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心动是假的。
前世情窦初开,她曾那样盼望江彻的温柔姿态,求之若渴,奉若瑰宝,甚至愿意为他踏入漩涡。乃至于如今,陡然陷入他的怀抱,落入他的眸底,对着他的身姿与言语,心头仍然会有悸动,如同鹿撞,难以克制。
可惜冰湖风雪的烙印太深。
哪怕如今的江彻与从前迥然不同,她独自揣着旧事,实在难以毫无芥蒂的重燃火苗,更不敢确信他这样的温柔心思会延续多久。
跨越生死,她比从前勇敢了些,能以手中的笔在生计窘迫时谋出生路,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也比从前懦弱,不敢轻易捧出真心交到旁人手上,更不敢为他贸然踏进皇家高门的龙潭虎穴。
沈蔻拿脚尖捻着地上枯枝,手指微攥。
“王爷想做什么,自可随心所欲,却也不必特地这样。我人微力弱,怕承担不起。”
“更何况,朝堂沙场,哪里离得了王爷,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这样的玩笑话,往后不必再说了。”
“保重。”
她低声说罢,绕过江彻,紧攥的双手藏在袖中快步离开,到得后来几如小跑。
江彻瞧着她单薄背影,眸色渐深。
从前,他或许离不开朝堂,放不下沙场。
如今却未必。
*
巍峨宫廷里,陈皇后双手捧上热茶。
冤案大白,曲贵妃获罪受罚,彭王禁足失宠,于陈皇后而言可谓大获全胜。先前被永明帝猜忌的嫌疑尽数洗清,没了曲贵妃母子的威胁,她也乐于摆出贤良姿态,在这段时日里抛开争权夺利的心思,只以夫妻之情陪在皇帝身边。
事实上,她目下确实也不急。
——没了曲贵妃护持,加之襄平侯府倾塌,彭王哪怕还活着,却是臂膀尽断,宠爱尽失,能给东宫带来的威胁已微乎其微。
唯一令她顾虑的,就只有江彻。
手腕强硬,战功赫赫,能悄无声息的将整个红丸案的线索尽数攥在手里,翻出这般风浪,着实出乎陈皇后所料。从前两位皇子相争,各有帝王的宠爱和后宫朝堂的倚仗,相较之下,江彻是靠着出生入死堪堪争得立足的权位,加之时常为永明帝办重臣的案子,其实暗里树敌不少,朝堂上的根基不算深厚。
如今却不同了。
顾家的冤案一旦平反,回京后哪怕再无公府的尊荣,族中男儿却都还在,且有不少是出类拔萃的。假以时日,必定能凭从前的经营和人脉,聚拢起一股不小的力量。而左相被诛之前门生故旧也不在少数,瞧着江彻为左相洗清冤屈,暗里感念恩德之余,未必不会生出投靠之心。
这两股力量若是聚在江彻身旁……
顾柔与江彻原就青梅竹马,一旦两府结了姻亲,牢牢绑在一处,无异于如虎添翼。
后者无从着手,前者却是能横加阻挠的。
陈皇后笑容温和,将茶杯轻轻搁在永明帝跟前,道:“这阵子朝堂事情多,皇上想必累坏了。倒是看不出来,穆王瞧着冷情,心思却是缜密,能在谢峤和曲氏的严防死守下不声不响的搜齐了证据,怕是吃了不少苦。从前只觉他心性坚毅,如今看来,倒是有情有义的。”
永明帝闻言,淡淡抬眼瞥她。
“这事儿,你没帮忙?”
“臣妾倒是想帮忙。只可惜臣妾深居后宫,太子先前屡屡被谗言中伤,心思都拿来给皇上分忧,实在没顾上谢峤。倒是穆王,从前就在军中历练,又帮着皇上办了些大案,手底下消息灵通,才能挖出那些隐藏极深的线索。这是费力的活儿,臣妾怎好抢功。如今尘埃落定,皇上也该赏他些什么吧。或者,给阮昭仪抬个位分,也算嘉奖穆王为君分忧。”
她说得殷切,却令永明帝微微皱眉。
穆王在这事上露出的手腕,确实出乎他的意料,毕竟刑部替换死囚那样的事情,他身为帝王都不曾听闻,江彻的消息未免太过灵通。原就在军中声望颇隆,再配上这份心机手腕……永明帝自诩年富力强,还见不得皇子锋芒太盛。
他啜了口茶,靠在短榻锦枕上。
“不急。他性子太硬,还得磨磨才行。”
陈皇后不无遗憾的叹息了声,“性子是急了些,倒是臣妾欠考虑了。不过说起来,近来宫里头有些传闻,倒挺有意思。说穆王身边有个女子,生得貌美多姿,性情温柔体贴,很合他的脾气。这回他对此案用心,未必不是为了帮她。”
“是么?”永明帝微诧,“他这是铁树开花了?”
