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仙君面色苍白，声音倦哑，反问道：“你师娘回来了吗？”
白鹤童子回道：“师娘刚回来就进重霄楼铸室关了门，她脸色很不好，一句话都不说……”
“嗯。”翠微仙君走过亭廊，走入重霄楼。清晨暗淡的光线中，青鸾专心制作一只精美小巧的簪花。翠微仙君知道那是羽儿前几日央着她要的，只是她近来忙于打造护山的法器，没能顾得上。数百年前，他受天帝之令，下凡降妖，意外结识青鸾。两情相悦，他甘愿堕仙，与青鸾生下羽儿。羽儿自幼体弱多病，未成年便夭折，青鸾精神崩溃，翠微仙君以一只天常眼换来天帝神力护持的结界，维持了数百年天伦之乐的假象。
就算理智清楚羽儿早已离开，就算自幼修行看淡了生死，再一次失去至亲，翠微仙君也无法心如止水。但他知道青鸾只会更痛苦，所以他极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他走过去，拿起案上的染料，帮她调制颜色。
青鸾做好了一支又一支，望向他笑道：“羽儿一定很喜欢，我去拿给羽儿看。”她说着往外走去：“羽儿呢，羽儿你快出来看呀！”
“鸾儿……”翠微仙君默默跟着她走出，提防着她磕碰到哪里。
“小白鹤，你看到羽儿了吗？”青鸾张望道。
“师娘……”白鹤童子瞧着翠微仙君的脸色，知道事情不妙，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
“羽儿去哪里了？羽儿不见了？我要去找她！”青鸾恓惶地奔跑起来。
“青鸾！”翠微仙君追着她，一直到她跑出太液池，不得不伸手阻拦，“回去吧，羽儿在家呢……”
“你骗人，你们神仙最爱骗人！”青鸾怒而朝他挥出一掌。
身为妖族的青鸾起初便很讨厌神仙，与他相恋后便不再贬骂神仙，如今却将他也划入心中憎恶的行列，俨然陌生人一般，翠微仙君本已因失去羽儿强忍悲痛，此时更像心口被捅了一刀般难过。他避也不避，挨下这一掌，嘴角淌下一缕鲜红。
“为什么！为什么！把羽儿还给我！你还给我！”青鸾撕扯着他的前襟，拼命摇晃着他。
“是我不好，你怪我吧，别伤自己……”翠微仙君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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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童子终于也知道羽儿不在了。他茫然地坐在台阶上，看着手中再也无用的玉梳和簪花。师父要照看师娘，叮嘱他照顾好猴方猴圆。他端了午膳来，猴方猴圆抱头哭着，连平日最爱的桃子也不吃了。师娘更是连面也见不到，师父在亲自下厨做师娘喜欢吃的莲子羹。
白鹤童子拖着脚步走到厨房，望着翠微仙君的背影，道：“师父，我来做就好了。”
“没事，你吃过了吗？”翠微仙君问。
“我不饿……”
翠微仙君递给他一碗莲子羹。
白鹤童子眼圈红了：“师父，是我没看好小太岁……”
“不怪你，别再想了，”翠微仙君揉了下他的头，“你跟着我，吃尽了苦头。”
“我不苦……师父是最好的人……徒儿要一直跟着师父……”白鹤童子想起翠微仙君堕仙时赶他，在女床山画地为牢时也赶他，心中怕他又要动了赶他走的念头。其实不论天上人间，当神仙还是做妖怪，他跟着翠微仙君一直都问心无愧，心满意足。
翠微仙君端着莲子羹走远，片刻后白鹤童子却听到碗碎的声音。他忙跑去重霄楼的铸室，见师父抱着满手血泡的师娘，阻止她继续打造首饰。“羽儿最喜欢这些亮闪闪的小玩意了，你为什么总是妨碍我？羽儿呢！羽儿被人骗走了！”青鸾一连打了他数掌，翠微仙君却不肯放手。
“师娘！你快住手！师父快被打死了！”白鹤童子惊慌拉架。
“没事。”翠微仙君咽下一口血，示意他离开。
“羽儿啊……羽儿！羽儿在那儿呢！她在喊我呢！娘亲来啦！娘亲来了！”青鸾忽然化出妖形，飞向燃烧的煅炉。翠微仙君心中一惊，手作剑指，点了青鸾的睡穴。
“师父，师娘是……”疯了么，白鹤童子却不敢说出。
翠微仙君默然不语，抱着青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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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木损毁后，海市震荡，周围海域掀起惊涛骇浪。大自在天迅速返回若木，见陆沉正以妖气强压地气。他踏莲而起，贴在他身旁，道：“你收起妖力，落到我莲座上。此处的地气就要炸裂，方圆数百里将生息俱灭，我带你飞离。”
“那其他小妖怎么办，我不能走。”陆沉的鲲魄不断飞散冰晶，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猩红。
“他们不重要。”
“可当初你不是这样教我的。”陆沉苦笑。
