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猛地锤了一下沙发,心里如同波涛翻涌。
她是在詹台和方岚身边长大的孩子,耳濡目染,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魂网的存在?
“一开始,我只是想让她忘记痛苦,忘记仇恨。”赵思双手捂住脸,崩溃地说,“我知道魂网可以让人忘记以前的事…”
“我妈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她越来越偏激,心里想着的都是怎么杀人,越想越离谱。”赵思低声哭着说,“我就是不想让她再为以前的事烦心,就想让她翻篇过好日子。”
她在亲生母亲面前如堕无间地狱,偶尔去到詹台和方岚的家里,却要装成天真无邪的可爱孩子,一天比一天撕裂。
最初的最初,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希望母亲能够前尘尽忘,心中再无仇恨。
可当她偶然看见那个黑金鲍乌的螺钿漆盒,角落里一缕发丝般的蛛网被压在符纸之下,心中那团念想,便迅速燃成了熊熊火焰。
“我以为下了魂网就能让她忘记…”赵思垂眸,白皙修长的脖颈,脆弱得仿佛用力就会折断。
无辜又无害。
可是就是这样的人,给自己的亲生母亲下了魂网。
“怎么能这么糊涂呢?这和毒死她,不是一样吗?”茉莉一半怜惜一半叹息,“如果魂网这么简单的话,詹台方岚为什么几十年都在受折磨?何况你压根就没有出师,只是听过几句,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下魂网,是不是?所以你妈非但没有完全忘记,反而性子更加执拗了,是不是?”
她说着说着,突然又觉得自己压根没有立场去苛责赵思。
茉莉抬起头,目光和沉默中的小海对上。
同父异母的两兄妹,却有着镜像一般的人生轨迹。不是在逆来顺受中被母亲殴打致死,就是在忍无可忍中爆发,对亲生母亲下杀手。
不过是生于不义,又何罪之有?
无辜的孩子,是成人博弈里最大的受害者,一次又一次。
就连当初超脱世外的茉莉都未能束手旁观,又如何要求现在的赵思坐以待毙呢?
赵思低声说:“后来…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又怕詹台看出什么,就趁着她糊涂的时候带着她搬走了…”
当少芸清醒的时候,“复仇”的念头彻底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智。
她画符,下蛊,嘴里念念有词盘算着复仇的计划。
她恨意滔天,清醒的时候心思缜密,和常人无异;糊涂的时候百无顾忌,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像是随时都会抱着仇人自我毁灭。
赵思一半是忍耐,一半是顺从,既怕母亲发疯,又怕母亲已经是个疯子的事被詹台和方岚发现。
最初错踏的一小步,却要兜一个越来越大的圈来弥补。
“我也不知道她哪里出了错,越来越偏执,越来越癫狂。”赵思哽咽着说,“每一次,我都趁着她糊涂的时候拉着她搬了家,甚至搬离一座城市。她却总能趁我不注意,一次又一次地跑回去。”
她怕事迹败露,连学也没法上,干脆蜗居在宝灵街上,做个不起眼的小中介,守着那间承载着母亲执念的小小公寓,一次又一次想办法周全局面。
可是终于有一天…还是出了事。
赵思永远都记得那天的情形。
她在那个昏昏沉沉的午后,坐在中介那间四面无窗的会议室里,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癫狂又兴奋,还带了几分大仇终于得报之后的释然。
母亲少芸在电话里,对赵思说:“女儿,你放心吧,你爸已经被我杀死了。咱们母女以后再也不用发愁了。”
寥寥数语,却让电话那头的赵思砰地一下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站起身,她的两条腿却像是面条一样,恍恍惚惚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握着钥匙,一身都是冷汗,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公寓的门,打眼就望见原本放着客厅茶几的地方,躺着一个枯瘦肮脏的黑影。明黄的碎纸屑围绕在那人身旁,像数万张黄纸符撕碎后铺就牢笼,恍惚间秋实将落,满地翻黄着银杏叶。
赵思八岁那年,一张黄纸符,落在白白软软的掌心,片刻之后化作仙鹤。
少芸十余年蛰伏之后,一张张黄纸符也可以变就四面八方涌入的毒虫蛇蚁,蜿蜒徘徊在圆圈之外,画地为牢,将少芸要杀死的那个“仇人”圈禁其中。
生死脉络如同草蛇灰线,细入无间,在人生的某一个吉光片羽的瞬间,彻底种下了因果。
“来,看看你爸。你看,有血亲作引,你爸就连死了之后,魂魄也会被困在这里。”少芸兴高采烈地看着赵思:“妈妈终于帮咱们娘俩儿报了仇,你高兴不高兴?”
