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次一样,他询问维斯肯特的现状,传达家乡的情况,他说近来风调雨顺,一切安好——安好得开始有人质疑,大贤者对预言的解读是不是出了错?
世界不会走向毁灭,天灾也从未想要降临;50年后的丰收节的美酒,一定和今天喝的一样甘醇醉人。
导师说,他也觉得大贤者的解读也许有些小题大做;也许预言里那些诡秘莫测的文字只是在描述一个不常见的天象——比如一场百年难遇的,场面壮丽的流星雨。
导师说小心谨慎没有错,但引起国民恐慌就不太应该。
这些文字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纸页上,像从水底升起的气泡;它们发出“噼噼啪啪”的轻脆的裂响,仿佛一首远远传来的乡音小调。
维斯肯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因为大贤者的谨慎造成的误会……那真是太好了,他想。
虽然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并不令人讨厌,但这里毕竟不是他的故乡,他也不是来这里观光旅游的。每天躺在阁楼狭窄的木板床上的时候,维斯肯特都会想起自己那张柔软宽敞的吊顶大床——床背是鎏金的,枕头被褥都熏了上品香料,侍女为他降下绣花床幔的时候,就像一个黑甜的梦境在他眼前缓缓张开。
然后,他会想起清晨时从丝绒窗帘下漏落的阳光,想起在枝头叶间跳跃的鸟儿,想起月夜的篝火和春日的花雨……想起家乡。
如果世界不会毁灭,50年后的生活也依然平静安然,自己在这个世界经历的日日夜夜,最终成了吟游诗人弦上的一小段歌词……那真是太好了。
维斯肯特转了转笔;一滴墨水从笔尖落下,渗入纸面。
墨迹顺着看不见的轨迹流淌,形成一个复杂的图纹。
——信号连接成功。
维斯肯特吸了一口气。
然而想说的事太多,句子和词语从脑子堵到笔尖,他一时不知该拣哪一条出来,作为自己第一封回信的开场白。笔记本上,导师的书写暂停了,也许他看到了那个联络图纹,正在等待自己的回复。
维斯肯特又吸一口气,落笔。
他说自己在这里一切顺利,找到了能住的地方,也遇到了可靠的朋友;导师的礼物帮了很多忙,如果没有这些“有趣的小玩意”,也许他至今还在为一个合理的身份发愁。
“如果确定了天灾不会降临,我是不是也能提早返程?”——交代完自己的近况之后,维斯肯特这样写道。
纸上浮现出了新的字句,导师的回复来了。
——“不必着急,大可以多留些日子”。
……让自己在这里多待几天?维斯肯特挠了挠脑袋。
虽然有些奇怪,不过维斯肯特想了想,也许导师是想让自己多学一些知识——毕竟,像这样的游学机会不是谁都能得到的;何况如果末日警报解除了,那更没有必要赶时间,确实“大可以多留些日子”。
于是维斯肯特提笔回复——“明白,希望如此。”
对面很快回复了一句祝福的祷词。
然而维斯肯特又想起一些事来。
导师的上一封信里,曾经提到和他一起出发的那些“天选之子”的事:有的被确认客死异乡,有的至今没有取得联系。如果末日预言真的只是一场过于谨慎的误会……那他们的遭遇……?
维斯肯特把自己的疑问写出来,发过去了。然而这一次,对面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维斯肯特等了又等,想再说几句,发现自己的笔尖已经写不出字了。
信号再次中断,那个雨丘人为自己安装的收发器实在是不太牢靠。
维斯肯特叹了口气,看看时间,第一节课已经过去1/3。他收起本子,从升旗台上站起来,准备回教室。
转身,抬头——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熟悉到维斯肯特看见的瞬间觉得脑门一疼,甚至还想伸手揉揉。
他立刻(朝另一个方向)转身,迈步,开跑。
——“站住,”温铭喊他,“跑什么?”
维斯肯特不想站住的,但腿自己不动了。他也不想回头的,然而脑袋自己转了回去。然后他的嘴角自己一撇,擅自凑合地笑了笑:“……回教室。”
“教室不在那边。”温铭伸手指了指远处的沙坑。
“哦……”维斯肯特点点头,“怪不得,我就看着不像。”
温铭的吊梢眼里投来并不相信的目光。
“那你拿着本子和笔干嘛?”她又说。
“……这里清静,我来这里复习。”说着,复习的人把笔记本藏到了身后。
温铭“哼”了一声,不再问了。
天气已经凉了,她还是随随便便地套着校服,只是里面换上了连帽卫衣,松垮垮的领口露出两道笔直的锁骨。她的卫衣衣襟上有一个小熊,棕褐色的,眯着眼在吃布丁;维斯肯特发现她似乎非常喜欢这只熊,十件衣服八件有它,但他有次说起这事,温铭眉头一皱,脸上一红:“没有啊,买的时候没细看,随手拿了几件——我才不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
语气嫌弃极了。
(当时维斯肯特还不知道这个国家有一句曾经流行的俗语——“口嫌体直”,具体展开来讲,叫“嘴上……,身体却很……”。)
温铭走到升旗台前了。她抬头望向旗杆顶上的时候,维斯肯特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应该看不见吧?以地球人的视力,应该看不见顶上的收发器吧?