大自在天注视着他，被魔气缠绕的内心竟也升起撕痛的感觉。片刻后，他说道：“那么我给你的佛骨呢，这么想救，就拿出来用吧。”
“我不能……”
“没有别的法子，”大自在天负手道，“吹响佛骨笛吧，你能救你想救的人，只不过……”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海市妖族哀嚎，死亡的气息四下弥漫。陆沉也明白，妖力终究有限，此时唯有佛气才能平息□□的地气。他化回人形，缄默地取出佛骨笛。那时松陵江上，大自在天的话犹然在耳，自己为何要对他如此绝情，逼得他以骨相易。
他受了重伤，莲座都聚不起，自己却还要将他赶下船去。明知道他是魔剑穿身也不会喊痛的那种人。
那时就那么恨吗？他不辩解，是因为他不愿自己再恨旁人。如今这一点也看得明明白白了。
陆沉将佛骨笛贴在唇畔，怕闻到让他撕心裂肺的血腥味而屏息。终于吸入一口气时，入鼻的却是一股清淡的莲香。骤然闻到最熟悉怀念的味道，他不由潸然泪下，不能吹响一声。那眼泪落在佛骨笛上，大自在天看了，又叹了口气。他抬手按出佛印，笛身发出金芒，佛乐倏然响起，四下天花飞升，金光从地底和海面透出，明耀得让人睁不开双眼。
陆沉只能看到手中佛骨渐渐变成金色粉末，随光飘散。待金光消失，海市方圆百里已风平浪静。m.bïmïġë.nët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已经改变了。
若木的嫩芽前，一袭雪白袈裟的佛者左手按出佛印，点点金光如甘霖洒落在嫩芽上，它肉眼可见的茁壮起来。
大自在天断去的那只手现在又完好如初，只是掌心多了一滴泪痕形状的红记。
翠微仙君推测的不错，大自在天预知自己有入魔的危机，果然有所应对。佛骨笛上的佛力能够助他压制魔气。陆沉此时明白了魔者未能言尽的那声叹息真正的含义。
——魔者心中什么都知晓，却还是为他奏响骨笛，甘愿消失。他虽不爱苍生，却对自己有情。
他走上前，握住佛者的手腕：“你将佛骨笛交给我，是否期待我吹响它？我吹响它，意味着我克服自己对你的感情，选择了众人，而不是你。”
“留下佛骨，是因为尘缘未了。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相信你的心，”大自在天垂眸望着自己掌心的红色泪痕印记，“最终做出选择的是我自己。”
陆沉用妖气沿着他的经脉试探，能感觉到大自在天恢复的佛气并不多，体内魔息甚重。佛骨笛内大量佛气都消耗在镇压暴冲的地气之上了，但他凭借这一点余留的佛气也压制了魔性，可见意志之坚。
鲛人抱着白泽尸体沉入海底，海市上的小妖们奔走相救。陆沉瞥见梼杌背着三只小妖匆匆跑过，心下放心了不少。陆沉安顿了海市小妖，以指甲切开手腕，用妖血为引，布下结界。此次若木遭毁，其中当有阴谋，静下心来陆沉也能推测一二。蠃鱼兄弟飞来，传话说翠微仙君请陆沉一叙。陆沉心中诧异，以往若是有事都是青鸾传信请他过去，翠微仙君是从未主动联系过的。
“我要去女床山一趟。”陆沉放出了容与舟。
感觉到他的疏离，大自在天温言道：“我不能同往吗？”
“我以为你恢复后，有很多事要做。”陆沉道。
大自在天弯起唇角，不置可否。临行时，岸上有人跑出，大自在天回眸，见是梼杌。梼杌直直看着他，双膝跪地，叩了个头，才道：“此前有位兰若大师，给我讲了个王子以身饲虎的故事，我现在想到了后续。尊极主愿意赏脸一听吗？”
大自在天银发拂肩，娴静伫立，目光柔和地望着他。
“小老虎长大了，它看到林中有野兽困苦，就想起自己也曾受人恩惠，就去帮助它们度过难关。受到它帮助的野兽，也学会了帮助别人。种下善因，才能得到善果。作恶多端，只会受到恶报。小老虎晚年时遇到一户穷困的猎户，它不忍林中野兽被杀，却也不能劝猎户不去打猎，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计。但它看到猎户打不到鸟兽，全家忍饥挨饿时，它也不能牺牲林中鸟兽让猎户充饥。因为它曾听人教诲，不要用他人的痛苦去成全自己的‘善良’。于是它自投罗网，猎户全家吃了它的肉，剥下它的皮，拿到集市卖，得了本金，此后做起了小本生意，不用再狩猎了。”
“这个后续的故事，大师喜欢吗？”梼杌抬起头问道。
“这是个感人的故事，但这世界却远比故事复杂许多。或许小老虎帮助了别的野兽，它们却并不领情，反而误解怨怼。或许它牺牲了自己，猎户反而笑他愚蠢。如果小老虎能明白，布施的时候，既无布施者也无受施者，也无所施，也不期待回报，那么终有一日，它会见到心中的佛。”大自在天柔美清朗的天籁之音如煦风卷起花瓣，轻轻拂过梼杌的耳畔。
“小妖谨遵教诲。”梼杌手缠佛珠，再次拜道。
妖海升起茫茫雾气，容与舟渐渐行远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63 章 泪痕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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