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扮演

　　“扮演英雄”是这样一件工作。

　　最初，在各种原因的推动下，来自不同位面的访客们结成了组织；然后成员增多了，组织日渐庞大，他们希望能更进一步地融入这里的生活；于是他们越来越深入地进入人类社会，通过各种方式获得身份，应聘工作，交友恋爱……逐渐的，隐姓埋名的生活方式不能再满足他们，他们希望能获得一个正式，合法的社会身份，成为这个世界的一员。

　　但这个世界尚未开化，要让这些碳基小人们一下子接受字面意思上的“天外有天”，是一件麻烦，困难，并且十分艰巨的事——这些跨位面的存在的消息一旦传播开来，必定会伴随着各种文化、宗教、意识形态的冲突，甚至有可能引发战争。

　　于是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先通过别的方式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恶意，还能帮助他们，保护他们，让他们对我们这类人有一个心理预设，会不会更容易接受？”

　　这个想法有些简单，但似乎值得一试。

　　——“当初是我说的，”温行云笑了笑，“我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只要能表达我们的善意，让他们知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掠夺他们的资源，也没有想要侵占他们的生存空间……只是单纯作为搬来这里住的邻居——大家一起住着，我们还能帮忙打打强盗，救救火的那种，那他们应该能够接受我们。”

　　他的提议得到了赞同。然后又有人提出，故事总归是假的，不如干脆制造真的灾难——比如放出妖兽四处捣乱，布置陷阱毁坏民宅，或者安排一个强悍的劫匪，扣留儿童作为人质，再让那位“英雄”隆重登场，简单利落地解决这些麻烦，这样一点点地在原住民的心目中树立起正面形象，岂不是比“故事”更真实？

　　这些想法得到了许多认可，也有不少人表示反对。最后讨论的结果是：可以先通过儿童动画片的形式，逐步试探民众的接受能力——能接受便最好，如果不能，那也不过是个“故事”；而如果经过一番努力，依然没法让这一代的原住民认同这些外来者的存在，至少看着这些动画片成长起来的下一代，也一定能够对他们有所改观。www.bïmïġë.nët

　　于是和原住民合作的“创作”开始了。“组织”对接了某家规模不大的动画公司——因为当时这类题材并不多见，所以经过严密的观察和考虑，他们觉得，商业化程度不高的小型工作室，也许更容易接受创新的想法。

　　出于“心理预设”的目的，故事中角色的原型全部由“组织”提供。温行云成了主角——这个世界的人们，更倾向于崇拜具有“高大”“强壮”“敏捷”等等特征的形象，而他的种族特征正好附和此类要求。故事中的其他角色也是就地取材，当时组织中的每个人都有一次出场机会；但考虑到这个世界的人们有以貌取人的习惯，所以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成了反派，少数外形温和的才有机会成为主角的伙伴。

　　这些角色原案被转交给那家不知情的小公司，由他们进行剧情创作，唯一的要求是必须紧扣主题——“来自异世界的英雄从灾难中守护了这个星球”。

　　在那个娱乐匮乏的时代，这个结构简单，主题鲜明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成为每周日晚饭时间的必看节目。动画公司也一举成名，他们立刻趁热打铁地把作品输出海外，推出系列续作，把“光之巨人”的形象推向更大的舞台。

　　然后动画电影来了，舞台剧来了，连环画和周边玩具也来了，还有了由当红明星出演的真人电视剧……“试探”逐步展开，全世界也渐渐知道了这个来自其他星球的英雄——他善良，正直，强大，地球是他的第二故乡，他热爱这里的生活，也会为了这里的人们勇敢战斗。

　　——“好多年前的事了，”温行云搓了搓下巴，“那时候是真火啊……我出门一趟，路上碰见的小孩子，背的书包，穿的鞋子，身上的衣服，手里的零食袋子……印的全是我的脸。”

　　“所以你们的计划成功了？”维斯肯特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好像现在……”

　　温行云点了点头：“对，计划没有继续展开，到现在地球人也不知道那些角色都是真的。”

　　“……为什么不继续？”维斯肯特说，“难道又出现阻碍了？”

