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岁最近总是发呆，要不要我给你下山买梅花糕吃？”白鹤童子笑问。
羽儿拽了拽他的道袍，问：“娘亲呢？”
“最近山下不太平，有魔物，师娘一直在制作能吸取魔物稳固结界的法器。”白鹤童子叹了口气。
“那爹亲呢？”
“师父……师父还在睡着。”白鹤童子更重的叹了口气。
日已偏西，白鹤童子去准备晚饭，猴方猴圆练完武瘫在一起酣睡。羽儿百无聊赖地摘下篱笆旁的花朵涂染小贝壳似的指甲。她看到篱笆上落了一个人影，回头望去，惊讶道：“胜仔！”
胜遇有些犹豫，一边抱着臂和她闲聊，一边在心里骂玄九。
不多时，他就牵着羽儿走出到结界边缘的小溪，背起她涉水，来到等候的玄鸡师面前。玄鸡师瞧着她笑眯眯道：“乖侄女，走，叔叔带你下山玩去！”
羽儿困在女床山多年，近日来父母又少有陪伴，她心里又生气又难过。玄鸡师自称是她父亲的兄弟，胜仔也是见过的玩伴，她很快便被甜言蜜语哄了出来。玄鸡师御风而行，将羽儿带到最热闹的国都。是夜正是人间佳节，魔气氤氲中却也花灯盏盏，灯火通明。
羽儿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四处撒欢，快活极了。她亮晶晶的眼看上什么，玄九二话不说就给她买。胜遇抱着一堆小玩意小糖果，盯了会儿前面跑着的小丫头，朝玄九翻了个白眼：“你这个神棍，连拐卖儿童的事都干。我鄙视你。”
“怎么是拐卖呢，我不过是带她出来见见世面，你看羽儿多开心啊。她在那牢笼里能这么开心嘛！”玄九摇扇笑了下，又敛起暇色道，“魔物越来越多，尸染之疾又卷土重来，但现在可没有哪位圣佛甘愿自我牺牲了。必须尽快启动飞步七星封魔阵。现在女儿在我们手里，翠微子早晚得讨上门。”m.bïmïġë.nët
“那你可把人家宝贝女儿看好了！”胜遇摇头。
玄九只是笑道，“胜仔也很久没有逛灯市了吧，难得这么热闹，你也别端着，好好耍一耍。”
一盏盏花灯飞上天，带着世人的祈愿，不知能否让天神听到。羽儿正抬头望着，忽然见天上一片黑雾，如泼墨般熄灭了一盏盏明灯。她忙低头要找玄九，只听空中发出怪异咆哮，黑雾中无数怪物俯冲下来，街上的百姓抱头乱窜。羽儿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呆若木鸡。玄九已纵身飞起，手中化出赤红长刀，奋力诛魔。魔气中响起诵经声，一干僧人也手之降魔杵冲了上去。
“快过来！”羽儿听见不远处胜遇朝她大喊。她跌跌撞撞，额头磕到了一人身上，茫然抬头，见那是个嗔目著甲，右手执剑的西方教人。那尊者盯视羽儿，突然喝道：“大胆妖孽，自己送到罗刹天子眼前了！”说着举剑砸下。
羽儿从没见谁对自己如此凶恶，吓得面色如土，连声音也发不出。便在这时，忽然冲出来一个斗篷遮面的小个子，拽了羽儿就跑。
“傻丫头楞什么神！”那小个子在逃窜的人群中穿梭，须臾已拉着羽儿离开街市，跑到了一处废寺门口。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用手扇了扇风，道：“那些大和尚凶得很，你家住哪儿？我顺道送你回去。”
羽儿这时才知道后怕，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别哭啦，小丫头就是麻烦。”那小个子蹲下来，随手替她抹了抹脸。“我叫桑小侠，捡到我的阿婆说我身上带了一片紫色桑叶，所以姓桑。小侠是破寺里那些小皮蛋叫的，”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废弃寺院，“先将就一晚，明天送你回家。你家到底在哪儿？你叫什么名？”
“我叫羽儿……我家……在太液池……”羽儿嗫嚅道。