赵思的脚却像生了根,扎在门口动弹不得。
“你看这符咒,真的能让腐肉生疮。你爸人上人又怎样?住大别墅又怎样?还不是跟我一样困死在这里?”
少芸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神采飞扬。
身边那个一动不动的流浪汉,在她眼中,宛如天葬时被秃鹫啄食的枯骨烂肉。
赵思眼中波澜不兴,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
“妈妈,那不是我爸。”良久之后,赵思才在黑暗中轻轻开口,眸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因为…我爸两年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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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一个下午,詹台打电话给赵思。
电话里的声音比平常略微有些沉重,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虽然不知道你在不在意,但我想告诉你,你亲生的父亲上个月去世了。”
“秦福和他有生意上的来往,之前我曾经拜托过他注意你亲生父亲。”詹台轻声说,“我知道你母亲和你,一直都挺在意他的…现在他死了,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们心里更好受些?”
赵思握着电话,久久说不出话。
她的心里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随时都要被憋得断了气。
生死交叉的脉络,如草灰蛇线,细入无间。
那些阴谋和揣测,所有无端的设想,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遇上了一个疯子。
本该“复仇”的她,还未来得及在母亲的逼迫下实施那一个个“计划”,就得知了“仇人”已死的消息。
本该是个好消息的。真的是。
可是偏偏最讽刺的是…她早已给母亲种下魂网。
她母亲少芸永远地失去了消化这个消息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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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她清醒,就知道我爸已经死了,就能平心静气好好过日子,还胖了许多。我们后来租了应叔叔的房子,她清醒的时候,还知道应叔叔喜欢她,想跟她一起过日子。”赵思缓缓说。
可是不清醒的时候,那出租屋里又被贴上满墙的鬼画符。或血腥或艺术,或恐怖或古怪。
而少芸手里握一支朱砂笔,沾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血,冲着胆战心惊的女儿淡定地说:“…你说,警察会不会来捉我?詹台又知不知道是我杀了人?要是他来找我,我是抓他老婆逼走他,还是抓他儿子威胁他?”
如果真的是个疯子,有一千种办法可以解决。
可少芸不是。
她心思缜密,想法执拗,行事胆大妄为,能坚持几十年时间折出幻化成虫蚁毒蛇的黄纸符…
她能杀人。
却不知道自己杀的,原本是一个无辜的路人。
一个真正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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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于是日日生活在恐惧之中。
她回到詹台和方岚的家里,彷徨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承君重恩,本应该涌泉相报。可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那个如定时炸/弹一样的母亲会对詹台和方岚做出什么。
赵思跪在地上,将糯米和绿豆噼里啪啦地洒在每一个角落,桃木雕埋在靠窗的花盆里,紫金铃挂在窗棱上,随着风的吹拂而轻轻摇摆。
“桃木辟邪,紫金驱魔,糯米和绿豆能正气…”
她咬破指尖,滴入银杏符水,一点点画在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衣柜门上。
“拆字符可免口谤欺凌,免小人迫害…”
赵思的神情肃穆,脸色泛白:“无论我妈做了什么,请你们…一定要平安。”
那张破秽符被她悄无声息藏在了詹台和方岚卧室的席梦思中,就在他们日日睡着的床垫之下。应先生的出租房里,灶台下也被她藏好了两张破秽符,每天晚上,只有将“保平安”三个字在唇齿间念叨数十遍,她才能缓缓闭上眼睛。
赵思不敢直言她担心小海会有危险,只能苦劝詹台在再度带方岚避世研究魂网之前,将金刚杵留给她。
“…你知道的,我一个女孩子晚上走夜路很危险,留我一个法器防身,我会安心一点。”赵思眸光如水,盈盈欲滴。
詹台扬起了眉毛,眼光探究:“…你上次求我把你安排到老王的公司,不就是图轻松吗?怎么?现在连他们单位也要加班了?”