陈皇后掩唇而笑,“年轻气盛,原该如此。”
“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原万安县令沈有望的女儿,名字叫沈蔻。原是沈有望流放之后,母女俩投奔到京城里谋生的,不知怎么被穆王瞧上了,时时照顾不说,还将她养进了府里。皇上想想,他那后院里冷清得跟一潭死水似的,半个女人都不肯添,能将沈姑娘留在身边,定是极为看重,怕她出岔子,用心护着。”
“这事倒稀奇,没传错吧?”
“没有!上回谢家办寿宴,他还带着沈姑娘去了,见着蓁儿跟她起口角,还放了狠话,一副给佳人撑腰的模样。外头的女眷们都知道这事,还说他瞧着面冷心硬,实则最重情了。先前为着他的婚事,臣妾可担忧了许久,如今既逢良缘,想来他是不会推却了。”
永明帝未料儿子还有这种时候,饶有兴致的问起详细。
陈皇后既是特地提起,自然提前打探过。
将听闻的细枝末节说了些,末尾道:“沈有望位卑不忘国,能扛住谢峤的威逼利诱,尽职尽责地查案,足见是个难得的清直忠臣。这样人家的女子,品行定是极好的,既然穆王心仪,臣妾瞧着倒比从别处挑的要好。且沈有望为朝廷尽心尽力,皇上若能亲开玉扣,给他赐一门风光的婚事,也是极大的恩典。”
话说至此,永明帝不由目露嘉许。
江彻的婚事确实令他十分头疼。
因着军中威望和战功牵系,永明帝很早就定了主意,穆王妃定得低娶,不宜再添实权助力。但这事儿办起来却不容易,毕竟江彻是皇子,若娶得太不起眼,于皇家颜面无益。是以先前陈皇后挑中华而不实的魏家时,永明帝其实颇为中意。可惜江彻脾气太倔,愣是不肯答应。
强扭的瓜不甜,永明帝只能打消心思。
如今却好,沈有望并无半点根基,却因着红丸案,博了个颇难得的清正名声,他只消在这事儿上做点文章,给沈家添几分恩宠,便不算辱没皇家。更难得的是江彻中意沈家姑娘,甚至还安顿到府里照顾,不像从前似的,见着姑娘连眼皮都不肯抬。
这可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岳家么?
永明帝甚是满意,阖目盘算。
*
小半个月后,沈家三口回了京城。
离别太久,难得团聚,一家人在京郊落脚,或是在周遭赏玩散心,或是跟钟问梅一家围炉闲谈家常,过得甚是惬意。南下的事情也在这些时日里商议妥当,如今回了京城,只消跟蒋家打个招呼,将这座花费重金买来的院子卖了,便可动身前往江南。
沈蔻欣悦之余,隐隐生出不舍,却极力克制着不露分毫。
这日前晌,雪落纷纷。
天气渐渐转寒后万物凋敝,昨夜北风忽紧,今晨醒来时地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待得早饭过后,已是半指之厚。屋里炭盆熏暖,沈蔻正同钟氏一道收拾行囊,忽听外头巷中传来不小的动静,渐渐似到了家门口。
少顷,便有人在外扣门。
此时飘雪稍驻,沈有望从院里赶过去开可门,顿时愣住了——
外头侍卫开道分列而立,宫女执扇阵仗不小,当中一位年长的老内侍笑容慈和,两肩上薄雪未消,瞧见他,便笑眯眯道:“沈大人,尊夫人和令嫒这会儿都在家里吧?”
“都在,大人这是?”
“来宣旨的。”
内侍说着,双手捧了两封明黄的圣旨入内,待沈有望与沈蔻母女各自恭敬跪好,便朗声读了旨意。
头一道是给沈有望的,说他为人清正,不畏强权,虽遭奸佞构陷却始终不屈,在这场拨乱反正的案子里立功不小,其位卑不敢亡国的拳拳忠心实在难得,堪为州县官员之表率,特地颁赐圣旨抚慰,赐了个四品的虚职。
第二道阵仗就更大了。
先将沈蔻狠狠夸了一通,譬如闺中毓秀,才德出挑云云,而后夸了夸沈有望夫妇,末尾赐婚以示恩宠。
沈蔻听罢,霎时呆住了。
非但她,就连沈有望夫妇都面面相觑,打死都没想到会来这么道圣旨。
还是内侍有经验,见一家三口各自傻愣愣跪着,含笑道:“这样大的喜事,高兴傻了不成?还不接旨谢恩?”