“太液池？听都没听过啊！”桑小侠拉着她进寺里。寺中油灯幽暗，有七八个孩童，看上去比小少年小几岁，身上脸上全是尸染斑。羽儿见状大惊失色，眼泪流得更凶，转身就要跑。桑小侠扯住她的后衣领把她留下来。几个孩童叫骂道：“这小东西怕我们呢！瞧她哭得真丑！明日就把她卖给梳头婆！”
桑小侠呵斥道：“闭嘴，什么话都乱说！不准欺负小妹妹！”
他把背着的包袱接下来，从里面掏出好几个大馒头和好几根大葱，给几个孩童分了。几个孩子各自拿到了吃的就立马坐下来啃，没工夫再理睬羽儿。
“香葱配大白面馍，这可是相府的规格！”桑小侠跳到坍圮的佛头上，嘻嘻哈哈道。羽儿捧着他递过来的馒头小心翼翼吃了两口，问：“为什么说是相府的规格？”桑小侠咧嘴一笑：“因为是刚从相府偷来的。”
“偷？”羽儿怔怔看着手里的馒头，“怎么能偷东西呢……”
“呔，那就是‘拿’的，”桑小侠改口道，“他们富得流油，拿几个也不要紧。但不拿我们可就要紧了，前胸贴肚皮的滋味可不好受。”
羽儿跟他在寺里将就了一晚，第二天被他带上街。“你和你那叔叔就是在这里走散的？那就在这里等等看。”桑小侠说着又敲了附近一处医馆的门。敲了许久门才开，羽儿听他问：“今天有玄木叶吗？”
那管事摆摆手说：“没有，今日的领光了。”
桑小侠忍不住骂道：“老东西，天刚亮就领光了？你糊弄你爷爷呢？”
“没有就是没有，小杂种嘴巴放干净点！”管事“哐当”一声关了门。
羽儿问：“小侠哥哥，你要玄木叶做什么呢？”
“给破寺里几个兔崽子治病，玄木叶是国师提出治疗尸染的法子，应该是有效的，还让医馆免费发药。但我每次来问都说没有，黑市上却有人高价出售。我看这是官商勾结，暗中倒卖。”桑小侠忿然道。
羽儿听不大懂，但知道他定然是遇到了不公，心里也替他难过。“尸染是什么病呢？”
“是一种怪病，得了会全身腐烂。过去流行过一阵，后来便消停了，不知怎地又流行起来了。我看和这些日子的黑雾脱不了干系。”桑小侠道。
“小侠哥哥，那几个小哥哥为什么要住在破寺里呢？”
桑小侠朝她笑了下：“你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那帮小崽子都是勾栏院子里女人生的，要是丫头就留下了，要是小子就扔掉。侥幸吃百家饭活下来就在破寺里窝着，也没地方可回，也不知爹妈是谁。”
“勾栏院是什么？”
“你不知道就算了。”桑小侠揉了她脑袋一把。
“小侠哥哥也是吗？”
“我不是，我可能是得了什么大病，小时候的事情记不清了。醒来就被阿婆捡到，后来在街上讨生活，”桑小侠笑道，“说不定我是天神下凡历劫的，才没父没母，伪装成这样以免吓到凡人。”
“羽儿也经常怕不知何时变回原形，吓到别人。”
“咳，我胡说八道你也跟着胡说八道？什么原形，你是小妖精？”桑小侠嘲她说傻话。
羽儿没等到玄九，桑小侠今天跑去将军府偷馒头，还顺便搜刮了点玄木叶，差点被抓住。他拉着羽儿跑了几条街才甩开将府家丁。“每次不能都去同一家，要雨露均沾。到底是将军府，手下人功夫不错。”桑小侠总结道。
回了破寺，里面传来哀哭声。桑小侠连忙冲进去，只见几个孩童神色哀戚地围着一个全身烂透的小孩。桑小侠咬烂玄木叶喂给他，他也不咽；掰碎了馒头塞进他嘴里，片刻就和着脓血流出来。桑小侠默然站了一会儿，扛起那死小孩就出去了。羽儿跟着他，见他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
傍晚的风吹开他的兜帽，露出半张腐烂的脸。羽儿心中害怕，却更觉得悲伤。
“我回去找爹爹，爹爹一定能救大家。”羽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桑小侠抬头拍了拍她的头顶，“别怕。”
“我不怕，你也不要怕。”羽儿踮起脚，也拍了拍他的头。
“小傻子，哈……”桑小侠双唇颤抖，闭上双眼。
羽儿思索良久，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塞进他的手里。桑小侠睁开眼，问：“这是什么？”