赵思不敢与他直视,声如蚊蚋:“我就是总觉得方达大厦那个地方,阴气太重…”
詹台想了想:“这倒是的,但你一直在七楼的话,倒还好。那地儿我跟老王打过招呼,女厕风水改过,也留了破秽符在那里,不必太过担心。”
“我还是想要金刚杵。”她抬起头,脸涨得通红,泫然欲泣道,“你知道我的性格…从小就没有安全感。”
詹台长叹一声,站起身,将收在抽屉里的金刚杵递到了她的手中;又顺手将他的手机放了进去。
“你不带电话吗?”赵思若有所思。
詹台头也未回,微笑着说:“不必。因为我和阿岚一秒都不会分开。”
拿到了金刚杵的赵思,转头就将金刚杵放在了朱校长家门前。
每年春节,当詹台带着小海前往朱校长家的时候,她总会拎着母亲准备的礼物上门,亲手送到方岚手里。
每一年,方岚都会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轻声问:“…我想,最好还是先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你的哥哥见上一面?”
赵思垂下眼睛,脑海中浮现了母亲那歇斯底里的面孔,缩了缩身子:“…不愿意。”
小时候,是不敢见他。
等长大了,却是知道母亲拿他当复仇的诱饵,又哪里来的脸再见他?
血浓于水的亲情,赵思从未在母亲身上得到。
可是她在詹台和方岚身上接受了善意,她在小海身上看到了未来和希望。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可这明明是在控诉悲哀又残酷的现实,而不是世界本应如此。
人类的悲欢原本大约并不相通,可是于爱和忠贞的渴望,却绵延世世代代,即便是再冷血的人,也偶然能被触动共鸣。
赵思自始至终都担心着小海。
要将金刚杵寄到他的手里供他防身,还要发短信告诉他詹台和方岚近来并不在家,免他担忧多想。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朱校长留下的那一角水晶摆台,她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被同父异母的兄长知晓。
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她自己一个人,希望亲手解决掉…母亲少芸这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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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夕阳缓缓下沉,琴弦般的阳光拂在佛光普照的旧宫屋檐之上。
小海和茉莉肩并着肩,默默注视着一点点被黑暗侵蚀的天空。
赵思坐在四合院冰冷的台阶上,小小的耳垂红得发亮。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小海轻轻叹息,将声音尽量放得温柔:“…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一年前,赵思请求詹台将她安排到方达大厦的王总公司里上班。
这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仅仅只为了找到一个糊口的工作。
“一切开始的地方,也会是一切结束的地方。”小海轻声说,“你进入方达大厦…是想接近秦福秦老板?《香符》在詹台手里,你也曾经看过。可你接近秦福,是想试试能不能从他手里搞到《晦符》看看,是不是?”
《晦符》里记载了…如何种下魂网。
“妈妈认识了应叔叔,我不想再让她这样疯癫下去了。”赵思的声音沉滞,“她已经害死了一个无辜的流浪汉了。再这样下去,我怕她有一天把应叔叔当成我爸问应叔叔要抚养费,或者…”
她打了个寒颤。
“…把应叔叔也当成我爸给杀了。”
茉莉想起那个午后的银行,近似癫狂的应先生冲进银行,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拼了命要将钱转给赵思。
她长长地叹息。
“所以你想…再下一次魂网给你妈,是不是?”茉莉了然地问。
第一次魂网,彻头彻尾的失败,生生将母女两个人都拖入泥沼。
可如果能从秦福手中找来《晦符》,也许就能研究清楚魂网?
她解不开,就只能再下一次,期冀着这一次能让母亲的一切记忆,彻彻底底归零。
可是赵思还未来得及接近秦福,那个被“隐藏”的摄像头,却让偷情中的同事梅平伦和小徐吓破了胆子,策划了一场“贼喊捉贼”的“厕所怪事”,意图叫破那个隐藏的摄像头。
可赵思那时已如惊弓之鸟。
她不知道摄像头的存在,也不知道破秽符藏在那里,更不知道梅平伦和小徐曾经搬开了马桶,将水倒灌进移位器中,顶开了瓷砖。
当她听见洗手间里偶尔碎裂的瓷砖声时,蛛丝马迹,桩桩小事,却让赵思脑海中浮想联翩,眼前总能浮现少芸身边那具枯瘦的尸体。
詹台说过,女厕风水曾经改动,为什么现在厕所里却有怪声?是不是有人又要把风水变回来?
“妈妈,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她在饭桌上忍不住轻声问。
少芸却夹起一块黄瓜,放在女儿的碗里,缓缓说:“…上回送你回来那个小伙子,很好。但是你一定记得不要太上心,不然以后我们对你爸下手的时候,我怕你放不开。”
万杰?母亲见到了万杰?母亲什么时候见过万杰?难道她要对万杰做了什么?