两道明黄圣旨摆在跟前,院外更有侍卫宫人罗列,这阵仗的背后,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威仪。
沈有望叩首接旨。
直到传旨的人离开,沈蔻还愣在那里,脑海里万千念头闪过,最后笃定了猜测,回屋拿个披风裹在身上,没理会沈有望夫妇的诧异唤声,拔腿就往穆王府跑去。
从米酒巷到穆王府的路不算近,积了雪之后更是难行。街上安静得少有行人,她甩着两条腿一路跑过去,直累得气喘吁吁。到得门口,披甲执剑的侍卫旁边,杨固等候已久,见着她,忙快步迎上来道:“王爷知道姑娘会来,特地命我在此等候。姑娘先别急,到里头喝杯茶,等王爷回来了再慢慢说。”
“他进宫……是为赐婚的事?”
“圣上忽然赐婚,王爷也始料未及,当时听了旨意都愣住了。”杨固说至此处,忍不住一笑道:“论私心,都是盼着姑娘能成王妃,往后在府里常驻的。只不过这事儿来的突然,王爷说怕姑娘受委屈,先去宫里问明内情。外头冷,姑娘快到里头喝茶躲躲寒吧。”说话间亲自引路,往后院里走。
沈蔻低头咬唇,微红着脸跟随在后。
相识甚久,她知道杨固的性情,寻常虽偶尔玩笑,嘴巴却很严,更不会轻易拿主子的事开玩笑。
方才说什么盼着她当王妃,必定是出自江彻的嘱咐。
那个人……
能叮嘱出这样的话,脸皮也是够厚的。
暗自腹诽着,渐渐便到了后院湖畔的暖厅里——显然,江彻是不愿在外头处理这等私事,要借着后院的清净,慢慢演说。那她就等等看,这赐婚背后究竟是何猫腻,他又揣了怎样的心思。
沈蔻手捧热茶,白嫩的脸颊笼在淡淡茶烟里。
*
江彻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未时将尽。
风掠过白茫茫的长街,雪片又纷纷扬扬的飘了起来,他翻身上马,马蹄踩过深深积雪,直奔王府。到得府门口,果然如他所料,沈蔻在接到圣旨后便来了王府,这会儿正在后院湖畔喝茶等候。据杨固所言,沈蔻是靠着一双腿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小脸微红,神情隐隐急切。
江彻听罢,摸了摸鼻子。
以沈蔻的性情,听闻圣旨后匆匆跑来,必定不是因为高兴,恐怕还是跟前阵子似的,还是拗着性子,不肯轻易跟他和解。
永明帝抬举沈家,为他和沈蔻赐婚,江彻自然求之不得,但在沈蔻眼里,这未必不是他使了手段,拿皇家的威压来迫他就范。是以接旨之后,他片刻都没耽搁,纵马直奔皇宫,在永明帝跟前将赐婚的缘由问了个清楚。
而此刻……
絮云之下白雪茫茫,后院里不知她此刻心绪如何。
江彻想了想,先拐道去厨房。
凛冬时节,厨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银鱼,因是预备晚饭之用,这会儿刚收拾得干净。江彻挑了一圈,想着她先前念叨的美食,当机立断,挽袖下厨做了道酥炸小银鱼,热腾腾的装进食盒里,亲自拎在手中,孤身往后院湖畔去。
雪深风静,后院鸟迹绝踪。
江彻踩着积雪健步过去,远远的就见沈蔻冒着薄雪独自坐在湖畔,似是在出神。她身上披着海棠红的织锦斗篷,拿帽兜遮住了发髻,只剩小脸儿露在外头。她原就生得纤弱窈窕,抱膝时斗篷铺开,修长的腿伸在湖边,只觉身姿纤袅而容色昳丽。
她静静坐着,似乎半点儿没觉得冷。
寒风薄雪笼罩整座京城,亦迷离江彻的视线,他盯着她,恍然间只觉这场景似曾相识。熟悉的疼痛自脑海心间传来,江彻脚步稍缓,目光紧紧落在沈蔻身上,脑海里,却忽然扯出另外一些画面——
是在冬日里风雪肆虐、寒冷彻骨的京城,他在浴血厮杀后率兵凯旋,身上仍穿着冰冷沉重的染血铁甲。
彼时战事告捷,边境安定,他离京许久浴血厮杀,身边没了沈蔻想法设法凑过来的身姿笑靥,最初觉得清净,后来却十分不习惯。有事处置时尚且没什么,待得稍得空暇周遭安静,少女的身姿便不时浮上心间,闯入梦中。
那个时候,江彻隐隐窥出心意。