“是护身符，”羽儿坚定道，“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师送给我的。你要是有什么愿望，就对它许愿。”
桑小侠道：“这不是送给你的吗，你不许愿吗？”
“我……我也想许愿，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很幸福了。阿爹阿娘，小白鹤，陆沉，猴方猴圆，虎老幺他们都对我好好，我觉得小侠哥哥更需要这个护身符。我吃了你很多馒头，我也没有什么能送你，只能送你这个了……”羽儿说着又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又哭什么，或许是在哭过去的自己。
“好啦好啦，谢谢羽儿。我们都坚强点。”桑小侠擦了擦她的眼泪和鼻涕。
-
桑小侠第三天偷国师府的时候被玄九逮个正着，羽儿跑出来解围，玄九喜出望外。那日他收拾了一干魔物，也受了点伤，不得不躺了两天。他见桑小侠脸上有尸染斑，便详细询问，得知那破庙附近有一处深谷，时常有魔物出没。平素那些魔物也不会跑去京城，只是前两日突然地震，那之后魔物便开始四窜了。
那地震说来也怪，人间的建筑无一倒塌，但一些沼泽林地中莫名多了许多妖物的尸体。
玄九派人送了玄木叶到破寺中，桑小侠带着他去了那深谷。“这个山谷，是乱葬岗，”他爬上山坡，站在断崖边上指着山谷底，“秦淮河上的女人若是堕下死婴，就被丢进这里。没堕的，就在那破寺里……”
又是个怨气深重之地，怪不得魔物多，玄九心想。不知道这样的人间炼狱还有多少。他有时甚至想，或许佛门所言因果确是有道理，人类种下恶因，执怨生魔，结出尸染恶果。腐蚀人类的名为尸染，实为执怨。
“这个地方倒是适合布阵，魔气甚重，杀是杀不完的。”玄九对胜遇道。
胜遇对妖气敏感，一直瞄着天边，突然道：“那倒是正合你意。你看谁来了。”
玄九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黎明前的幽暗天际乍现青色霞光，让人误以为是天亮，细看却是一只青羽鸾鸟掠空而来，妖气映亮半边夜空。“娘亲？”羽儿讶然道。
青鸾落地化为人形，鬓发凌乱，双目赤红，扑过去一把抱住羽儿，一言不发。
“娘亲？”羽儿又唤道，伸出白藕般的小手摸了摸她的秀发。
天边又响起剑鸣，翠微仙君紧随其后御剑而来。他亦难得衣冠散乱，眼角通红，望着母女二人，默然无语。玄九察觉气氛怪异，咳了一声：“翠微子，我可没亏待你这宝贝女儿，你早些出山，我也不用出此下策。”
翠微子看也不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羽儿稚嫩的小脸，一眼都不舍得眨。天空渐渐泛出了鱼肚白，真正的黎明到来了。
玄九愕窒，羽儿的面容忽然腐烂起来。
“娘亲，爹亲……”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害怕地颤声呼唤着父母。
青鸾轻轻抚摸着羽儿的头，温柔道：“羽儿做噩梦了，羽儿不怕，等你醒了娘亲给你……给你做糖糕……给你裁……裁新衫……”
翠微仙君喉中哽咽，仍是咬紧牙关，鼻翼翕动。
“羽儿？羽儿！怎么回事！”桑小侠发了疯地抓着玄九问。玄九木然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亲，我梦到了很多人，有玄九叔叔，有胜仔，有小侠哥哥他们……娘亲，小侠哥哥他们好辛苦，你帮帮他们……我吃了小侠哥哥好多馒头呀……玄九叔叔也带我看花灯……羽儿好困啊……要睡着啦……”
“不想睡呀……想和爹爹和娘亲在一起……”
天已彻底亮了，羽儿也随着黎明的到来腐朽殆尽，只留下青鸾手中的一把附着青色鸟羽的枯骨。青鸾站起身，未和任何人说话，化回原形飞走了。
玄九缓缓道：“我不知……”
翠微仙君这时方垂下眼睫，许久才又抬眸看向他：“羽儿早就不在了，拘三魂阵强留她魂魄这些年罢了。”