赵思牙关紧咬,良久之后抬起头:“是么?其实我最近想辞职,换个离我爸更近的公司,也方便下手…”
少芸啪地一下,棕红色的筷子狠狠敲在赵思瘦弱的手指上:“不必!你爸认识秦福,保不准哪天就来了!”
“到时候,咱们母女给他安排一台好戏。让他好好出出风头。”
云淡风轻的语气,波澜不惊的神情,说着让人肝胆俱裂的话。
赵思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碗里一粒粒的白米。
她不允许自己辞职,到底有什么盘算?
她要安排什么样的好戏?什么时候动手?又会连累哪些人呢?
这样的日子到底还有没有尽头,忍无可忍的时候…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赵思没有办法再在公司留下去,当这个公司里出现了一位正直善良、真切关心她的好人时。
她把破秽符折成小小的纸包,递到了万杰手里,神情惶恐得像是要从妖魔鬼怪身边逃离。
“如果…如果有人来找我,或者有人说了什么关于我的奇怪的话,你…千万要记得通知我。”她一遍又一遍叮嘱万杰,“还有,破秽符千万不要离身。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害怕…”
那天下午,小徐的脸上满是算计,支支吾吾地走到她的办公桌前。
赵思将计就计站起身,体贴地笑,掌心里却捏着一小包鸡血。bïmïġë.nët
小徐捧着腰,战战兢兢地站在蓝色的瓷砖上。
赵思体贴入微地弯下腰,雪白的侧脸越压越低。她的食指攥紧,指尖尖在放了鸡血的符纸包上狠狠一弹,弹出薄薄的一层烟灰。
烟灰散逸,她惊声尖叫,手掌捂在额头上,却挡不住猩红色的鲜血从指缝中流下。
即便是做戏,她也稍微用力,在额上浅浅划了一道伤。
此时伤口有些刺痛,眼前一片嫣红,赵思茕茕孑立,心底悲凉得像冬日里枯萎的池塘。
亲不似亲,爱亦无爱。繁华世间,是不是只有她注定一生踽踽独行?
那天晚上,赵思一身疲惫,临近半夜才回到家。
灶台冰冷,腹中饥饿,她随手捡起砧板上的半根黄瓜,犹豫了一秒,轻手轻脚看自己放在水池底下的陶罐。
陶罐里放着她亲手画下的雪白的破秽符,触手可及,没有一角破损。
赵思这才放下心,狠狠地嚼着那早已没有一丝水分的黄瓜。
母亲少芸躺在床上,发出微微的鼾声。
赵思额上的白色绷带,包得有些夸张。
她走到母亲的床旁,缓缓蹲下/身,轻声说:“妈妈,我受伤了,之后几个月在家休息,陪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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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无可去,逃无可逃。
赵思心如枯槁,守在四方天地小小的空间里,胆战心惊地担忧着母亲和应先生的交往。
直到小海和茉莉在朱校长家里看到水晶摆台,顺藤摸瓜找到方达大厦自己的公司。
万杰打电话给赵思,她躲在厨房的角落小声接听。
挂了电话转过身那瞬间,却看见少芸正正站在自己身后,深邃的眼眸如一汪黑潭,一句话也没有说。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在银行…恐怕应先生也在劫难逃。”赵思看着小海,轻声说,“应先生出事之后,我想,你们应该迟早会找过来的。”
而小海和茉莉,的的确确找到了她。
赵思在最初的无措之后,深深感觉松了一口气。
她从台阶上站起来,眼前突然黑了一阵,身形微晃了一下,就已经被小海伸手扶住。
他的身上有最清新的气味,像雨后初霁草木萌新,让人情不自禁地从心底生出些新的盼望。
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底,四合院里天色黯淡。
就在赵思住着的最朝北的房间旁边,还有一扇绿色的小门。
她在门前站定,终于下定决心,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屋内一片黑暗,可是就着门外昏黄的路灯,小海也一眼就看见了床上那个鼓起的身影。
短短几天没见,少芸圆圆的脸瘦了一大圈,脚上被透明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
那透明胶带像是从来都没有拆下来过,黏性不够就在原本的基础上再缠一圈,层层缠起,像是在脚腕上鼓起巨大的包。
少芸的胸前穿着精神病院常见的束缚衣,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连整张床都被松紧带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束缚一个重病人。
本该是白色的束缚衣,胸前却斑驳不堪,残留着粥汤的痕迹。
屋子里面有一股古怪的臭味,小海的目光扫向少芸身下鼓鼓囊囊的垫子,轻轻抽了一口气。
饶是心理早有准备,看到这样的情形还是让他心头微颤。
都说这个世界上最难处理的是爱情。
可是小海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爱情于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是愿望,是渴求,是认准了一个人,就一定要是她,哪怕错半根发丝都不行。
可对他来说,最难处理的…是父母恩情。
八岁之前,在那些难熬的岁月之中,他明明知道反抗是一个选项,明明知道当母亲李巧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地瘫倒在床上,那时的她脆弱得还不如他一个几岁的孩子。
反抗和杀戮,都可以是他的选项。
