道，“我卖身葬父，沦落至此，你们这些花和尚也照顾过生意呢，干那事时也没听你们念佛呀！”有人听她讲完，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
“罪过罪过，你……你……”白眉僧人恼羞成怒，“快将这口无遮拦的小娼/妇送到梵音寺净化！”梵音寺是他们在金陵落脚的寺院。
几个僧侣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辣娘子叉开双腿，又惊又恼道：“做什么？光天化日，你们眼里没王法啦？”
“这些和尚怎么随便抢人？他们是不是妖僧啊！你们哪里来的！”众人义愤填膺。
“我一众尊者特地下山为这些凡人除魔，他们却不知感恩，连佛都不拜，真是一群愚民！”白眉尊者嘀咕道。他久居色/界，鲜少与人世百姓打交道，自恃西方教尊者身份，催促众僧侣将女子捉拿，以杀一儆百，取得这班凡人的敬畏。
但众百姓却不知这灰蒙蒙的天色到底是何缘故，一来大自在天及时施展禁术，诛灭了黄海大部分妖魔，进入人世的漏网之鱼此时尚未开始造成祸害；二来经历了尸染之灾，不少人体内还积存了一些玄木叶的余力，尚可抵抗魔气侵害一时，所以此时从天而降一干和尚，他们对这些人并不信任。
众人你推我搡，要将僧侣推开，白眉尊者见这般丢脸场面，心中烦躁，手持金刚杵，铿然震地，一股佛力扩散开来，将众百姓震翻在地。”带走！“他呵斥道。不杀一儆百，这帮愚民不知厉害。
众僧好整以暇又去押那辣娘子，一青瓦白墙的独栋小楼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披雪青色外袍的女子靠在门内，手持细杆烟斗，吐出了一缕青烟，徐徐道：“大师莫动怒，天气不好，众人心烦气躁，话赶话说急了，非是本意。”
“你……”白眉僧人眯起眼观察这名女子，却也没有火眼金睛，只觉她气息颇为与众不同。
“这几日天生异象，大师佛法高深知晓这是魔气，百姓们却不知情。何况梁国尊崇鸡师道多年，尸染之灾国师玄道长以玄木叶救治病人，百姓对其更是信服。非是不信佛，而是不知佛。所幸大师们来此，若是能净化魔气，让人世重见天日，不光秦淮河的百姓要时时礼佛日日斋僧，国君也必定请大师设坛讲佛，何愁众人不知佛、不信佛呢。”女子声音沙哑，口气倦怠，却一语点醒了白眉尊者。
他背叛大自在天，投靠六梵天主，只想好好表现取得更多信任，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怪贫僧没有解释清楚，女施主说得是，”白眉尊者示意众僧放开了辣娘子，双手合十道，“我众人会为百姓驱散魔气，到时你们便知晓贫僧所言非虚。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突然天降火莲，祥云聚拢，一名嗔目著甲，右手执剑，左手捻刀印的尊者哈哈笑道：“白眉，你也太好哄了！”
罗刹天手指四姑娘，喝道：“你看不出她是妖吗！”
白眉一惊：“什么？”
四姑娘看出这西方教人不易对付，深吸一口烟，吐出一缕妖气。瞬间那栋青瓦白墙的小楼便模糊了。
“妖孽哪里走！”罗刹天提剑杀去，佛光逼得妖气退散。四姑娘旋身而退，门扉随之紧闭。
罗刹天双目炯炯，一剑朝门劈去，眼前却忽然间弹开了一张用旧的油纸伞面，沛然妖气顶得他始料未及，又退回了原地。
油纸伞合拢，伞后立着一名衣着清贵的绯衣男子。
“鄙人失礼了。”丹穴凤主拱手和气道。
“凤公子！”人群中有认识他的歌女此起彼伏地低声唤道。
“又是妖，还是大妖……”罗刹天眯起眼，“……凤凰。”
“你怎么看谁都是妖，长得这般凶神恶煞，我看你才是妖！”有胆大的歌女为他打抱不平。
罗刹天尚未再次出手，顿感身后一股寒冷妖气。这妖气他并非第一次感受到了，整个心脏一紧，蓦地转身看去。一只小舟穿过桥洞，分开垂柳，徐徐停了下来。
“妖孽……”罗刹天想起了女床山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逼命的杀意。