“所以你才不肯出结界？你用天常眼和天帝换来拘三魂阵，所以这是天帝的术法，一旦有人走出结界，术法便消失？”玄九此时后知后觉。
翠微仙君轻叹了一口气，哑声道：“我要去看鸾儿。诛魔布阵之事……你再容我几日。”
“沈玉衡你不必如此……”玄九坐倒在石上，扶着额角，“你去忙你的事……我……我实在……”
翠微仙君祭出秋水剑，朝女床山飞去。
-
三十三重天，紫霄宫，鸿钧道祖和衣而卧。香炉中烟篆袅袅，紫色蝴蝶抖动着鳞光闪闪的翅膀，时而停落在他的唇上，时而翩翩飞起。
鸿钧道祖很久没有像这样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躺在一片混沌中，浑身软绵绵轻飘飘，舒服极了。不远处有熟悉的人托腮沉思，他撑起身道：“盘古好友，你总是在思考。”
那人笑道：“你终于醒了，劳你帮我分开天地，结果你就一睡不起，我心中愧极了。”
“事实证明，天地无法分开，混沌就是混沌，”鸿钧道祖仍有几分虚弱，将头抵在那人肩膀，“你不要总听女娲的话。你不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有好友你在，什么样的日子我都喜欢，”盘古用手指卷着他冰蚕丝一般的乌发，沉吟道，“我只是想弄明白，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出现了，陆压出现了，你出现了，女娲和伏羲出现了，这是为什么呢？”
“这很重要么？”鸿钧道祖恹恹道。
盘古兴致勃勃道：“你昏睡时，女娲照着你的样子捏出了几个小东西，她给他们取名叫‘人’……”
“她在哪儿？”鸿钧阴沉道。
“她说你知道了定会生气，所以她躲去伏羲那儿了。她就是想惹你生气，你不要中计了，”盘古说着掏出一只透明的小盒，给他看里面的人，“你瞧，这是天，这是地，这是人。女娲捏得不好，这些人不像你，但若是像你未免太好看了，还是普通些好。”
鸿钧盯着那盒中蹦蹦跳跳的人，只觉得头皮发麻。若不是盘古喜欢，他早就一巴掌拍烂。
“这些人突然就存在了，他们也一定会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吧，”盘古琢磨着，“若是很多人一起思考，或许就能弄明白。”
鸿钧道祖支着头，阖上了眼皮，实在不愿理睬他。盘古放下盒子，趴在他身边，用鼻孔对着他的鬓发吹气。那几缕发丝时而飞起时而落下，弄得脸颊痒痒的。鸿钧道祖二话不说就捏住他的鼻子。盘古张嘴去咬他的手，他一边躲一边勾起嘴角。
“好友终于笑了。”盘古含住他的手指，轻轻咬了下。
鸿钧道祖冷下脸，但脸颊实在很痒，痒得他忍不住又笑了下。
若是存在无法证明自己的意义，或许不存在能够反证。盘古对世上的一切都兴致勃勃，乃至于他有一次无意中透露出这种想法时，鸿钧并没有放在心上。
愚蠢的人类越来越多，愚蠢的盒子越来越大，愚蠢的试验还在不断进行。盘古又让他试着劈开混沌时，他心中厌极了，但却无法拒绝。对这个人他总是无法拒绝，无限纵容。只不过他没想到盘古会和女娲一起算计他。施法脱力后他昏睡了许久，再次醒来时眼前的天地令他惊悚发疯。
盘古不存在了，他消失在自己昏睡时，所以鸿钧时常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他还没有醒来。
眼前是层层叠叠的紫色纱帐，纱帐外是一成不变的景色。他醒来一时朦胧，又分不清现实和梦境，随手抓住飞来的蝴蝶，化成一把匕首，刺进了自己肩头。这一刀太痛了，真实的世界永远比任何噩梦都残忍绝情。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62 章 盘古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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