　　温行云露出了稍有些尴尬的笑容：“因为……我很快就过气了。”

　　小工作室虽然把握住了那一波热度，但很快暴露出创作能力的上限，剧情开始落入俗套，每周一集的故事变得索然无味，新角色的接连登场只是为了推动玩具销售……而在此同时，荧幕上出现了许多新的英雄形象，他们更生动，更鲜活，更符合观众们日新月异的欣赏口味。

　　于是，跟不上市场潮流的动画公司倒闭了，“光之巨人”也逐渐被时代遗忘。

　　“那时候计划就中止了，没人再提起，”温行云说，“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退出了组织，也没想要再加入别的社团……过了一阵子，我找到了另外的工作——毕竟也该是我反哺母亲的时候了，再加上后来有了‘女儿’，需要更多的钱……”

　　“我不是问这个，”维斯肯特说，“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中止计划？动画不是火了吗？难道观众的好感没有转嫁到你们身上？”

　　“……不，效果很好，”温行云说，“当时的调查显示，虽然那一系列故事的热度主要集中在首播国家，但那段时间是全世界的青少年对外星人的接受度最高的时期；还有不少孩子相信，也许‘光之巨人’是真实存在的。”

　　“那为什么不趁着那时候直接走到台前？”维斯肯特说，“至少也可以试试，先让那个国家的人接受你们？”

　　温行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维斯肯特也不问了。他想，也许这之中发生了一些很难概括，或者不方便对他透露的事。他又转头望了望窗外，天色暗了，路灯亮了，小马路对面的窗口里传来“嗤里嚓啦”的炒菜的动静……夜晚正在降临。

　　“就是因为效果太好了，”温行云突然开口道，“角色原型都是真实的，所有涉及到的生物性细节也是真实的……而当时我们和他们接触过多，一个没注意，就遗留下一些容易暴露身份的东西……比如掉在地毯上的毛发，印在笔杆上的指纹，喝过的杯子上的唾液……”

　　“噢……”维斯肯特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所以……当时已经有人察觉到你们的存在了？”不然怎么会有意去调查这些细节？

　　温行云点了点头：“他们只差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这不是更好？”维斯肯特说，“这说明对方也在有意识地接近你们。”

　　温行云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好。”

　　说完这一句，他又陷入了沉默。维斯肯特也只能跟着沉默。他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双方都在试探着接近，难道不是最理想的局面？

　　又想了会儿，维斯肯特小声开口：“那……他们得到‘决定性的证据’了吗？”

　　温行云迟疑了一下，点头。

　　“所以……他们主动和你们接触了？”

　　温行云又点了头。

　　“可是他们的来意和你们想的不一样，”得到肯定之后，维斯肯特大胆地说了下去，“他们不是来和你们‘交朋友’的。”

　　温行云抬头望了过来。

　　“我只是猜测，如果说错了，温先生你不要介意，”维斯肯特说，“当时已经有人确定了你们的存在，知道了这个世界和其他位面世界相连，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的绝大部分人对此还是一无所知……由此可见，一定有什么理由，让那些人继续隐瞒这一发现。”

　　“那你觉得是什么理由？”

　　维斯肯特吸了一口气：“他们不是来交朋友，他们是来交易的。”

　　温行云眨了眨眼，视线像平静的湖面。

　　“他们知道了你们的存在，又封锁了这个消息，由此可见……交易达成了，”维斯肯特说，“他们希望没有第三方知道这件事——这也许就是动画停播，计划搁置，你也离开组织的真正原因。”

　　“你比你外表看起来的样子要聪明，”温行云说，“真的是来游学的？”

　　“……是。”

　　“早点回去吧，”温行云笑了笑，“你的家人一定很想念你。”

　　……他在转移话题，维斯肯特想，这说明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我继续猜一下——只是猜，你不要生气，”维斯肯特说，“当时的动画剧情是‘光之巨人’打败怪兽，故事里的主角十分强悍，战无不胜——所以那些人想要交易的，是作为原型，拥有同样强大的战斗力的你。”

　　温行云的笑容慢慢落下了，但眼神依然十分平静。

　　“确实如此，”他说，“他们想要我的力量。”