可是身为子女,对父母发自真心的爱和依赖,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赵思就好像当年的他一样,忍了母亲许多年。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忍到终于忍不了的那一天,用稚嫩的双手懵懵懂懂落下魂网。
却没有换得解脱,还是得从头再忍。
赵思足足忍到少芸险些伤害无辜的应先生,才终于下定决心,将亲生母亲像现在这样捆缚在床上。
少芸望向她的目光,像望着一个该千刀万剐的仇人。小海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伸手撕下少芸嘴上贴着的胶布,最恶毒的诅咒会混着腥臭的口水,直直朝着赵思的脸上吐过去。
小海的目光落到少芸胸前那些斑驳,想到赵思是如何忍受着母亲的咒骂和责怪,坚持着一勺一勺将粥喂到她的嘴里…
这几天,在他们找来之前,他难以想象她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
小海的喉头有些憋闷,顿了顿,才回头看着赵思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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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詹台。”他轻声说,“詹台会知道怎么下魂网,让你的母亲彻彻底底地忘记一切纷扰,过上你期待中的平淡生活。”
赵思猛地抬起头:“不,不要!求你…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詹台!”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詹台和阿岚半生都为魂网所累,谈及魂网恨之入骨。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下了魂网,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
她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凄厉:“我宁愿死,也不要让詹台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
小海怜惜地看着赵思,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不需要这样。其实可以说的。就算是詹台,也能理解你…”
赵思的嘴唇咬住了血珠,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小海的安抚没有用,因为将要面对詹台的那个人,不是他。
茉莉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昏暗的灯光将赵思的身影拉得斜长,脑中却如流光闪过,浮现了二十多年前小海的身影。
那样瘦弱的孩子,每次见到她时都要用袖子遮住腕上的伤痕。
即便被李巧打得跪倒在地,他也要将牙关咬得死紧,不愿溢出一丝一毫的痛呼让楼下的她听见。
爱和关怀,常常隐含某种期待,让身陷其中的人,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地坦白。
过去是她之于小海…
现在,分明是詹台之于赵思。
如今回想起来,赵思从下魂网开始,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为了保护詹台…和他爱的那些人?
情之一字,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
爱情也好,亲情也罢,恩情裹挟着恨意,在俗尘凡世中翻滚。
赵思止住了哭泣,抿起双唇,神色倔强。
茉莉看着她,脸上却露出了一丁点笑意。
这是第一次,她在赵思和小海的脸上,看出亲兄妹的痕迹。
小海也有一瞬间的恍惚,目光在少芸和赵思脸上游移,良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他沉声说,“我答应你。”
赵思抬起头,一瞬不瞬看着小海。
“不就是下个魂网吗?”小海淡淡地微笑,“不想告诉詹台,就不说了吧。下个魂网这样的小事,我也会。”
那一瞬间,小海的眸光如星河璀璨,倒映在赵思的眼中,是日后岁月鎏金,永难忘怀的一幕。
他宽厚的手掌搭在赵思的肩头,胸膛里传来沉稳的心跳,在寂静的四合院夜晚,鼓点一般坚定。
晚风清凉,吹拂在脸上像流沙划过指缝,安抚了躁动的心。
在他们到达之前,赵思曾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语。要怎样去辩白,要怎样去撇清,要怎样让自己的哥哥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要怎样让他们明白,她是在怎样走投无路的情形下,不得不对亲生母亲做出这样的事。
世人大多奉孝为先。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为人子女,不能善待父母百事顺从,就是最大的不孝,该被千刀万剐钉死在耻辱柱上。
母亲打死了儿子,只需要一场哭泣,或许还有牢狱里三五年的反省。
可是儿子若是打死了母亲,却是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是谁说生命生来平等?是谁说所有人的尊严都一样值得保护?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是天与地,是永不可质疑的真理。
即便那些屈辱和残忍的过往,在曾经稚嫩的心灵上刻下深可见骨不可磨灭的伤痕,旁人冷眼旁观你的伤痛,还要在你控诉的时候站出来冷冷说出一句。
“那是你妈,还能害你?”