“那天你在群里说,你快要找到那个人了——这是什么意思?”温铭突然问他。
……什么意思?当然是字面意思!并且在发完那句话之后,自己马上就找到了那个人——这样想着的同时,维斯肯特又不禁扪心自问:为什么,当时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为什么要亲手给自己埋下一个不知何时会爆的地/雷?
“你那时候用了什么办法,觉得能找到他?”温铭又问。
“……都失败了就别提了,”维斯肯特说,“最后这不是没找到吗?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温铭又看他一眼,同样令人心虚的并不相信的目光。
“你一直都在学校里找……找外星人?”维斯肯特试着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开始的?”
温铭撇撇嘴:“说了你可别笑——我从小学就开始找了。那段时间还流行什么‘飞碟热’,我还找了好多书来看。结果么,那些都是假的,编出来的,”说着,她话头一顿,声音小了一些,“他们说我爸爸的书也是编的,我知道他不是……虽然我也没见过他写的那些外星人……但没见过的东西,不代表不存在啊。”
……她那么执着地要“亲眼看见”,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说着,温铭又朝维斯肯特一望:“我倒是想问你,我说有外星人的时候,为什么你那么肯定,一点都不怀疑?”
——“嚓”,可能是划火柴的声音。
点地/雷引线的火柴。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认同我的话的人,”温铭说,“哪怕是乐乐,我问他相不相信有外星人的时候,他还要笑我幼稚,说他都不看奥特曼了。”
——“哗……”引线被点燃的声音。
“而你一个高中生,居然直接相信了我的话……还跟我对上梗了。”温铭继续说道。
——“嘶——”,引线飞速燃烧。
“难道你见过外星人?和他们接触过?所以你对他们的生态这么熟悉?”温铭眯起眼睛“还是说,其实你……”
——“吱……吱吱……”引线快要燃到尽头。
“……不是,因为我看过你爸爸的书啊!”维斯肯特急中生智,大喊出声。
虽然在说这句话的当时,他并没有看过那本书——并且因为出版时期太早,知名度太低,在网上也找不到任何相关信息——但这并不妨碍他把它搬出来作为紧急状况下的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十分有效,温铭的嘴型停留在没说完的半句话。
这一刻的沉默长得足够让维斯肯特跳跃7条世界线,重新回到家乡。
又过了一会儿,温铭点点头:“我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他的书出版的时候,都卖不动,有一半烂在仓库里。”
“……那你爸爸现在呢?”话题转移成功,维斯肯特顺着问下去了。
“他不在了。”温铭说。
这句话让维斯肯特陷入了困惑。
他知道,在华语中,“不在了”这个词组不止一种词义;而根据当前语境,他也说不好温铭指的“不在了”是生理上的“不在”……还是地理上的“不在”。
(想想房东老太太是温铭的祖母,但她也从没提过自己儿子的事。)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也没敢问。维斯肯特只能假装明白地点点头:“噢,这样啊。”
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因为话题的结束而消失,反而因为问不出口,让维斯肯特足足惦记了一个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还试着旁敲侧击地问了“课外辅导小组”。对此,名侦探星星表示:“不知道啊,没见过她爸爸,家长会是奶奶来开的。”
维斯肯特又点点头:“噢,这样啊。”
“铭哥这学期真是温柔多了,”另一个男生突然开口道,“原来她也会长大。”
“……怎么了,”维斯肯特说,“我发现她好像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坏啊,在女生里还挺受欢迎的。”
“啪!”,面前的四个男生都把筷子撂下了。
“女生当然喜欢她了!”一个男生说。
“换了是你,动动嘴皮子就有人帮你出气帮你揍人,你不喜欢?”另一个男生说。
“玛德,揍起人来还超痛!”第三个说。
“我又不是故意绊倒小组长的!我只是刚好伸了下腿!”刘星浩说,“就为了这个,她就打我!”
维斯肯特皱起眉头:“就为了这个?”那好像是有点过分。
刘星浩扁扁嘴:“小组长手里拿了全班的作业,被我绊了一下,全掉地上了。”
“……那也不能打你啊。”维斯肯特说。
“然后我没注意,直接从上面踩过去了。”
“……你又不是故意的。”
“然后小组长让我帮她一起捡,我说我要去打篮球,没空。”
维斯肯特抿了抿嘴:“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的,我还没说完,”刘星浩说,“后来小组长捡完本子又数了一遍,发现自己的本子没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作业没做完,随手借她的抄一下嘛。她非跟我要,我说我抄完再还你——没抄完呢,怎么还?小顾你说对不对?就这么点小事,她还跑去跟铭哥说,然后铭哥就把我揍了……呵,女人。”
“噢。”维斯肯特十分理解地点点头——理解温铭那一边。
“她爸还是写小说的呢,”刘星浩扁扁嘴,“生的女儿这么凶残……”
维斯肯特突然想起上午的事:“她爸爸的小说在哪里能看?我在网上找过了,完全找不到。”
“你要看?”刘星浩说,“我们学校图书馆就有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在地球求学的日子更新,第 27 章 爸爸的小说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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