　　维斯肯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没有在这里发现过我的同族，也许像我这样的大个子，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直想要拉拢我，”温行云说，“但我又不是为了做哪一国的武器才来这里的。”

　　（国，武器——比自己猜想的还厉害一些，维斯肯特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你就不能假装不存在吗，”维斯肯特说，“他们得到的‘决定性的证据’，总不至于是看到你本人了吧？”

　　温行云又皱着眉头笑了笑，点头。

　　“他们看到我本人了，”他说，“那场车祸……就是阿铭的父母去世的那场车祸，不是一群喝醉的金玛人引起的。”

　　维斯肯特愣了一下。

　　“停车场之所以会爆炸，车祸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我驱赶他们，”温行云说，“那群人确实喝醉了，也确实四处破坏；但如果我没有突然跑出去，突然转换形态……他们大概也不会惊慌失措地撞上那辆车。”

　　“光之巨人”的战斗只发生在荧幕上，现实中的英雄从没有发射过一次“阿尔法光波”——不，现实中的他，并不能被称为“英雄”。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温行云说，“没有拯救过世界，没有拆穿过邪恶组织的阴谋……故事里的‘光之巨人’干的事，我一件都没有干过。当初选择我作为主角的原型，只是因为我的种族特性，正好符合这个世界的孩子对英雄的想象。”

　　“那你为什么……”说到一半，维斯肯特反应过来，立刻闭嘴了。

　　“为什么偏偏要在那时候出手？”温行云又垂眉笑了一下，“可能是那段时间动画太火，我有些飘飘然，真的以为‘英雄’是在说我……所以看到那群横冲直撞的金玛人的时候，我也没多想……”

　　没有多想，就像动画片里那样，在一道光芒中变成了银色的巨人，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一个平静的夜晚。

　　然后车祸发生了，一对夫妻失去生命，一个孩童失去双亲，一个男人还没有成为英雄，就先失去了自己的秘密。

　　“那天我没有出手就好了，”温行云说，“阿铭的父母不会死，我也不会被目击到……也许动画片也不会停播，‘光之巨人’还是全世界孩子的英雄。”

　　他停下来不说话了，转头望向窗外。维斯肯特也不出声，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那里只有一排很旧的霓虹灯，亮着残缺不全的“饭馆”两个字。

　　“阿铭还小的时候，反正也不懂事，不怎么会说话，我也就真当多了个女儿，就这么养着……但她越是长大，我越觉得亏欠她，”温行云的声音低了一些，“她原本可以得到更好的生活，她的父母一定比我更懂得照顾她。”

　　维斯肯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当事人的任何一方，无法揣度任何人的想法，更不能代表谁做出判断。

　　如果那场车祸没有发生，也许温铭会过得更好；可如果温行云当时没有出现，也许她也会和父母一起丧生。

　　但“如果”和“也许”的事，又能算什么呢？

　　“她一直在想你，”维斯肯特想了想，换了个话题，“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是去哪儿了？”

　　“去了很多地方，”温行云说，“这个世界很大，大洲大陆之间的发展也不同步，还有不少国家陷入混乱或者贫穷——那些地方有很多我能帮上忙的事，也能让我稍微找到一些存在感。”

　　“你是去做他们的英雄了？”

　　温行云挠了挠头：“不要这么说。‘英雄’是动画片里的，我只是找点事做，显得我还有些用处。”

　　“你今天不就救了我们，”维斯肯特说，“救了我们全校的人。”

　　温行云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又望了一会儿窗外的灯光，然后楼下的幼崽开始“哇啦哇啦”地喊着要吃饭，温行云应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一直想问，”维斯肯特小声插了一句，“乐乐和你有血缘关系吗……？”

　　温行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死于火灾的年轻人——当时他还在上高中。从遗传学上来说，他是乐乐的舅舅。”

　　后面的事他没有再说，但维斯肯特也猜到了大半。

　　“母亲知道我的身份，还是愿意收留我，我很感谢她，”温行云说，“其他的事，我没有告诉过第二个——第三个人。”

　　“……我知道了，”维斯肯特说，“我马上就要回去，大概也不会再来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在地球求学的日子更新，第 90 章 扮演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