真的可以。
赵思捂住脸,从来也没有想过,当他们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之后,会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怀疑,也没有责怪。
只有满怀的怜惜,和一句安如磐石的:“放心吧,哥哥会帮你。”
她眼前是一场难破的死局。
可是小海敲开了他的门,将她从那阴暗如同耗子洞一样的四方牢笼里拖了出去。
就像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个短发白裙的女孩子站在宝灵街的樱花树下,将满身伤痕的他自己,从那小小的四方牢笼里拖出来一样。
生命始终是一场轮回。
死生脉络如同草蛇灰线,在人生的某一个吉光片羽的瞬间,彻底种下了因果。
曾经以命相护的那个男孩子,在二十余年历练之后,成为了另外一个人的拯救者。
茉莉肉身早已成人,却在这一瞬间,突然超脱于外,感受到了曾经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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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杰已经回家,茉莉和赵思默默地等在门外,直到月上柳梢,小海才面带微笑推门出来。
赵思扑到门口,近乡情怯,心脏砰砰直跳。
床上,少芸闭着眼睛睡得安详,呼吸均匀,胸口缓缓起伏,像是世间最普通的某个慈爱的母亲。
可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她焦黄的面孔下,如同蛛丝网一样的黑线,倏忽隐匿在肌肤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赵思先是一惊,心口那块大石却又落了地。
生于不义,曾经以为孤独而亡就是我本来应该有的结局。原来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生才终于被赋予了自由的意义。
我真的…自由了。
她眼中迷离,含泪回过头,想对小海说一声谢谢。
小海和茉莉却早已并肩行远,身影在小巷中,与无边黑暗渐渐融为一体。
——————————————————————————————
“我还以为你要跟你妹妹好好说说话呢?”茉莉被小海紧紧拽着手臂,匆匆忙忙往前走,好奇地问,“怎么跟逃难似的?”
“快点走。”小海压低声音,语气却还算轻松,“以后要兄妹相认,有的是机会。现在赶紧跑吧,跑了之后就不怕洪水滔天了。”
茉莉有些好笑:“逃什么啊?怎么?难不成你下魂网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小海低声笑:“…我哪会种什么魂网啊?方岚恨魂网入骨,哪会给我机会接触这玩意…”
茉莉不敢跑了,双脚像灌了铅:“那你刚刚在房间里,对少芸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他笑,“只是说了几句话,讲了讲道理而已。”
讲生命是如何珍贵,讲总角孩童的孺慕之情又是多么应该珍惜;杀害无辜路人的人,又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
黑色的烟气从他的指尖一点点落下,自眉心滴入,像是雨水浸入湖面,霎时间消失不见。
是毒,也是蛊。
“等明早少芸醒过来,就不会再有那么暴躁的脾气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的肺会像老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发出杂音,再也没有办法嘶吼着说出咒骂的话语。
她的手会像绵软的柳条,再也没有办法画出那些害人的道符,即便再对赵思挥出拳头,也只能像是一团柳絮,轻飘飘地落在女儿的肩头。
茉莉目瞪口呆,半晌后叹了气:“你这…你这胆子也忒大了点!”
她像第一次认识小海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唇角带着笑意。
“以前可看不出来,现在才知道我们小海原来天不怕地不怕。”
小海也笑了,眼睛盯着她秀气的额头,只觉得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贴心。
“不,我还是会害怕的。”他轻声说,目光灼热,一点点靠近。
茉莉笑得狡黠:“怕我吗?”
“是啊,怕你。”他坦然承认,“你在我眼中亦妻亦母,古灵精怪无所不能,我落在你的手上如羊入虎口,怕你,理所当然。”
她被那句“亦妻亦母”噎得够呛,掐着他手臂上的肉,大步流星往前走。
转身之时,她鬓边卷卷的长发甩到了他的脸上,留下一抹熟悉的茉莉花香。
小海略微放慢速度,凝视着她恬静的侧脸。
是啊,我怕你。
真的怕你。
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怕你。
怕窗外一场雷鸣,雨声如阵,我昏昏沉沉睡醒,才发现过往三十载岁月,早班地铁,打卡社畜,下班游戏才是人生,哪里有宝灵街,哪里又有黄泉路下的茉莉?
人生如同一场大梦,最怕一朝梦醒。
我此生唯怕,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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