小舟中飘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若要驱魔，井水不犯河水。若要开杀，今日是你死期。”
“好大的口气……”罗刹天提起宝剑，脚下却又不敢上前。北冥鲲妖，受大自在天点化，曾杀得天庭人仰马翻，近日又从太上老君眼皮底下带走一干妖族，他根本无法无天，至今除了大自在天还无人降服过他。
“逍遥公，多谢相送。”丹穴凤主又拱手道。
白眉尊者听了这话，顿时知道小舟上是何人，拉了拉罗刹天，低声道：“莫要节外生枝了，这妖和大自在天颇有渊源，还是禀报摩罗大人再作处置。”
“哼，饶他一命！”罗刹天收起宝剑，又狠狠瞪了丹穴凤主一眼，驾莲离去。
小舟中又道：“你等可是从须弥山来的？大自在天在何处？”
白眉尊者道：“摩醯首罗堕入魔道，下落不明。”
小舟中寂静无声，许久，一股彻骨寒意霎时间从舟中冲出，两岸垂柳拦腰齐断，河岸街坊顿结冰霜，鹅毛大雪从天而降。众人大惊失色，舟中飘来淡淡一句：“绝无可能……”
容与舟刹那间杳然远去。
丹穴凤主目送陆沉离开，对白眉尊者道：“尊者可要入内喝一杯茶么？”
“除魔事大，你等妖孽逃脱不了！”白眉尊者摸不透这大妖的本事，不愿与他大动干戈。那北冥鲲妖已经走了，等罗刹天来将他们一并收拾更为稳妥。
丹穴凤主微微一笑：“鄙人恭候尊者大驾。”
待众僧与百姓陆续散去，丹穴凤主轻轻扣了扣门扉。四姑娘开了门，吐出一口烟篆，问道：“你不是要去海市，怎么没走？”
“去过了，又回来了。”丹穴凤主道。
“为什么？”四姑娘困惑地推了推琉璃眼镜。
“因为雨停了，想把伞还回来，”丹穴凤主托起油纸伞，递到了她面前，“下雪了，鄙人想讨一杯热茶，可还使得？”
“没什么好茶，但有几本新淘来的古书，你来掌掌眼。”四姑娘留了门，径自走回了穿林馆中。
-
陆沉离开金陵，心神不宁。容与舟风驰电掣，行于清晨魔烟滚滚的松陵江上。
——摩醯首罗堕入魔道，下落不明……
一派胡言，绝无可能，陆沉心中暗道。大自在天是行事周全的人，就算动用禁术，也绝不会容许自己入魔。这些西方教人无非是往他身上泼脏水，企图将他拉下神坛罢了。化身衰亡，但报身佛不可能轻易陨落，只要找到他就好了，只要找到他就能保护他了……
此次与丹穴凤主同行，借他宽广人脉，陆沉打听到了天庭与鬼国如今的局势。听闻鬼国黄海出现动乱，魔物将进入黄海的天兵天将全部吞食，部分魔物进入了人世，造成如今人世魔氛弥漫的局面。天庭天帝闭关，鬼国鬼帝重掌政权。
但这些陆沉已难以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尽快找到失踪的大自在天。早知如此，当初在女床山就不该放他回西方教。可不放他又能如何呢，他不可能为自己留下来，他不会只为了某一个人就改变步伐。
正在陆沉毫无头绪之时，余光忽然瞥见一盏昏黄灯笼，悬挂在荒废野渡。
——谁若来早了，就挂一盏灯。
他心中一震，忙止住容与舟，隔江凝望着那久违的光。灯笼倒映在江水中，宛如一片梦幻泡影。
往昔与如今，就像是一场轮回，他又回到了宿命的人生渡口。
扁舟徐徐荡开江水，陆沉重新踏上了那绵软潮湿的栈桥。森郁寒碧的林麓中有一条青石阶小径，通往山上的寺院。他听到了清远幽邃的琴音。
陆沉循着琴声，褰衣步上青石小径。茂林修竹，碧涛如海。林中有白衣佛者端然抚琴。
这是一张连珠琴，琴面有梅花断纹，琴弦细如发丝，白如飞雪。佛者一袭洁白袈裟，雪发拂肩，神色穆然。
枯木龙吟，陆沉眼角发红，静静伫立在一旁，聆听着这弹拨在发丝上的琴音。
佛者抬起雪白长睫，风拂过他的额发，露出眉间梵印。琴声已停，风声未止，佛者问道：“你知晓枯木龙吟的含义吗？”
他的声音清朗柔美，如天籁落入湖水，涟漪久久回荡。陆沉甫一听到他的声音，全身都微微发抖，不由脱口而出：“大自在天！”
大自在天鲜少开口，然而寥寥数语已让陆沉永生难忘。此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久别重逢的心情。
佛者依旧从容道：“枯木龙吟，指的是阒寂中能听到巨响。意谓绝灭一切妄念，达到不生不灭的大自在境地。”
“除此之外，它还代表了一段故事。”