战事奏报早已送到御前,待得回了京城,他并没去宫廷复命,而是将诸事交予副将和监军,在得知沈蔻去了戚家时,直奔戚府。
因顾柔无处安置,顺道带去她外祖家。
谁知到了戚府,迎接他的是戚氏婆媳、满门男丁和恭敬喜悦的仆从们,独独不见沈蔻的身影。
询问过后,才知她孤身去了后院。
江彻马不停蹄,冒着逼人的风雪直奔沈蔻而去,远远的就见少女裹着娇艳的披风站在白茫茫的雪中,身影单薄而孤独。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毫无征兆的,纵身跃入冰湖,姿态伤心而决绝。
江彻大惊,忙抢身去救。
然而已经晚了,隔着数百步的距离,他眼睁睁看着她被巨兽般的湖水吞没,沉入冰寒湖底。
等他将她捞出来时,少女气息已绝。
江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她冰冷的身体。
她的唇角似噙着笑,却只让人觉得万分凄凉,那双眼睛曾笑意明丽,曾含羞带怯,却在风雪之中紧紧阖着,就连修长的睫毛都冻出晶莹的冰丝。他竭力唤她,撕开浑身衣甲拿身体去捂,试图捏开嘴渡气去救,却只剩徒劳。她的胸前早已冻成冰块,没有半分脉搏气息,那一瞬,江彻清楚的知道,她不会再醒了。
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盈盈站到他的跟前。
心如刀割,如万箭洞穿。
从前的万般躲避、犹豫、克制皆在彼时消失殆尽,只剩一个痛如刻骨的念头——
原来眼前人才是心上人。
他最在意的,其实一直都在身边。
江彻不知道他跪了多久,冷冽风雪中满怀冰冷,令他原本炙热滚烫的血气亦一分分凉了下去。他不知道当时是何神情,想来应该是阴鸷如修罗的吧。否则,何以会在转头时,看到戚氏婆媳和顾柔跪在雪地里,面露惊恐,周遭静寂如死。
他将沈蔻放在冰上,走到戚氏婆媳跟前。
原本活泼明丽的人忽而跳湖自尽,背后怎会没有缘故?
冰冷僵硬的手毫不犹豫的掐上戚老夫人的脖颈,稍稍用力即可捏得对方断气,没问几句,便将沈蔻临死前的言语举动尽数问出。外头的流言蜚语难于追究,戚氏婆媳口中被原封退回的香囊,却从未送到他的跟前。
极度的痛苦与愤怒下,手中分寸全无,戚老夫人命丧当场,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敏锐。
江彻扫视众人,最后掐住了顾柔。
从未有过的阴冷,如极寒冰雪,似坚冰利刃,将她眼底深藏的慌乱尽数窥穿。幼时玩闹、劫后重逢的交情在他掌心尽数斩断,也是那时他才知道,沈蔻曾费了许多心血做成一个香囊,托戚家婆媳送给他。侍卫赶到他帐前时,却被他亲手救出的顾柔拦住,在问明缘故后,假言转交。
但顾柔并未真的转交,还亲写家书至戚老夫人手中,暗中令戚家逼死沈蔻,彻底斩断他的念想。
那样的蛇蝎心肠,与他记忆里的小女孩天壤地别。
江彻步步后退,手指摸向腰间的匕首。
就在顾柔以为留住了性命,欲起身逃离时,森寒的匕首脱手飞出。
锦衣丽饰的身影扑倒在积雪覆盖的冰面上,匕首铮然钉在厚厚的冰层,发出咔嚓断裂的脆响。仆妇们惊恐逃窜,原本厚实的冰面却在慌乱的脚步里迅速裂开、垮塌。沈蔻的身体随倾泻的冰块滑入湖中,他随之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她……bïmïġë.nët
记忆的画面,在这一幕后戛然而止。
脑海里剧烈的疼痛亦随之消弭。
心头却似利刃重重划过,鲜血淋漓,痛得令他几乎窒息。
江彻脚步踉跄,险些跪倒在廊道。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重生后女配咸鱼了更新,第 44 章 前世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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