陆沉勉强听进了他的话。当年离别时他问再相见之日，大自在天只回答了他“枯木龙吟”四个字。百年后他在水月寺见到此琴，实则已与化身兰若的佛者重逢了。而今又见到此琴，似也继续印证着大自在天当年的预言。只是在水月寺时，他问兰若枯木龙吟的含义，兰若神态恬静地用手指着菩提树，未解禅机。今日再见，他却直言相告了。
佛者抱琴而起，袈裟逶迤，朝他走过来。
竹林沙沙作响，碧叶翻卷，光影交错，那久违的身影宛如梦境中的一道幻影。
“大自在天……”陆沉朝他伸出手，踉跄着走了过去。
佛者抬起的手印，贴上他丹田的一刹那，陆沉忽然感到身前佛光乍现，怀中佛骨笛蓦地旋出，竟将佛者的手生生打开。
佛气冲撞让陆沉后退数步，他惊愕地握住隐隐散发佛光的骨笛，心中却也忽然回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大自在天时，他附耳告诫的话。
“提防所有人……”
提防所有人，也包括你吗？陆沉冷静下来，细细分辨，察觉出此佛者虽容貌声音都酷似大自在天，但气质却有所不同。大自在天惜字如金，他让自己提防，那必定是先察觉出了潜藏的危险。但是这名佛者若并非大自在天，又为何能弹响弦细如发的枯木龙吟？
他那个手印，方才是想要掏取自己丹田中的妖丹。陆沉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佛者。
“陆沉……”佛者吟道。
陆沉唤出了山海妖刀。
佛者见状微微一笑，手中佛光万丈，脚下白莲绽放，浩瀚无匹的一掌直直袭来。这股佛气太强悍了，甚至仍有几分熟悉的气息，陆沉心中迟疑，山海妖刀护住丹田，在竹林中不断后退。
参天修竹一根根断开，佛掌也逼到身前。骤然身后一股魔气席天卷地，水墨般的黑烟冲入陆沉的衣袂发梢，将佛掌逼退数丈之远。
大自在天足踏紫色千瓣莲华，雪裾黑裟，银丝飞乱。他瘦削的身影在被魔气凋零的墨竹叶片间穿过，抬起仅存的右臂，嶙峋手指抓向一袭白衣的六梵天主。
六梵天主将枯木龙吟琴推出，旋身便走。大自在天一掌将琴拍向陆沉，斩竹为剑，身影婆娑，刺向六梵天主。
六梵天主唤出锡杖，眼前竹影缭绕，他勉强抵挡，周围竹林却对锡杖这等长兵十分掣肘。他本欲诛杀陆沉，取其内丹，却未料到在此遇见入魔的大自在天。当时几近得手，却被一只佛骨笛坏了好事。
西方教九山八海之内，大自在天从无敌手；如今他入魔后不再留情，更是无人能挡。六梵天主心计绵长，也无意与他在此拼命，余光掠过陆沉，将锡杖用佛力朝他打出。
锡杖锐利如箭，毫无预兆地刺向陆沉。大自在天骤然掠竹而退，一把握住锡杖，挥出竹林上空。
六梵天主借机化光而去。
大自在天眉心的紫砂因运功而微微发光，尚未消散的余劲让他的黑裟与银发在半空中漂浮鼓动。他耳戴紫莲玉坠，身缠玄色璎珞，端庄柔美的容貌未变，却因过分瘦削而显出了几分过去未曾有过的漠然。
陆沉见他朝自己伸出苍白枯瘦的手掌，上面的指甲都被魔气染成了深黑色。
他也要挖走我的妖丹吗，陆沉静静地想，他要我就给，什么都可以给。
“佛骨笛。”未料到他摊开手掌，用柔美如天籁的声音，淡淡说道。
陆沉望着他，从怀中掏出佛骨笛，放在他的手上。
大自在天瞥着佛骨笛，问道：“你不会用吗？为何被六梵天逼杀得那般狼狈？”
陆沉怔了怔，道：“我从未想用。”
“为什么？”大自在天将骨笛按在陆沉胸口。
“因为那是你的手臂。”陆沉盯着他空荡荡的左袖。
“那是……”他靠近了陆沉，轻轻吹出一口气，“……大自在天欠你的。”陆沉被他吹拂的颈侧一阵灼痛，皮肤被魔气腐蚀出了一片尸染溃斑。
大自在天伸出舌尖，舔舐那片溃斑。禁咒浮出，魔气又被他吸入了体内。
疼痛中又夹杂着酥痒，陆沉垂着眼，一动也不动。
他成魔了，陆沉心中道。
鲲魄极端压抑的激烈情绪引动了天气的变化，淅淅沥沥的雨洒落在潇潇竹林中。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51 章 枯木龙吟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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